K有次跟我說了一個秘密。
小時候他最喜歡和爸爸去加油站洗車。當一切變為黑暗,白色的泡沫從車窗被噴上又被機器快速洗淨,會有幾分鐘,你是感覺那樣的安全。整個世界只有爸爸,和廣播因天線收起來極度不清楚的收訊,在車內的小小空間裡,和自己那樣親密地靠在一起。
車窗重見光明的時候,不知道為何,他感到那樣的失落。他不知道和煦的陽光,為什麼總是那樣刺眼。從此他習慣了黑夜,感覺孤單是那樣自然的事。
「孤單沒什麼好怕的」,K繼續說。「可怕的是,當一切天明破曉,我不知道,你是否就要走了」。洗車時的黑暗,確保了此刻爸爸和他一定在一起。開出加油站,爸爸是否又要把他丟到某個地方,往一個相反的方向前進。天亮是一個詛咒。離開的人很久才會再回來。又或許,不會再回來。又或許,回來了,心還留在那個泡沫沖刷不掉的地方。
用你的秘密,交換我的秘密。用你的黑暗,換取我的黑暗。
難怪每次和K去聽音樂會的時候,他總是看起來在睡覺,每次我都覺得尷尬。柏林愛樂演奏貝多芬合唱交響曲,那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當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聽,K竟然在睡覺。每次他都辯稱,他沒有在睡覺。他只是把眼睛閉起來,捐棄了視覺的干擾,要把耳朵的焦距調到最清晰的甜密點。
原來那只是藉口。
原來他在重訪一個人的孤獨。在千人的劇場,看不見彼此的時候,他才感受到真正的被愛。
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
我也喜歡躲在衣櫃裡,等待被什麼人找到。衣櫃裡是那樣的黑,黑得令人透不過氣。無法呼吸,看不見光明,卻也無比安心。我知道,我總是會被找到的。我把自己藏得很好,當你打開,我要以最美的姿態迎接你。
他們說,愛就是一場交換的遊戲。
用你的秘密,交換我的秘密。用你的黑暗,換取我的黑暗。
當你打開我的櫃門,我才正要走進你的車內。
別怕,在天亮前,出站前,我們還有幾分鐘。
在那之前,我們夜裡的夢,還不會成為泡沫。
我們互相坦露的魚尾還不會被視為妖怪。
我們的愛還是真的。
彷彿一切還能這樣持續下去。
瓦力選歌/那英《白天不懂夜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