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老嘆了一聲氣,張著裂開的一道兔唇說道:「彭兄,只怕鍾老弟這番話說的沒錯,咱們丐幫裏確有這條『無主無輔』的臨時條款,為的就是應付眼前這種既失了幫主,四大九袋長老又湊不足四人的局面情勢而來。因此本幫丐老三祖當年便洞燭機先的立下這個『無主無輔』的條款,好讓賸下的九袋長老與八袋長老們同心齊力,共渡最為艱難的時局,以免整幫群龍無首之際,竟導致最後覆幫的命運。」
鍾閔聖聽他這麼一說,收起了先前的怒火,說道:「是啊,我言語上雖是衝動了點,但出發點卻是對本幫的前途著想,先前若有不敬之處,還請三位長老海涵。」說著朝三人作躬一揖,又道:「眼下本幫尋寶事小,須得盡快料理幫主後事,接著便是趕緊擇定日期來召開幫內大會,以利推選新的幫主,好為范幫主報仇。」
韓長老生性深沉,聞言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鍾老弟一身武功卓然有成,手底下的『遊身八卦掌』可謂名聞武林,當年更為本幫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來日幫內大會上,必將大有作為,誰敢與其爭鋒相對?哈哈。」
鍾閔聖聞言愕然不已,聽他話裏酸中帶刺,竟是直指自己暗藏私心,意欲爭奪幫主大位,這才汲汲於要來搶開幫內大會,當下一股怒火又衝上了胸臆,提聲說道:「本幫乃是江湖上最大幫會,一日無主,幫內諸多大事便無法統籌規劃,如何能有所作為?咱們召開大會選立幫主,可不是任誰一人說了就算,那是得經全體幫眾認可而推選出來的,也不是光憑武功高下就能當上本幫的幫主。再說,日後無論何人當上了幫主,總要帶領著大夥先行來替范幫主報仇為是,這乃本幫當前之要務,怎能就此論說是兄弟藏有私心來了?」
韓長老正欲再說,卻給宋長老伸手擋住了話頭,只聽他低沉著嗓門,說道:「現下不是爭論的時候,」說著轉頭朝向鍾閔聖,續道:「鍾老弟有所不知,范幫主領著咱們大夥追尋闖王寶藏,倒也並非全為了覬覦那堆價值連城的黃金珠寶,這中間其實還隱藏著本幫近百年來的一件大事。」鍾閔聖愕道:「本幫的大事?」
宋長老臘容深悒,眼神望著小土地公廟外飄飛的大雪,緩緩說道:「咱們丐幫打從丐老三祖創幫以來,出過多少的幫主英雄人物,各位都是本幫頗為資深的長老,應當都知道所謂的鎮幫之寶是甚麼吧?」韓長老道:「宋老哥說的可是本幫傳說中的『打狗棒』與『降龍十八掌』?」彭長老訝道:「這些不都已失傳了許久麼?」
宋長老吁了口氣,嘆道:「范幫主的『龍爪擒拿手』雖也是武林中一大絕技,但比起『降龍十八掌』的高深武學來,那可是小巫見大巫了,打狗棒更是本幫歷任幫主的隨身信物,棒法絕倫,武林少有。嘿,若是范幫主學得了這兩樣絕藝,苗人鳳武功縱使再厲害,只怕也不能在他手底下討得了便宜。」鍾閔聖道:「聽說渾幫的徐幫主所使『臥龍九天掌』便是由降龍十八掌變化而來,怎麼他卻學到了?」
宋長老道:「降龍十八掌當初共有二十八掌,蕭峰蕭幫主使得便是最早的掌法套式了,後來經他與義弟虛竹兩人潛心簡化修改,這才成為功力更為強大的十八掌,直到傳至宋朝時期的洪七公幫主,算是到了顛峰。郭靖郭大俠也曾蒙洪七公幫主傳授降龍十八掌,他雖不是本幫中人,但其夫人黃蓉卻是做過幫主,算是淵源頗深。
「降龍十八掌雖是與打狗棒法並稱為本幫的兩大鎮幫之寶,但卻不是每個人都適合來學,因此上本幫幫眾雖多,數百年來,真正練有降龍十八掌的弟子可謂乏善可陳,為了不使這項絕藝就此失傳,往往便要尋得資質甚佳的幫外弟子來傳習下去,郭靖便是由此獲得機緣而練得了降龍十八掌。渾幫的徐幫主也是他機緣巧合下,蒙受一代高人傳授,只不過這位高人卻又將之化繁為簡,成了『臥龍九天掌』,但運勁出招之法卻是不變的了。」
