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看到大館的重點展覽「潛入你眼簾」門票收費是港幣$88,我第一個略過的念頭是:「這麼貴?」大館此前的幾次大型群展如「雙同」、「詩意遺產」、「墨城」、甚至Francis Alÿs和曹斐的大型個展都是免費入場;唯一一次收費的只有村上隆的大型個展,門票為$75。
大館為何有信心在香港名不見經傳的瑞士藝術家Pipilotti Rist的個展門票可以賣得比村上隆昂貴呢?大抵是因為這個吧 —— 「皮皮樂迪標誌性的沉浸式影像裝置,能令人融入其中」。
在看到此次展覽的宣傳照片以KOL(Key opinion leader,或者直說就是網紅)打卡照為主、配合展覽簡介的「沉浸式影像裝置」一詞,我彷彿看到大館的策展團隊在吶喊:「年輕人快來看展打卡啊!!!」近年,「沉浸式展覽」蔚為風潮,由享負盛名的日本藝術團體teamLab,到各種會動的梵谷和莫內、再到這次的Pipilotti個展,沉浸式展覽儼如成為了策展人吸引人流的武林秘笈。同時,在社交媒體上與日俱增的打卡照也似乎證明了大館的行銷策略是正確的。
而我,就這樣抱着一點點「這就是個打卡展覽」的偏見,參觀了Pipilotti Rist的個展「潛入你眼簾」。
所謂的「當天入場門票」,竟然是張眼球模樣的貼紙。貼上這張眼球,工作人員提醒:「我們建議從3樓開始觀賞,這樣會有更好的觀展體驗。」到達3樓,甫一進入展廳,便看到近月在社交媒體「洗版」的裝置作品《像素森林》。
《像素森林 香港中環奧卑利街大館 3 樓》,2016-2022,垂掛LED燈裝置,尺寸可變
大館策展人Tobias Berger在接受《明周文化》
專訪時這麼說:「顯然,Instagram上很多(打卡),尤其是《像素森林》。我的意思是,不用對抗這現象⋯⋯但也有人進場是為了藝術家作品,(作品的)聲音非常重要,這很難拍照。有數百個關於《像素森林》的Instagram圖片,但唯有在場才能感受到整個體驗。」我倒是很同意他的這番話。
策展人總是很強調「體驗」。但人們好像總以為「沉浸式」、「互動裝置」等等,可以和作品近距離自拍的就是「體驗了」,實則不然。藝術品固然重要,但燈光和音樂怎麼配合?觀眾路線是單行還是多行?展覽文字能不能幫助觀眾理解作品?從這些細節中堆砌而成的城堡,讓觀眾能在視覺上和思想上滿足,這才是「體驗」。
而我這次的觀展體驗比我預想的還要完整 —— 大館所策展的是一場關於「相信自我」的旅程。
夢幻的《像素森林》只是這個旅程的起點。伴隨着音樂,我們踏入了一個神秘而迷人的光影森林。剛開始時這個森林是輕快而平靜的,一把快樂的女聲在歡欣地唱着歌。突然,音樂開始變的沉重,女聲慢慢地變成了一陣陣充滿回音的蛙鳴、水滴、和樹影婆娑的聲音。
一直前進,遠方傳來了像旋轉木馬音樂變調而成的詭異地輕快的音樂,我們似乎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神秘地方。最後,我們耳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她輕輕笑說着:"I see you. You see me seeing. I want to see how you see."
