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自由聯想

2022/01/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前些日子台大網紅和昔日政治明星自殺的新聞,震驚社會,讓我感嘆之餘,想起一首兩個月前臉友熱推的日文歌。鹿兒島出身的女歌手中島美嘉,在2010年巔峰時期因耳疾近乎失聰而暫停演藝活動。2013年她推出單曲《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肌理豐富地詮釋出這段時間的痛苦心境。兩個月前她在日本索尼音樂的YouTube頻道「THE FIRST TAKE」重唱自己的名曲,在網路上引發熱烈的迴響。

內在的精神痛苦

關於內在的精神痛苦,用既有語言來描述總會有種「不完全到位」的侷限感。當我們試圖用憂鬱、焦慮、失去興趣、絕望等現代精神醫學語詞來形容想死的情緒時,一定說中了某些部分,但恐怕有更多難以描繪的部分,無法用上述名詞的語意來承接而漏瀉而出,流至不知名的虛空所在。文學家或音樂創作者,用自己的創造力及語言能力,拓寬了閱聽大眾的想像和感知,反而可能讓這些不知名的情緒彷彿找到一個落腳之處,替自殘的衝動先拉出一個緩衝地帶。聆聽中島美嘉用曲折的嗓音演繹自己的人生,也許有可能出現這種效果,讓情緒陷落生死關頭的朋友,可以從歌曲中獲得某種撫慰吧。至少做為一名精神科醫師的我,是真心這麼期待的。
底下,讓我們一同來聽聽看,中島美嘉到底唱了些什麼……
(歌詞參考youtube中譯再略為修改)

暗殺的幻想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爲海鷗在碼頭上的悲鳴,
隨著海浪起伏消逝,
把我的過去也一併叼起飛走吧!」
陷落精神痛苦的人,經常幻想能夠切除這些包覆痛苦的過去記憶,重新開始。如果過去可以被海鷗叼走並且飛得遠遠的,該有多好!想要消除痛苦的過去,常常也是自殺企圖者的動機。生命中的壞感受,經常被投射到自己的身體上,於是想要立即消滅壞感受的欲望,潛意識中形成「暗殺的幻想」(assassination fantasy),殺掉壞的部分 — 造成痛苦或羞愧的內在敵人 — 其實是為了自我防衛,並體現為割腕或服藥過量等身體傷害[1]。曾有多位歷經自傷衝動的個案,在診間詢問我是否可以幫她洗去創傷記憶?我忘了當時如何回答。現在想來,我也許可以借用佛洛伊德回答鼠人的話來答覆:「你剛剛好比是請求我摘下月亮給你。」[2]
如果醫療科技可以再進化下去,說不定哪一天真的會有這樣的「標靶治療」,挑出令人不滿意的記憶,一夜之間將之刪除,隔天了無痕跡,就像清理電腦資源回收筒那樣簡單。果真如此,自身的意義會不會遭到什麼損害呢?請參考我談王牌冤家的文章……

融合的幻想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爲生日時杏花盛開,
若是在樹間灑落的陽光下,就這樣睡著,
是否能隨蟲兒屍骸一起化作塵土呢?」
絕美的景致,令人陶醉的片刻,暖日繁花,為何也會誘發一了百了的念頭呢?曾有精神分析研究發現,某些自殺者具有「融合的幻想」(merging fantasy),意思是在潛意識中幻想與全能全好的母親合而為一,獲得永恆的極樂狀態,以逃離令人無法忍受的生命痛苦[1]
「薄荷糖、漁港的燈塔、生鏽的拱橋、廢棄的腳踏車,
駐足在木造車站裡的暖爐前,
心中卻沒有想要往哪去。」
一個又一個宛如夢境般孤獨、破敗的意象,或可象徵主人翁無路可逃的心情,頓失展望未來的信心。車站是旅程中的過渡地帶,一種跨越邊界的狀態,或許人生過渡階段(例如畢業、進入職場、分手、離職、初為人母)所面臨的困難,片刻間無從表達,只能藉由自傷來溝通[3]。這些困難可能也反映出生命早期發展中過渡階段的困難,特別是依附關係的中斷。
孤寂的山中車站

