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用力,鉛筆筆尖在畫紙上折斷。
我嘆了口氣。打開揹包準備換一支新的。
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小何——」
安安穿着一襲白底碎花長裙,站在路邊朝我揮手。
她身上的傷口大都已經癒合,只在雙臂留下了細密的疤痕。
但她並不在意,依舊大方地將自己的肌膚袒露在陽光之下。
在明媚臉龐的映襯下,這些傷疤顯得神祕而要眇,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
周默站在一旁,依舊是一身軍裝。
兩人被紅綠燈攔在對面。
我也衝他們招招手,起身收拾畫板。
「小何,你怎麼在這裏?」
安安一陣風似的飛奔過來。
「我在寫生啊。」
我晃晃筆筒。
「少來了,就你這畫畫水平……」她一臉狐疑地看着我。
「神功大成,指日可待。」我眨眨眼。
「嗯?周默呢?剛剛還在的。」
「這個嘛……你一會兒就知道了。」她也賣起關子,「小何,你今天穿得好像有點多哦。」
「多嗎?」我低頭看看自己。
短袖長褲,外加一件針織外套。
今天最高溫度才十五度,明明是她穿得太少了。
「現在還是春天啊,安安大小姐。」我搓搓鼻子,「穿裙子約會,小心着涼拉肚子。」
「胡說八道,」她瞪我,「哪來的約會。」
「你們兩個都快成連體嬰了。」
我毫不客氣地戳穿她。
「別瞎說,」她撇撇嘴,「周默比你還小一歲,這種想法也太罪惡了。」
「不會吧……」
周默竟然比我小。
「很震驚對不對,我就說他長得老,他還不承認。」
「這麼算起來,我上大學的時候他纔剛初中畢業……真是奇怪的年代感……」
她搓搓雙臂。
「所以,你和陳林不許拿這個做文章。」
「陳林?」我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他回基地了嗎?」
「這倒沒有……不過——」
安安話沒說完就被喇叭聲打斷。
一輛軍用皮卡在我們面前剎住,駕駛座上的正是周默。
「走走走。」她立刻拽起我的手腕。
「等等……」我手忙腳亂抓過長椅上的揹包。
「去哪啊?」
「回家!」
暈暈乎乎地上了後座,車子又發動起來。
「怎麼回事?」我頂着發懵的腦袋問周默,「你叛變啦?」
「不對不對,」我搖搖頭,「你戴着臂章,肯定是有任務在身。」
「別,那你還是當我叛變吧。」他立刻否認,「我現在沒有任務,只有帶薪休假。」
什麼……
這傢伙倒戈了?
我看看安安又看看周默。
很好。
當我還在傻了吧唧地到處亂轉,試圖繪製出基地城防圖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替我把遊戲通關了。
正好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我終於可以從「義務」中抽身了。
「小何,你說陳林他們不會已經變成喪屍了吧?」
安安摸摸下巴,「他也就腦子還行,這下豈不是連唯一的優點都保不住了……」
「不要緊,」我從揹包的側邊口袋摸出試劑搖了搖,「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
「從研究室拿的?」
「嗯哼。」
「你怎麼會隨身攜帶這個……」安安瞪大了眼睛,「小何,你不會也在悄咪咪計劃着逃跑吧?」
她突然反應過來,「你的那張鬼畫符是路線圖嗎?」
「什麼鬼畫符,」我糾正她,「那叫平面圖。」
「是是是,平面圖。」她連聲應道。
「不錯嘛……小何真的有長進,和原先不一樣了。」
「她原先是什麼樣子?」周默接過話茬。
「怎麼形容呢……感覺就是憂思過度。」
安安說起第一次諮詢時的場景。
「當時我下的診斷是抑鬱症、焦慮症以及一定的災難恐懼症。」
「由於她的精神狀況太糟,我甚至都無法判斷『動物逃逸』是真的還是她幻想出來的。」
「因爲我們的諮詢室沒有做mect的資質,我就推薦她去三甲醫院進行治療。」
「沒想到再次碰見,竟然是在樓道里。」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不記得你了。」周默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我們。