然而當你心驚膽戰地走出這個像素森林,在一片漆黑的布幕出口中卻閃爍着不知道誰的留言:「救救我(Help Me)」。
在像素森林中穿梭的這段從平常到驚喜再到危險的旅程,配合這種類比"Drink me"和"Eat me"的句式,均給予我一種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感覺。而《像素森林》的場景則給予了觀者更強的代入感,彷彿我們正是那既期待又迷茫的愛麗絲。
可以說,這個展覽不論視覺上還是感情上都帶有一種童話般的、既天真又荒誕的詩意。讓我更肯定這個基調的,是三樓展覽的最後一件作品:《永遠至上﹙Ever is Over All﹚》。這是一部雙螢幕影片,一邊是迷幻而美麗的花朵,以一副柔弱之姿隨風擺動;另一邊則是一位面帶微笑的女性輕快地走着小跳步,她以慢動作高舉手中的花朵,並神奇地以之砸碎了路邊的汽車車窗。
該名女性身穿天藍色的洋裝,腳踏紅色高跟鞋,這種經典配色的造型讓我一下子想到了《綠野仙蹤》的主角桃樂絲。在《綠野仙蹤》中,桃樂絲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龍捲風帶到一個魔法世界,並遇上了渴望智慧的稻草人、渴望真心的鐵皮人、和渴望勇氣的膽小獅。經歷一番冒險後,他們打倒邪惡的西方女巫,終於見到了大魔法師奧茲。然而,奧茲實際上只是一個不會魔法的普通人。但他用殼糠和大頭針為稻草人做了「大腦」;用綢布為鐵皮人做了「心」;並給獅子喝下名為「勇氣」的藥水。因為「相信」,結果稻草人、鐵皮人和膽小獅真的擁有了他們渴望的智慧、愛和勇氣。
看到這部作品的符號和意象,藝術家彷彿在告訴我們:「即使是看似嬌弱無力的女性,只要相信,也可以擁有強大無比的力量。」
Pipilotti對性別和身體的思考貫徹了整個展覽。
我個人特別喜歡《消化印象》這件影片裝置。想看到這段影片,必須以一種偷窺的角度從黃色連體泳衣的下方觀看;但實際上播放的只是一段內窺鏡的影片罷了。這種對「紅粉骷髏,白骨皮肉」的現代表達非常精彩。
在《房間》中,觀眾彷彿回到童年,在半夜偷偷地爬上梳化打開電視,偷偷地看「小孩子不要看」的節目。老舊的電視機中播放着Pipilotti較早期的影片作品,其中包括《Pickelprono》,一部她自己的色情片:她以超微距鏡頭拍下性行為之中身體的不同部位,乍看之下反而仿如大自然的一角。此外,《啜飲我的海洋》中融會了海洋和身體,近鏡之下的手指、皮膚、和唇瓣成為了珊瑚礁的一部分。也許是因為成長於瑞士,Pipilotti對女性身體和自然的解讀和結合非常瑰麗,畫面既有神性和母性,總讓我聯想到「大地之母﹙Mother Nature﹚」的概念。
而這種對個人和自然的敍事,也引領我們到最後一部分:位於一樓的《幻彩巨膜》(Big Skin)》。
踏入最後的展廳前,我們會看到另一則閃爍的留言;那位喊着「救救我」的引路人這次說的是「相信我﹙Trust Me﹚」。
在空曠的展場中飄浮着好幾片《幻彩巨膜》》,投射了宇宙、自然、或日常生活的片段。Pipilotti在
訪問中是這麼說的:「它英文叫Big Skin,是因為聯繫到了人的皮膚。其實我想你看到的,是你閉起雙眼時看到的,而非肉眼看到的。」展覽做了一個首尾呼應,讓我們回到展題:「潛入你眼簾」。我們閉眼時,總是覺得眼前並非全然的黑暗;那也許是色塊、也許是殘影,但實際上「看到」了甚麼?只取決於你相信自己看到了甚麼。
香港大館「潛入你眼簾」展覽現場照,2022年。本圖由大館提供。
我突然想到了 John Berger在《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中說的:「女性的身分就是由審視者與被審視者這兩個對立的自我所構成。……別人眼中的她,取代了她對自己的感覺。」閉起雙眼,我們隔絕了外界的凝視,重新獲得審視自我的機會。這個過程有如印度的禪修方式 ——「內觀」,即透過觀察自我去觀察世間萬物。在「皮膚」之下,無盡的銀河、盛開的花朵、日照下的微風……組成了我們的血肉。或許,我們實在不必拘泥於性別、甚至軀體:只要相信,我們即是萬物。
回到策展,「潛入你眼簾」是個打卡展覽嗎?是。它有深度嗎?也有。
把《像素森林》作為觀展的首件作品並設置在三樓,其實相當高明。重中之重是先滿足了入場觀眾對於「拍張漂亮照片」的期待和社交需求,待人們心滿意足的抱着美美的照片繼續時,也就正好按策展人的路線來從3樓回到1樓,沿路欣賞其他作品。
在這個時代,「打卡位」或許已然成為藝術展覽必需具備的條件。但如何好好策展,讓觀眾能和藝術家的思想真正地交流,達成「沉浸式體驗」,也是今後所有策展人的必修課題。
香港大館「潛入你眼簾」展覽現場照,2022年。本圖由大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