鍾閔聖道:「聽宋長老這麼說來,那麼至少打狗棒法會流傳下來才是,但何以近代本幫歷任幫主均是不見其做為幫主信物的打狗棒,這層典故,卻又不知如何了?」宋長老道:「本幫打狗棒歷來代代相傳,各任幫主絕不容失落,但到了明朝末年時期,本幫參與了闖王大軍之後,情勢便起了莫大的變化來了。」
韓彭鍾三位長老聞言都「喔」了一聲,韓長老道:「老哥哥,後來怎樣了?」宋長老年逾六十之齡,只他內力深厚,頭髮不見花白,看似不過五十上下,以幫內資歷來說,沒人能出其右。這些丐幫的歷史典故,除他這等老丐之外,韓彭鍾幾位長老均是不知,就連范幫主生前都得不時向他討教,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餘人都想知道更多有關當年丐幫的諸多轉折變化,以免給人問起,竟是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是以韓長老才會急著問來。
但見宋長老這時那道兔唇嘴呼出了一口霧氣,沉思許久,這才接著說道:「闖王當年事蹟,相信大夥都熟,也用不著我這老傢伙再來多說,但其間有關本幫參與闖王大軍的諸多事件之中,影響最大的,就是闖王退出北京時所要埋藏起來的大批寶藏了。當然,這些史實歷時已久,咱們幫裏流傳下來的,只怕不到一二,能有多大準頭也說不上邊,但至少有了粗淺的眉目,總比甚麼都不知道的好。
「我聽到的消息是,當年闖王李自成派了一位孫姓將軍去將寶藏給埋了起來,那孫將軍怕途中出了差錯,便要一名丹霞派的劍術名家護寶,同時更請了當時的本幫廖幫主率領大批幫眾隨同前往,以保這批價值無可計量的黃金珠寶不給盜賊搶去。後來這批寶藏雖是安然無恙的給分頭藏了起來,但消息不知怎麼的傳了開去,引起道上許多匪徒的覬覦,那孫將軍便要本幫留駐在藏寶附近保護,等待日後闖王收復北京時再來挖掘拿出。
「豈知後來闖王竟是連戰連敗,最後更是受困於九宮山,別說要來擊退清軍,連命都給丟在了那裏,那孫將軍也在此役中不幸殉職,這批寶藏也就因此而成了無主之物,自此長埋地下。但當時本幫既是受命保護這批闖王寶藏,使命所及,自不容他人前來找尋盜取,連著數年下來,本幫與眾賊子們交手了何止上百來回。所幸當初寶藏埋藏地點十分隱密,沒有地圖等諸般事物指引,任誰也沒法找的到確切位置,但想來廖幫主是知道的。
「過了十數年,寶藏之事慢慢的就給人遺忘了,本幫也因此而退出了長白山嶺,回歸各人原屬的地界來討生活。有那麼一年,廖幫主收到來自丹霞派的訊息,便是當初那位劍術名家給傳來的,他那時已做了丹霞派的掌門人,好像是叫做甚麼楊文騫的吧。他派人傳了訊來,說是有人得了線索,要去尋找闖王的寶藏。只因他丹霞派位在南方廣東,萬里跋涉到長白山過於遙遠,不及阻擋,因此要請咱們幫主趕在前頭攔截,莫要給人闖了進去。
「廖幫主一聽,當晚便領了幫內數十名好手,連日連夜的趕到了烏蘭峰嶺左近埋伏,就等賊子們的到來。等了兩日,果然見到七八名漢子一路摸黑尋了上來,幫裏幾名弟兄當即現身喝問,雙方便即動上了手。豈料來的這七八名漢子武功當真了得,眾兄弟不敵,給傷了好幾人,當即邊打邊退了上來。廖幫主見來人武功個個高強,絕非尋常人物,但出手招式卻非中原門派可認,又狠又辣,心裏一驚,當下率著幾位長老們同時搶攻出來。
「雙方這一戰了開來,當真生死搏鬥,各展所學,酣戰不休。但這幾人武功自成一路,既詭又強,手裏所拿兵器更沒一樣認得,幫裏兄弟便因此吃了大虧,死傷慘重。廖幫主眼見敵人太強,幫裏只他一人尚能勉強對付,餘人若不趁機逃脫,勢必無一人得以生還。這時眾兄弟們生死只在俄頃之間,容不得絲毫半點猶豫,當下使出本幫鎮幫之技『打狗棒法』,挑、鑽、勾、刺,變化莫端,剎那間抵住了敵方三人的攻勢,邊打邊叫道:『諸位長老,快快率員往西退去,不得我號令,誰也不准回來。』跟著朝敵人揚聲叫道:『要寶藏的跟我來!』