「嗯。」安安點點頭,「忘記了也好,反正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虧我當初還在絞盡腦汁地圓囤貨的謊。
這傢伙分明知道得比我還多。
「但是現在不一樣啦。」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沒有稀裏糊塗地認罪。」
「一邊盡職地工作,一邊也沒有放棄去救朋友的想法。」
「不過呢……」她話鋒一轉。
「小何,你要承認自己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沒有上帝視角也無法未卜先知。」
「這些喪屍倖存者——只要沒有威脅到生命安全,我們都不曾虐殺或者濫殺過他們。」
「所以,不要拿莫須有的罪名懲罰自己。」
安安撞撞我的胳膊,「你這個人最容易鑽牛角尖了。」
「我哪有。」
嘴上雖然否認着,但是聽她說完,我心頭的陰霾莫名散開了許多。
2
就這樣,車子在沒有盡頭的高速公路上行駛了兩天後,終於到達春申市。
沿途的服務區已經在軍隊的控制下恢復運轉。
這樣看來,盤根錯節的運輸路線很快會恢復生機,救援行動也會更加順利。
熟悉的街景在窗外飛馳而過。
兩旁的行道樹蔥蘢蓊鬱,一掃冬日裏的頹唐和蕭條。
小區近在眼前。
車子一個右拐開進正門。
小區裏空空蕩蕩。目光所及竟沒有看見一隻喪屍。
奇怪……他們都跑到哪裏去了?
「到了。」周默將皮卡停在51號樓下。
我打開車門跳下來。
鋪天蓋地的蟬鳴聲如同浪頭拍打而來。
驕陽似火,在樹葉的間隙裏投下明晃晃的金光,讓人不由得頭暈目眩。
還沒等我適應這炎炎暑氣,一聲中氣十足的貓叫從大堂傳來。
「貓哥!」安安喜出望外。
聽見有人叫它的名字,貓哥立刻朝這邊跑來,肚子上的肥肉隨着腳步一顫一顫。
「怪不得屍羣不搭理你,」安安撓着它的下巴,「原來你是隻喪屍小貓咪啊。」
「好像不止,」周默抱着雙臂靠在車邊,「還有一羣喪屍小貓崽。」
我抬起頭。
一羣蹣跚學步的小傢伙正從大堂裏探出頭來。
貓哥身板柔弱的男友也在。
奶牛貓通體雪白,只在額頭和鼻尖有兩塊黑色斑紋。
看上去倒像某個頂着斜劉海和板刷胡的奧地利落榜藝術生。
提着行李回到樓內,消防通道沒有上鎖,我們順着樓梯來到902前。
「叩叩」
安安抬手敲門。
「來了來了,」裏面很快傳來回應。「今天怎麼這麼早?」
隨着房門打開,穿着花圍裙的張一帆出現在我們面前。
一時間,兩邊都愣住了。
「那個……你們……」張一帆立即扯下圍裙,「我、我在做飯……陳林他出去了。」
安安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裏的粉紅圍裙。
「你們兩個看起來……還挺幸福的。」她表情糾結,「沒發生什麼故事吧?」
「什麼故事?」張一帆遲鈍地反問道。
「就是晚上睡在一張牀上的那種故事……」
「怎麼可能!」
「那還好……看來都挺保守……」
「等下等下,」我攔住即將跳腳的張一帆,「鍋好像糊了……」
他們三人隨即轉移戰場。
我趁機溜進房間。
現在總算知道爲什麼安安說我穿得太多。
纔沒一會兒,我就已經汗如雨下。
換好衣服回到客廳。
家裏的擺設幾乎沒有改變,還保持着當初的樣子。
時間彷彿靜止,而我們似乎從來不曾離開。
「小何。」
安安盛來一大盆魚湯,「這個是給貓哥的,它剛生產完。」
「這要放在哪裏啊?」我雙手接過。
「放露臺吧,它的窩在那兒。」
張一帆又穿上了花圍裙,一邊顛鍋一邊答道。
我端着魚湯,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
貓哥和貓崽們果然都在露臺上。
不鏽鋼盆一落地便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倚着欄杆,饒有興趣地欣賞它們狼吞虎嚥的模樣。
突然,一陣粗重的喘氣聲在身後響起。
回過頭。
一人一狗正穿過空地,朝大堂走來。
「汪汪汪!」
狗狗似乎發現了我,興奮地狂吠不止。
「kk。」戴着草帽的男生制止道,「安靜一點。」
然而對方壓根聽不進他的命令,自顧自地在原地瘋跑起來。
「汪汪汪!」
