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
冬天的海象十分惡劣,補給艦耽誤兩週了。整天望著灰白色,起著波濤的海面,不用敵人圍城,大自然就可戰勝我們這小島上的軍隊。想到拿破崙入侵莫斯科,希特勒攻打列寧格勒,結果都敗在「寒冬大將」手下。當然,我們即使斷了運補,還可撐個一年半載,但誰也不希望挨餓受凍。何況沒有信的日子蠻影響士氣的。
半夜三更,輪到衛兵勤務。扛著槍摸黑上哨,只聽四周風聲疾響,遠處濤聲隆隆。我和同袍在一處高地,守一座防空機槍堡。雲層掩蔽了星光月色,在怎麼樣也缺乏光源;雖非伸手不見五指,但數呎之外即不見影像。今天的搭檔躲在衛哨亭內,點根煙抽了起來,我在亭子門口,盡量不要被風吹到,也不要被煙燻到。
他外號叫「鱷魚」,當兵前是討海人,在近海漁船上工作。海,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回到連上覺得很舒服,想到防衛部去支援文書,實在受不了。」邊哈著煙,邊用台語腔的國語說著。他知道我聽不太懂台語,體諒我這「讀書人」。別看他小學沒畢業的教育程度,可寫著一手好字。人粗氣粗,就是字不粗俗,如果見他抄一篇文章,真以為是出於高學歷之手。然而,世界的事也真奇怪,就有他這種怪人。他被派去支援防衛部公文抄寫工作,上下班制,羨煞全連士兵。
「到大單位不是才很舒服嗎?伙食好(我想到三民主義講習班)、不用站衛兵、不用出操上課、不用清運,好處佔盡,有什麼不好?」我把夾著的M14調整一下姿勢,讓自己靠在牆上更舒服。
「你以為那邊很涼,我就覺得舒服喔?!」鱷魚不屑地說「那邊的軍官什麼事都不做,有事就推給小兵;小兵啊,就互相斤斤計較,誰多做了,誰少做了。我忙時,沒人管我吃飯了沒,有沒有休息,有時連喝杯水都有問題。我在那邊很孤單,心裡一直想回到連上,感到自己的連上很溫暖。」
他也懂什麼是溫暖?真看不出他有「溫情」的一面。鱷魚是那種「冷面殺手」型的人,連他的笑聲都可令人不寒而慄。平時心血來潮,就會學值星班長喊集合報告口令,狀極爆笑,自己也會隨之奸笑幾聲。平常的他,是不發一言一語的。有事就努力做,不搗亂,不摸魚。但我所看不見的他,不知是怎樣的人,只是覺得,連上最兇的班長,最威風的排長,也都敬他三分。是不是我不太會看人,亦或我只管自己的事,或軍士官間有何內情,我都不了解。
那夜,我和鱷魚共值衛兵勤務,我接觸的,是一個有情感的漢子。他沒把我當外人,可以跟我說些內心話,感覺像是給他逮著機會似的,斷斷續續地聊著。第二天,以及之後,他對我和之前的關係並沒兩樣,就是兩個不相關的人。我們也沒機會再一次共同站崗,鱷魚先生,繼續酷酷地做兵;班長排長,繼續敬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