「這時就見廖幫主打狗棒一提,足下一登,朝北邊樹林裏直縱了進去。那幾人聽得廖幫主叫來,見他往北竄身隱沒,知道方向沒錯,便跟著逐一鬆了大開殺戒中的兵器,火速跟了上去。幫裏長老弟兄們雖也想跟去幫忙,但幫主有令在先,不得不從,兼之各人武功都有所不及,想追也追不上,只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幫裏一位吳姓長老武功最高,命幾名長老帶著弟兄退到山嶺,自己則尾隨敵人後頭掠去,說道要是三日內不見他與幫主回返,便是遇上了大難,要餘人不必再等。豈料兩人這一去,竟是當真再也沒回來過了。
「此役過後,本幫立即聚集了全幫人馬大舉搜山,直將大片山嶺快給整個翻了過來,豈知別說幫主與吳長老沒找著,就連那幾名賊子的蹤影也沒見著一個。數月後,江湖上倒也未曾聽聞有誰得了闖王寶藏,幫裏長老們都說,想是廖幫主與吳長老逕將這些高手給困在一個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藏寶之地的要塞洞穴裏,因為傳聞孫將軍當初帶了大批工匠好手,設下了諸多防人盜竊的機關陷阱,進到了裏頭,只怕再無人可出得來了。
「到得半年之期已屆,那廖幫主始終音信俱無,幫裏長老按照丐老三祖所遺下的幫規,另立幫主,但自此而後,新任幫主卻已不再以打狗棒做為記認信物,那打狗棒法更是就此失傳,再無人會使的了。只是當年丐幫大會上也有明註,日後打狗棒一經尋獲,自當重新做為幫主的隨身信物,但有棒無法,不過徒具象徵意義罷了。」
鍾閔聖聽他嘴不停口的連番敘述說來,見其話近尾聲,連忙問道:「那些賊子可知是哪一派的高手?」
宋長老道:「交手時原本不知,但後來經參與該役的長老們四處探查,這才終於知道了對方的門派。」韓長老啊的一聲,說道:「查出來啦?是哪一派的?」宋長老緩緩說道:「陰山修羅門。」韓彭兩位長老聞言,同時倒吸了口寒氣,彭長老道:「原來陰山修羅門早就跟咱們結上了樑子了,怪不得范幫主老提防著梵羅雙剎。」
宋長老朝他望了一眼,說道:「范幫主提防著梵羅雙剎,這事彭兄你怎麼知道?」彭長老聽他這般問來,當下一對老鼠眼朝他瞟去,似乎在說:「這有甚麼好奇怪的,幫裏許多人都知道,難道你卻不知道麼?」但他畢竟不敢直言頂將過去,只懶懶的說道:「這些年來,范幫主派了許多探子到黑水那裏去,該處正是陰山修羅門的盤踞之地,若不是提防著梵羅雙剎這對惡鬼,那麼便是范幫主看上了黑水的地靈人傑,想要到那裏定居去了罷。」
宋長老自然聽得出他話裏的諷意,也並不以為忤,說道:「陰山修羅門那回其實也只是得到微不足道的線索而已,但他們自以為深居遼東數代,佔了地利之便,對長白山周邊峰嶺甚是熟悉,因此一旦得到了蛛絲馬跡,便即出動門內眾多好手前來尋找寶藏,結果如何,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丹霞派遠在廣東,竟也能早早得到陰山修羅門要打闖王寶藏的主意,甚至能趕在前頭將訊息帶了過來,關於這一點,倒是頗為值得探索的了。」
宋長老言語甫畢,就聽得東北角遠處一道嘯聲響起,其音綿綿不絕,宛如海浪追逐般的遠遠送來,眾人聞聲心神一震,都道:「這嘯聲是何人所發,竟有如此渾厚內勁?」但聽這嘯音來得好快,倏忽之間,竟似來到了數十丈開外,嘯聲中還聞得一人語音綿長的說道:「丐幫姓范的幫主傢伙在哪裏?快給老子滾出來!」