「汪汪!」
忽地,男生似乎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
日光傾瀉而下。
蟬鳴似乎也在此刻沉寂。
四目相對間,草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陳林抿了抿嘴角。
微風乍起,細碎的日影在他的髮梢上跳動。
「小何,你回來了。」
3
這一回,飯桌旁滿滿當當坐下了五個人。
「這是周默。」安安向兩邊互相介紹道,「這是陳林和張一帆。」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周默舉起杯子和兩人碰了一下。
「久仰?我們?」張一帆有點摸不着頭腦。
「是啊,王憶安說的。」
周默指指我,「小何——差點兒手刃了陸長風,還把對方嚇得跪地求饒。」
我就知道……
雖然上次在病房外只聽了開頭。但是很明顯,我拿的是一個女戰神劇本。
他又指向張一帆。
「張隊——能在槍林彈雨中取敵方上將首級,於百米外一舉擊斃敵人。」
「誇張了、誇張了……」後者不好意思地撓頭。
「陳林……嗯……陳林的話……」
說到這,周默突然支支吾吾起來。
「看來不是什麼正面形象。」陳林笑了一下,「說吧,是遊手好閒還是不務正業?」
「怎麼可能,」安安否認,「我用的都是褒義詞好不好。」
「嗯,」周默點點頭,「她說你驍勇善戰、孔武有力。」
「……」
陳林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我出場的時候……有穿衣服嗎?」
「好像沒有。」
「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周默安慰他,「衝動是人之常情嘛。」
「……」
陳林目光幽幽。
安安立刻移開視線,假裝四處看風景。
「誰沒穿衣服啊?」張一帆還在狀況之外。
「沒有的事,別聽他們兩個胡說八道。」我搶先一步截住話頭,「你的傷怎麼樣了?」
他甩了甩左肩:「還行。」
張一帆的手臂恢復得不好不壞,依舊不能提拿重物。
隨後,他講起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
我們走後,樓裏的屍羣發生過一次大暴動。
那些被關在家裏的喪屍竟然打開房門衝進了樓道。幸好遇上前來搜查的軍隊,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陳林說第二次來基地之前,樓上曾傳來一聲巨響——你們還記得嗎?」
我和安安搖搖頭。
時間隔得太久,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估計那就是喪屍開門的動靜。」張一帆解釋道。
「後來它們被一隊引走了。其他樓棟的鐵絲封鎖也被全部打開。」
「可是我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屍羣啊?」我問。
「現在天氣太熱,全在地庫乘涼呢。」
……它們還挺會挑地方。
「爲了避免傷亡擴大,軍隊在臨走前告訴了我們不少事情。」
「被殺掉的喪屍都是普通人,」張一帆神色複雜,「這誰能想到。」
是啊。
誰能想到呢?
不論是喪屍也好,倖存人類也罷。
能活下來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對方的鮮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餐桌上凝重的氛圍,安安岔開話題:「對了,你們是怎麼救下kk的?」
陳林看了眼趴在腳邊的大金毛,又看看我們:「它自己回來的。」
「自己回來的?」
「嗯。全身溼透,可能是爲了躲避喪屍跳進河裏了。」
「樓下的屍羣沒有攻擊它嗎?」
陳林搖頭。
看來kk也是攜帶者。
之前會受到圍攻估計是因爲毛髮上沾染了血跡。
接到指令跑去河邊後,反而陰差陽錯地洗掉了血液的氣味。
「你們還是小心點,」周默提醒道,「kk和貓哥大概率都攜帶了病毒。」
「果然還有感染源。」他們兩個看上去並不驚訝。
「你們已經知道了?」
我看了眼陳林。
這傢伙不會連這都推斷出來了吧?
