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pton, Pattie Boyd, Harrison
克萊普頓是上帝
「克萊普頓是上帝。」聽完他的吉他彈奏,搖滾樂迷紛紛這樣傳誦著。沒有人會忘記艾瑞克萊普頓(Eric Clapton)彈吉他時無比專注的神情,就像世界盡頭只剩下他和他的吉他存活一樣。
克萊普頓打從六O年代中期就很有名氣了。他參加過許多最具代表性的白人藍調團體,包括Yardbirds、Bluesbreaker、Cream、Blind Faith。毫無疑問他是當時吉他彈得最優異的樂手之一,同時他也是極佳的詞曲創作者,擅長於藍調的曲式結構之上,發展出美好的主線旋律。
然而在他這麼輝煌的時候,他卻徹底地做錯一件事。吉他之神居然愛上最要好朋友的妻子。這個最要好朋友,就是披頭四(The Beatles)的主奏吉他手喬治哈里遜(George Harrison)。在底下Something的音樂錄影帶中,披頭四每位成員都帶上當時的伴侶,哈里遜旁邊就是妻子Pattie Boyd。
這兩個男人是惺惺相惜的吉他英雄。那一定是動輒得咎的愛情哪,但是當時彷彿不這麼做,他就活不下去了。於是他姿態堅持地大聲唱著:
我不想要逐漸消失
請再多給我一天
“ I don't wanna fade away. Give me one more day please......”
[1]
萊拉和其他情歌
1970年,克萊普頓刻意抹去自己的姓名,召集其餘四名樂手組成Derek And The Dominos,出了一張唱片《萊拉和其他情歌》(Layla...and other assorted love songs)。當時他可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即將在歌曲中呈現出來的感情和慾望,將遠遠超過他所能負荷的極限,所以才決定不用自己的名字吧。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模糊掉主體與客體之後,這張專輯的十四首歌獲得某種普遍性,無論是哪個時空之下的任一聽者,都能夠在其中盡情投射出自己禁忌的欲求,克萊普頓也因此可以將歌詞寫得非常露骨而放肆。但是他心裡可清楚的很,這十四首歌全部指向不可置換的唯一客體,所以又同時具備了某種特異性。例如:
我屬於你
不管你有多遠
“ I am yours. However distant you may be......”
[2]
類似這樣的歌詞等於是赤裸的表白或懇求,我腦中浮現的畫面是,午夜泛青的街燈下,一名滿面鬍渣的醉漢在女子門前咆哮,陪伴他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影子。換句話說,這些字句缺乏一些文學上該有的朦朧,就只是午夜的牢騷而已。
Pattie Boyd, the Muse of two guitarists
萊拉
在第十三首歌《萊拉》中,一開始克萊普頓就將自己的歌聲與吉他的狂飆逼到最邊緣,此刻我可以聽見激烈燃燒的痛苦和情慾:
我像個傻瓜般的愛上你
你將整個世界翻覆過來
請不要說我們找不到辦法
請不要告訴我 我全部的愛都是白費力氣
“Like a fool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You turned the whole world upside down......Please don't say we'll never find a way. And tell me all my love's in vain......”