同在陪伴

「今天就跟昨天一樣,
如果明天想要有所改變,
今天就必須有所行動,
這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啊……」
這段我覺得是示範何謂「不具同理心的建議」,有點像周遭的人善意地開講人生大道理的口吻,例如建議要「放下」、「活在當下」、「正向思考」等等。由於是陳腔濫調,有自傷自殺意念者理智上也懂這些道理,因此聽起來反而更像是某種「你就是因為沒做到這個所以想死」的指責,讓痛苦加倍。
其實能做到同在陪伴、專注傾聽、一起喝杯咖啡或吃頓飯,或許是更有助益的方式呢。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爲心被掏空了,
會感覺空虛而哭泣,
一定是因爲期盼著能被填滿吧!」
這裡隱約透露出對客體的期待,呼應著歌曲最末的核心概念。慢慢去發現自己的需求,是邁向療癒的開始。
在繼續談中島美嘉名作之前,一定要插播提一下: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流氓阿德曾在2018年翻唱此曲,全台語演出,很有歷經滄桑走遍江湖的男性氣味,非常值得一聽!「曾經我 也想過 死死較快活,是因為一個人站在雨天的雨傘下,落在傘頂的雨聲,打在心頭的疼痛,看著自己的心慢慢地慢慢腐爛。」試著用台語唸一下,搭配大台北滴滴答答的天氣,我想著:原來活下去是更需要勇氣的。

人際羈絆與自我苛責

繼續來聽中島美嘉。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爲鞋帶鬆開了;
不擅長把結重新綁好,
就如同不擅長與人聯繫一般。」
這邊我聯想到《鬼滅之刃》相當強調的「絆」這個意象。人跟人之間的羈絆,是一道最難解的習題,跟情人、跟家人之間的關係都是。常見的心情是,關係中自己所受的傷亦或對客體的傷害,不知是否有機會修復與彌補。當人們在重要的關係中經驗到拒絕或背叛時,較成熟的自我防衛機轉就逐漸失靈,自傷自殺的幻想有機會在意識層冒出頭來,進一步跨越身體的邊界,形成危險的行動[3]。「絆」如何不變成打死結,是我們都要學習的功課!
「腦中溢滿關於死亡的念頭,
一定是因爲對於活著這件事太過認真了。」
如果對人生、工作、感情、家庭設下理想的高標準,後來發現已經很努力還達不到時,就會出現嚴苛自我批判,進而導致做為失敗者活著沒有意義的想法。這是「超我」帶來的憂鬱和折磨,日本武士道的切腹,沒做好以死謝罪,也近似這樣的凜冽味道。在這個IG、LINE、臉書風行的時代,要嘛一直在眾好友理想生活照片轟炸下認為別人過得完美,相較之下自己很糟;要嘛接收大量貌似專家的指導資訊告訴你該如何談戀愛或當父母,如何飲食如何養生,反倒一再彰顯自己都做不到。
中島美嘉

尋找客體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爲還沒遇見你,
像你這樣的人誕生在這世上,
讓我稍微喜歡上這世界了,
像你這樣的人存在這世上,
讓我稍微對這世界有所期待了。」
如果能確信總是有人還是關愛自己、看重自己的,那麼一了百了的念頭,或許可以稍稍減緩一點。這個人也許是一個好久不見的老同學,或是童年時疼愛自己的乾媽,或是住家附近小診所裡可以閒話家常的家醫科醫師等等。曾經想過一了百了的你,試著做個腹式深呼吸,伸個懶腰,一定可以想起這麼一個好人的臉孔。如果真的想不到這樣的人,而一了百了的念頭持續糾纏,請務必利用國內豐沛的精神心理醫療資源,就近尋求身心科醫師或心理師提供專業協助。
[1]Hale R (2008) Psychoanalysis and suicide: process and typology. In Relating to Self-Harm and Suicide (eds Briggs S, Lemma A, Crouch W):13–24. Routledge.
[2]佛洛伊德,《鼠人:強迫官能症案例之摘錄》,林怡青,許欣偉譯,台北:心靈工坊,2006。
[3] Yakeley, J. & Burbridge-James, W. (2018). Psychoanalytic approaches to suicide and self-harm. Advances in Psychiatric Treatment 24, 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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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遠,步履向前。影像、戲劇、搖滾、精神分析,永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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