「猜測而已。」
陳林停下筷子,「我聽軍隊提起過疫苗。如果沒有其他感染源,這類研發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自從有了這個猜測,他們變得更加謹慎。
貓哥和kk的窩都搬去了二樓。
對河水的處理也更加小心。
在傷口沒有癒合前,兩人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
「沒關係,」安安擺擺手,「反正小何已經研究出瞭解藥,就是不知道會有什麼副作用。如果真的不小心感染,你們兩個就準備挨針吧。」
4
客廳再擺不下多餘的牀鋪。
午飯後,大家七手八腳地將901收拾出來。三個男生一起搬去了隔壁。
電扇送來陣陣暖風。
一天的氣溫在此時達到了頂點。
雖然太陽能板已經工作得十分勤勉,但儲備的電量仍不足以帶動家裏的空調。
好熱。
躺在闊別已久的牀墊上,我望着天花板發呆。
這時,安安推門進來。
爲了給男生們騰出地方,她索性將私人用品通通搬來我家。
「收拾完了?」
她比了個OK的手勢,癱倒在牀上。
「周默臉皮也是夠厚的,就這麼住下來了。」
安安翻了個身咕噥道,「家裏的怪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小何,」她支起半個身子湊過來,「剛剛這麼好的獨處機會,你們有沒有說點什麼?」
「當然說了……」
我縮縮脖子。
不過都是些廢話而已。
「陳林說見面以後你就只說了聲『你好』。」
安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這不會是真的吧?」
「……是真的。」
都怪他出現得太突然,害我把想了一路的開場白全忘光了。
眼看着安安就要開罵,我連忙找補:「你不要小看這兩個字,這是樸素而有力的問候。」
「你是在做閱讀理解嗎?」她捏緊了拳頭。
「算了……沒有語言,有行動也可以。」
她不死心地追問,「有沒有擁抱一下?朋友之間的那種也行。」
「……我們握手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她,「這算嗎?」
「你說呢?」
她瞬間抓狂。
「問完好再握手——這是在領導人會晤嗎?你們在搞什麼啊?」
安安一臉恨鐵不成鋼。
「你也太呆了。小何,這樣下去你會輸給張一帆的。」
「……」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也不知道張一帆聽到這種言論會有什麼反應。
「離開了這麼久,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想知道的嗎?」
見我沒反應,她嘗試着循循善誘。
「嗯……」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我立刻點頭,「有的。」
「那還等什麼?」安安雙眼放光,「去啊!」
「可是……感覺有點唐突……」
雖然很好奇……
但是直接問真的沒有問題嗎?我有些猶豫。
「不會,絕對不會。」
她將頭搖成了撥浪鼓,「快去快去!」
902的房門虛掩着。
徘徊了幾圈。我一咬牙,徑直推門進去。
「怎、怎麼了?」
坐在沙發上的男生被我的氣勢嚇了一跳。
旁邊的兩人也面面相覷,不敢多問。
「有點事情想請教一下。」我說得一板一眼。
「請教我?」他指指自己。
「嗯。」
在陳林和周默的注視下,張一帆乖乖跟我來到走廊上。
「怎麼了,小何?」
他顫顫巍巍地開口,「你想請教什麼?」
「你和安安——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終於問出了埋藏已久的困惑,「你是不是喜歡安安?」
「啊?」張一帆突然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這個……是她讓你問的嗎?」
「嘶……」我遲疑了一下,「算是吧。」
半晌,他輕輕點頭。
「我就說嘛!」我激動地錘了一下手心。
張一帆撓頭:「很明顯嗎?」
「恰恰相反,是太不明顯了。」
我學着安安的口吻,「張隊,這樣下去你會輸給周默的。」
「什麼?周默他也?」張一帆瞪大了眼睛。
「你看不出來嗎?」
我痛心疾首地嘆氣,「人家直球都打了幾百回合了。」
接着,我將這幾個月來周默的所作所爲一一細數給他聽。
「這不就是司馬昭之心嘛。」我恨恨道,「你要有點危機意識才行啊。」
「小何,那我該怎麼辦?」張一帆這時也有點慌了。
「要我說……你首先得防守住周默的攻勢,不能給他表現的機會。」
他默唸兩遍,點點頭:「然後呢?」
我正準備繼續指點,樓梯間突然傳來笨重的腳步聲。
「陳林哥,你也太懶了吧。」來人氣喘吁吁地抱怨道,「再不收穫,這些土豆都要爛在地裏了。」
5
趙衡抱着麻袋腳步踉蹌地走出來,與站在門口的我們撞了個滿懷。
袋子一下脫手,小山似的土豆瞬間砸在他的腳背上。
「哎呦……」
他疼得嗷嗷直叫。
然而等對上我的眼睛,他的哀嚎就全部咽回了肚子裏。
顧不上解救自己受傷的右腳,趙衡扯着嗓子朝樓下大喊:「楠姐——嘶……快上來!」