但是從第三分十一秒起,自Jim Gordon平和的鋼琴聲加入之後,克萊普頓就完全靜默了,吉他的撩撥轉為舒緩地流洩,替原先的騷動不安帶來幾許希望和超脫。搖滾樂史上很少有情歌能夠表達得如此痛快直接,又同時提供這種救贖的感覺
[3]。
現實上,對克萊普頓而言,救贖必須通過墮落來完成,因為有人宣告上帝已死。
錄完這張長度七十七分鐘的專輯以後,克萊普頓彷彿放盡了生命所有的力氣,他跌入自恨與憂鬱的谷底,成為聲名狼藉的藥物濫用患者。足足有近三年的時間,樂壇上完全聽不見這個男人的聲音
[4]。「當你潦倒出局時,沒有人會知道你的」(Nobody knows you when you're down and out)
[5]。
我猜想他一定希望自己立刻死掉,最完美的結局應該是這樣:當旅館服務生發現他橫躺在潮濕髒污的房間時,現場除了煙蒂、酒瓶、針筒與血跡以外,還不斷迴盪著《萊拉》的樂聲。而如針孔般縮小的瞳孔裡,只映著一個女人的剪影,那就是Pattie Boyd,喬治哈里遜的妻子。如果還要再加上一點什麼,那就是表情肅然的好友哈里遜,在喪禮上為他撥彈一下《萊拉》的吉他獨奏吧。
但他畢竟活下來了。看著桌上那盆每夜被煙燻的黃金葛,我想著:那好不容易呀。
淚灑天堂
1992年有一部關於藥物的電影叫做《迷途枷鎖》(Rush),是屬於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電影,講述一個警察因臥底導致海洛因成癮的悲哀故事。不曉得基於什麼樣的動機,克萊普頓悄悄地接下配樂的工作。主題曲《淚灑天堂》(Tears in Heaven),是要獻給他死去的四歲兒子,所以算是輓歌
[6]。我總覺得這首歌很有可能也是唱給所有他失去的重要客體(包括不肯認他的母親)聽的,而那是一種經過時間沉澱過後的心情了,粉碎後已然一塊接著一塊斑駁地剝落下來......
如果我在天堂遇見妳
妳還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如果我在天堂遇見妳
妳還和以前一樣嗎
我必須堅強地撐下去
因為我知道
我不屬於這裡
不屬於天堂......
我依然感到他是清醒地堅持著,光陰沒有帶來一絲後悔。這個不屬於天堂的上帝,到底在堅持些什麼呢?
同年在MTV Unplugged中,年邁的克萊普頓以最簡約的配器和編曲,重新唱了《萊拉》與《淚灑天堂》這兩首歌,腦海裡回顧著自己不堪的生命歷史故事。
時光會將你擊倒
時光會叫你屈膝
時光會傷透你的心
你已經求饒了嗎?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7]
讓人想要下跪求饒的生命啊。
我忽然決定替桌上那盆辛苦的黃金葛加點水。應該還可以再活下去吧,我想。
這就是我所瞭解的吉他之神的故事了
[8]。我覺得這些片段比他拿了幾座葛萊美獎重要多了。一瞬間想起另一首很棒的歌,女生唱的:
如果上帝其實只是南下的高速公路上
一個只想趕路回家的人
將要獨自回到天堂
而且沒有人打電話給祂
或許羅馬教宗可能會吧........
所以祂只能一直趕路回家
像一顆神聖的滾石......[9]
在克萊普頓滄桑的歌聲中,我覺得自己又和上帝親近一些了
[10]。
[1] 出自《萊拉和其他情歌》專輯第二首歌,Bell Bottom Blues。
[3] 最後這句話出自「滾石雜誌唱片指南」,Clapton大概作夢也沒想到,他在那麼惡劣的情緒當 中創作出來的東西,會被視為搖滾樂的經典作,五顆星最高評價。
[4] 從1970年到1973年的復出音樂會之間,克萊普頓過著社會退縮的日子,只有極少數的朋友偶爾探訪他,喬治哈里遜是其中之一。他非常擔心克萊普頓的身體健康和精神狀態,並希望克萊普頓儘快回到現實世界。在喬治哈里遜熱心安排下,克萊普頓曾於1971年的兩場音樂會上短暫現身,但很快又消失了。
[6] 克萊普頓的兒子在打掃人員擦完窗後,從他母親位於紐約53樓出租公寓的窗戶摔落死亡。這首歌獲得1993年三項葛萊美獎,包括年度歌曲、年度唱片和最佳流行男歌手。
[8] Pattie Boyd於1979年嫁給克萊普頓,1989年離婚。Pattie Boyd有次受訪時打趣地說,雖然她是《萊拉》背後的主角,她可沒有從這首歌的版權獲得一毛錢。
[9] 改寫自Joan Osborne的“One of us”,96年的歌。
[10]原始版本寫於1997年7月31日,刊載於醫院同仁刊物《採菊東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