幾位長老一聽,不禁嚇了一跳,誰敢這麼膽大妄為的稱呼丐幫的幫主來了?眾人思緒還沒幌過神來,便聽得臥龍棧方位處傳來幾聲斥罵『媽羔巴子的,咱們幫主的名頭是你叫得的麼?』『是誰活得不耐煩了,竟敢來這裏撒野?』『啊,在那裏,大夥兒拆了這兩個老傢伙的骨頭餵狗去!』一群人么喝著大聲喊殺了過去。
宋長老聽得矍然一驚,忖道:「這些不知死活的傢伙當真是忒也鹵莽,光憑這嘯聲之渾厚綿長,便知來者武功極高極強,豈是人多就能打發的了。這麼糊裡糊塗的一陣衝了上去,跟伸長了脖子送給人來砍有甚麼兩樣?」心念閃忽不過眨眼瞬間,還沒定下心來,已然聽得連聲慘呼,一路自遠而近的傳了過來,這時聽得身旁鍾閔聖低聲喝道:「大夥兒快救人去!」大步一跨,眼見就要帶頭衝出廟門。
宋長老彎臂一拉,逕將他給扯了回來,嘴裏喝道:「且慢!」韓彭兩位長老原已身形倏起,聽他喝聲響來,足下頓止,兩人同時回頭朝他望來,臉現詫異之色。但見宋長老一張臘臉竟是泛白上來,沉聲說道:「聽這兩聲內力充沛的嘯音,來的只怕便是梵羅雙剎了。這兩隻惡鬼武功絕倫,即便是范幫主復生,亦是非避不可。」
彭長老聞言怎忍得住,怒道:「打他不過,隨著弟兄們給他二人殺了便是,豈有眼睜睜的見死不救?」鍾閔聖為人甚是機靈,聽得宋長老喝住自己,立即省悟並衡量起當前情勢,知道宋長老所言不假,說道:「宋長老的意思不是不救,而是咱們得先想好要如何來保護這些寶藏重要線索才是。依我瞧,眼前只得請宋長老帶著這些東西迅速遠去,咱們幾個留在這裏率領弟兄們絆住這兩個惡鬼,拖得一時是一時,但得當機立斷才成。」
宋長老道:「鍾老弟說得不錯,但帶這些重要事物走的不是我,而是必須由你鍾老弟才行。」鍾閔聖聞言愕然不已,楞道:「怎麼是我?」宋長老道:「眼下事若急遽,豈有閒功夫解釋?你只要記得,當初范幫主何以要將那對玉馬交由你來保管,這時亦是如此相同之理了。你與韓長老均是見事明快之人,兩人足下輕功更都遠遠超越了我們其他幾人,待會兒乘夜出了狼峰口朝西奔去就是,得繞過阿烏尼山再往東走,便能避開梵羅雙剎了。」
韓長老道:「我也去?」宋長老收起桌上各樣事物,逐一丟入繡袋中拉上了線,隨即往鍾閔聖懷裏塞去,嘴裏這才回答韓長老的問話,說道:「韓兄當然也去。你們二人身負重任,若途中一切順利,兩個月後咱們在長安西郊召開本幫大會,推選新任幫主。事不宜遲,莫再耽擱,你們這就去了罷。」語畢,帶同彭長老縱出了廟門。
鍾閔聖與韓長老各自裹緊了身上熊裘披風,兩人朝范幫主屍首跪倒拜了幾拜,心中暗自祝禱幫主在天之靈庇佑此行順利,諸事化險為夷,隨即前後起身跨出廟來。這防守小土地公廟的十數名漢子,均是鍾閔聖長期帶領的北路弟兄,當下簡略交待了一番,要各人務必保護妥幫主的屍體,莫要遭人前來騷擾,這才動身往谷口縱去。
兩人奔過一排低矮谷內房舍,轉頭朝右望去,即見幫裏弟兄們正結起了丐幫獨有的蓮花陣禦敵,五人一隊,三人在下,二人坐肩在上,一隊隊的直往東北方位衝去,殺聲震天,雙方戰得正緊。那宋長老與彭長老兩人領著一隊陣式自左攻去,似乎要與率領東路弟兄的謝長老會合,各長老們嘴裏吹著竹葉做成的笛哨,指揮各陣丐幫弟兄們變陣攻守,那呼溜溜的葉笛聲劃破飛雪長空,黑夜裏聽來竟是隱然含有一道肅殺之意。
此刻時值子夜,細雪飄飛,淡暈月色照落下來,雪地上大片黑壓壓的人影幌動,驀地裏一道白影高竄而起,手裏長鞭宛如蛟龍般飛動,鞭勢遒勁,當者披靡,瞬間擊倒了坐在肩上搶攻的十數名丐幫弟子。但見那道白影隨風飄幌,這邊一點,那邊一落,身形極詭,軟鞭忽高忽低,竄左擊右,竟是如入無人之境。
鍾韓兩人瞧得心下駭然,再不敢停留片刻,急步朝著谷口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