消防通道里立刻傳來「噔噔噔」的踏階聲。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石楠汗津津的小臉幾乎立刻出現在了我們的視線裏。
她手握長斧,儼然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小何?」
看清是我,石楠怔住了。
隨即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圈:「你們還好嗎?」
「嗯!」看着眼前的兩人,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事情都解決了。」
趙衡還在一旁抱着右腳上躥下跳。
他這一嗓子的動靜着實不小。
屋子裏的幾人全都圍到走廊上來。
石楠放下斧子,訕訕地推了推眼鏡。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侷促,張一帆上前一步拎過麻袋。
「你們兩個也真是,」他皺起眉頭,「天氣這麼熱,不怕中暑嗎?」
「張隊,」趙衡齜牙咧嘴地搖頭,「中暑了還能休息,我巴不得自己趕緊中暑。」
「自從分了一小塊菜地給你們,陳林哥平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不澆水就算了,怎麼連收穫的時候都不見人影。」
趙衡拉着張一帆的手臂控訴道,「隊長……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我快撐不住了。」
「其實……」陳林摸摸鼻子,「土豆不需要天天澆水。」
「藉口,」趙衡一點也不買他的賬,「蒼白的藉口。」
石楠似乎想到了什麼:「真的不需要嗎?」
「楠姐,你別信他的。陳林哥爲了偷懶什麼話都編得出來。」
「真的,」某個信用破產的人似乎很無奈,「水澆多了會爛果。」
剛剛還在大吐苦水的趙衡突然收了聲。
短暫地沉默了幾秒。
「那請問……」石楠尷尬地抓抓頭髮,「如果爛果了,我們要怎麼補救?」
看來……真的爛果了。
張一帆本想留下他們一起喫晚飯。
「今天不行。」兩個人苦着臉,「現在回去說不定還能搶救一下。」
匆匆告辭後,他們直奔菜地而去。
顯然,沒有硝煙的馬鈴薯保衛戰已經拉開帷幕。
「看上去不錯誒,」安安蹲在麻袋面前,「今晚可以喫炸薯條了。」
「那我去處理一下?」周默說着就要扛起土豆。
我立刻給張一帆使眼色。
「我來我來。」後者馬上反應過來。
「這袋很重,你喫得消嗎?」
「沒問題的。」
「還是我來吧。」
兩人邊說邊推推搡搡地往廚房去了。
窗外,石楠和趙衡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小區主幹道的盡頭。
我收回視線:「我們似乎錯過了很多。」
「快說說。」安安意有所指地催促道。
陳林想了想:「其實也沒有『很多』。」
自從離開基地後,張一帆一直惦記着那邊的情況。
六月上旬。
趁着屍羣全都聚集在地庫,他們一起去了一趟公園。
原計劃是想找趙衡問問情況,沒想到直接遇到了石楠。
她似乎也冷靜下來了。
這次碰面出乎意料地沒有火藥味。
張一帆順勢將我們遭遇王勇並且收繳五金庫存的事情解釋給她聽。
「石楠很聰明,情緒過去之後是能自己想明白的。」
陳林嘆了口氣。
「這件事就當它是個誤會吧,想得太多雙方都容易鑽進牛角尖。」
「你們告訴她了嗎?」安安問,「關於喪屍的真實身份……」
「還沒有。」
我點點頭,「這樣也好……」
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惱。
還沒說上幾句,廚房那邊就傳來周默的喊聲:「王憶安——」
「又幹嗎?」
「過來一下——」
「真是的,」安安罵罵咧咧地進屋,「削個土豆而已,還能遇到什麼世紀大難題嗎?」
6
樓道又安靜下來。
午後灼人的日光將玻璃熨得滾燙。
我們倚在窗臺邊。
夏風穿過樹叢,掀起林海陣陣翻騰。
許久都沒有人再說話。
我突然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我們似乎也是這樣靠着欄杆徹夜長談的。
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小何。」
陳林轉過頭,「我是不是讓你緊張了?」
「……沒有……」
我下意識地否認。
「沒有嗎?」他抿了抿嘴角,「你再拽這根繩子,百葉窗就要壞了。」
「……」
我默默拋掉手裏的升降繩。
「如果真的很緊張,再握一次手也不是不行。」
「……」
很好。
這個傢伙在嘲笑我。
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反擊,我只好繼續裝鴕鳥。
「安安說……」他停頓了一下,「你有事情想問我?」
「……沒有的事……別聽她瞎說。」
「真的沒有嗎?」
望向我的褐色眸子清澈又深邃。
我不由得一陣晃神。
怎麼可能沒有呢……
我想問他分別前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想問他是不是在車庫等了很久。
想問他這兩個月過得是否開心。
我在與不在,對他來說是不是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每個問題都或多或少越過了朋友的界限。
不要問。
我告訴自己。
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嗯,」我迎上他的目光,「真的。」
「但是我有。」
陳林的聲音很輕,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蕩過來。
「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我,你們就不會出門,也不會遇到這麼多危險了。」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選錯了。」
「我不應該出現,也不應該留下,這樣纔是最好的結局。」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曾設想過另一條世界線。
在那裏,不會有陳林,甚至不會有安安。
對我而言,她只是「王醫生」而已。
我不會遇到王勇、陸長風和陸時雨。同時,基地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貓哥將繼續在小區流浪,kk也會被困死在露臺上。
但我並不會爲此難過。因爲我們素不相識。
沒有屍羣、沒有廝殺。沒有危機,也沒有故事。
我不會去超市,更不會去醫院。
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每天用食物填飽自己的肚子。
昨天、今天與明天將不再有分別。
西西弗斯日復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而我也將長久地困在同一天裏。
這彷彿是歷史皺褶裏隆起的硬塊,所有的一切都將在一成不變中無休無止地重複。
太陽昇起又落下,直至軍隊將我接走。
這會是更好的結局嗎?
「不會的。」
我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不會有更好的結局了。」
他垂頭不知在想什麼。
夏日離羣的飛鳥停在窗外,很快又飛走了。
不知站了多久,我打破沉默。
「那個……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陳林沒有說話。
「陳老師?」
我伸手在他眼前揮動兩下。
正糾結着要不要直接開溜,一隻手掌突然輕輕攥住了我的手腕。
陽光下,陳林不是被鍍上了一層金邊,而是本身就在閃閃發光。
7
這次沒有隔着防護服,手腕上傳來的溫度清晰而灼人。
或許我該表現得更若無其事一些。
又或者應該自然地反問一句「怎麼了」。
但事實是……
除了呆呆地看着他,我什麼都做不了。
「小何,你覺得……」
陳林正要說下去,一陣交談聲突然從門口傳來。
「那你也沒說清楚啊。」
「這還需要說嗎?正常人類都能想到吧。」
「我在幫你做事誒王憶安,不感謝就算了,怎麼還帶人身攻擊的。」
「得了吧,沒罵你們就很好了。」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聲音已經近在咫尺。
我下意識地想拉開距離。
然而陳林扣住我的手卻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安安的身影很快走出轉角。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在看向這邊的瞬間立即收聲。
狹窄的走廊上,我和安安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覷。
「怎麼了?」陳林笑了一下,「碰到什麼麻煩了嗎?」
「也……不算……吧……」她盯着我被拉住的手腕,一副魂飛天外的表情。
周默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安安,補充道:「就是塑封機找不到了。」
「……要不要我幫忙……」我弱弱地開口。
「別,千萬別,」安安推着周默往回走,「你忙你的。」
「……我……也沒有很……」
「忙」字還沒有說出口,兩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何要去幫他們嗎?」陳林低頭看着我。
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點頭,又是怎麼回到房間裏的。
迷迷瞪瞪地在客廳站了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
儲藏室的門敞開着,安安和周默正在裏面翻箱倒櫃。
「你不是說他們本來就是情侶嗎?」
「哎呀,馬上就是了。」
「人設和情節也有很多對不上……」
「藝術加工嘛。」
「…………我就不該信你。」
一回頭,安安發現了站在門口的我。
「回來了?怎麼這次又這麼快?」
什麼叫又…………
我咳嗽了兩聲,不接她的話茬:「那個……我幫你們一起找吧。」
「別了,陳林都準備明牌超級加倍了,你還是留點體力應付他吧。」
「什麼意思?」周默追問。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問這麼多,等你長大就懂了。」
……
她又開始了。
終於,我們在角落的雜物堆裏翻出了塑封機。
「對了,」我後知後覺地問道,「你們找這個做什麼?」
「……嗯……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跟着安安走進廚房。
這下,我總算理解她那副欲說還休的樣子了。
整整一麻袋土豆全被削了個精光,小山似的堆在兩個臉盆裏。
「是他先說要比賽的……」周默搓搓鼻子。
「我可沒說要比賽。」
見我來了,本來萎靡不振的張一帆立刻挺直腰桿,「我只是說你削得沒我快。」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安安更加上火:「你們兩個多大了?」
喫了一記眼神殺,張一帆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
「算了算了,先裝袋吧。」我有些頭疼。
怎麼說呢……
雖然這次確實沒給周默表現的機會,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這兩個人的鬥爭路線也太劍走偏鋒了……
我看了眼張一帆,又看了眼周默。
兩人正湊在一起研究塑封機的使用方法。
周默也是的……
居然還真接下了張一帆的戰書。
我不禁開始懷疑那八個單項冠軍不會就是勝負欲的產物吧……
不過……
我收回視線。
神情複雜地看着其中的一個洗衣盆。
要不要告訴他們呢……
這個是專門用來洗襪子的……
8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繼土豆風波之後,這兩個傢伙開始搞軍備競賽了。
上一次男人之間的冷戰還得追溯到1947年。誰能想到,七十多年過去,鐵幕又降下了。
某天半夜。
安安半睡半醒地推我:「小何,外面什麼聲音啊?」
「有嗎……沒聽到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
「是不是進賊了?」她又問。
「算了,讓他偷吧……」我應道。
等等……
末世第二年,哪來的賊啊?
這個想法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等我們躡手躡腳地推開臥室門,張一帆和周默正穿着整齊地坐在餐桌前喫飯。
kk趴在一旁,眯起眼睛打了一個哈欠。
「早上好啊,女士們。」周默朝我們招手。
我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色,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
「又發什麼神經,」安安罵道,「偷喫夜宵就算了,動靜還那麼大。」
「這是早飯。」張一帆小聲解釋。
「我管你早飯還是晚飯,」安安一拳捶在牆上,「你們最好給我小聲一點。」
兩人縮了縮脖子,立即將剩下的食物塞進嘴裏,牽着kk出門去了。
陳林說,爲了爭奪遛狗的優先權,兩人每天天不亮就起牀。
不僅如此,所有的家務他們在日出之前就能全部做完。
不過還好。
這種早起早睡、勤勞勇敢的不良風氣在安安的鐵血手腕下很快得到了遏制。
沒有了優先權的爭奪,兩人就只好在任務量上做文章。
所以現在……
魚池一天要被喂兩次。
某隻皇家護衛犬也難逃厄運。
現在一看到牽引繩就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菜地就更不要說了。
眼看着我的白菜就要澇死在兩人手裏,我趕緊給他們劃定了區域。
一人一半,收成和業績掛鉤。
然而每當覺得可以消停幾天的時候,兩人往往又會鬧出新的幺蛾子。
比如……
制定了詳細的內務評分標準,但是一旦到了打分環節就要互相掐架。
我看過評分表,沒有哪次兩人不是給對方打零分的。
再比如……
周默偷偷收集了kk的生物肥料準備大顯身手結果被張一帆人贓並獲。
罪行敗露那天,張一帆就「作風問題就是dang性問題」發表講話。
作爲唯一觀衆的周默倒是老老實實聽了一下午。
凡此種種,數不勝數。
我也懷疑過張一帆是不是走岔路了。
但是轉念一想,這些行動未嘗不是拖垮敵人的精力的關鍵一步。
更重要的是……
我發現這傢伙好像真的有些樂此不疲……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週。
每當這時,車庫裏的喪屍就會重新回到地面。
陽臺上的塑料布和收集裝置已經被我拆掉。
雨幕沖刷着天地間的一切。
裏面會有解藥嗎?
我伸出手接住屋檐上墜落的水滴。
第二天下午,天空終於放晴。
連日的雨水將夏日的悶熱一掃而空。
雲層在遠方層層疊疊,連晚霞都比平時更鮮豔一些。
傍晚時分。我們正準備喫飯,門鈴突然響了。
一開門。
趙衡和石楠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外面。
「我猜就是你們兩個,」張一帆迎他們進屋,「喫過飯沒有?」
石楠搖搖頭。
「隊長,我們就是來蹭飯的。」趙衡笑嘻嘻地說。
「臭小子,早該來了。」
張一帆按着他們坐下,轉身去隔壁搬椅子。
「你就是小楠嗎?」
周默終於把臉和名字對應起來。
他打量着眼前這個戴着圓框眼鏡,梳着兩條麻花辮的女孩,伸出一隻手。
「你好。」
石楠遲疑片刻,還是禮貌性地握了一下:「你好。」
幸好今晚的飯有多,都溫在電飯煲裏。
我起身打算再盛兩碗,卻被陳林拉住。
「我來。」
看着他走進廚房,趙衡瞪大了雙眼。
「怎麼回事?陳林哥轉性了?居然捨得讓他的寶貝屁股離開椅子。」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安安故作神祕,「你們不在的這幾天可錯過太多了。」
「展開說說。」
趙衡豎起耳朵,石楠也湊近了一些。
「他,陳林,902最懶的男人。」
安安指了指廚房,「現在已經對添飯倒水熟能生巧、手到擒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的就是他。」
「……嘶……」趙衡皺起眉頭,「所以……他給楠姐添飯是想……」
「不對不對,重點不在這裏。」安安抓耳撓腮,「算了,我給你換個例子。」
很快,她重振旗鼓。
「他,陳林,902最沒有浪漫細胞的男人。」
「現在居然隔三差五地帶花回來。小區的綠化帶都快被他薅禿了。」
安安示意他們看擺在客廳裏的花束。
「事出反常必有妖。說的就是他。」
「嗯?」趙衡眯起眼睛,「這怎麼長得有點像石楠花。」
「神經啊,」安安忍不住罵道,「這個季節哪來的石楠花?」
「算了算了,」她深呼吸一口,「我再換個例子。」
「他,陳林,902最不修邊幅的男人……」
說到這她看了眼周默,又改口道,「……應該是最不修邊幅的男人之一。」
「現在竟然、竟然…………」
「這個我一進門就發現了。」趙衡立刻接話,「我還擔心陳林哥受什麼打擊了,都沒敢問。」
「小楠,覺得這個髮型怎麼樣?」
「嗯……」石楠斟酌了一下措辭,「挺別緻的。」
「能不別緻嗎?這是張一帆剪的。」
「啊?」她啞然,「張隊的審美也太奇怪了,爲什麼要把陳林的頭髮剪成那樣……」
「可能單純是手藝不行吧……不過這不重要啦。」
安安停頓了一下,「重要的是,有人開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你是想說,陳林哥有喜歡的人了。」趙衡替她總結。
「沒錯。」
「這又不是什麼新聞了,」趙衡看看我又看看石楠,表情逐漸扭曲,「可我還不懂他爲什麼要給楠姐打飯。」
「……」
安安不說話,只是把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我還是自己去問吧。」
趙衡被嚇得一個激靈,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撞到了扛着椅子回來的Tony張。
「怎麼了,咋咋唬唬的。」張一帆有些不知所以。
「沒什麼,」周默順手接過椅子,「我們只是告訴他,按照你的顧客名單,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
張一帆假裝沒有聽見。
又等了一會兒,趙衡晃晃悠悠地從廚房出來了。
我朝裏面張望了一下:「還沒好嗎?」
「飯不夠,陳林哥又蒸了兩個土豆,就快出鍋了。」
「然後呢?」安安百無聊賴地託着腮幫子,「你向他求證了嗎?」
「當然。」
趙衡一屁股坐下來,「陳林哥說根本沒有這回事。」
「他說他喜歡的是小何,叫我不要瞎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