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因爲弟弟的到來,我們家幾乎被罰得傾家蕩產。
母親原本打算把姐姐送到鄉下,可姐姐自上車起就開始哭,聽得母親眼眶也紅了。
然後,我就被送去了鄉下,成了「沒人要的賠錢貨」。
1
秋天的第一場雨,我又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近來,她很喜歡給我打電話,每次都要絮絮叨叨很久,時而爲姐姐的婚姻唉聲嘆氣,時而抱怨弟弟的工作始終沒有起色。
淅淅瀝瀝的雨水隨風拍在臉上,帶着幾分涼意,反倒讓夜跑之後的我倍感痛快。
周遭不斷湧入特屬於城市的喧囂,時不時會蓋過母親的絮絮叨叨,我聽得費勁,剛想找個由頭終止這通電話,就聽到她破天荒地問我:「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跟媽媽說的嗎?」
我愣怔了幾秒,又一陣秋風吹過,熱汗散盡,還是挺冷的。
「沒有。」
電話那頭沉默了挺久,隨後傳來漫長的喟嘆:「你這孩子,還是跟我們生分啊。」
我突然想起幾年前,奶奶在彌留之際拉着姐姐的手叫我的名字,母親站在我身後推我的脊樑骨,我踉蹌着往前踩了一步,又頑固地退了回來。
後來,我聽到她跟親戚們說:「我們家這老二啊,跟誰都生分。」
我貓着身子鑽出人羣,一個人跑到屋外的魚塘邊晃盪,這個地方,我曾生活過六年,我很討厭。
五歲那年,因爲弟弟的到來,我們家幾乎被罰得傾家蕩產,母親原本打算把姐姐送到鄉下奶奶家,可姐姐自上車起就開始哭,坑坑窪窪的泥濘路將她的哭聲顛得一截一截的,像打嗝一樣。
不諳世事的我當時還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來,卻不知,那是我此後好多年裏,最後一次沒心沒肺地笑。
到了奶奶家,姐姐死死扒着車門,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她的嗓子像被脖頸上的青筋勒住了似的,哭聲變得又啞又悶。
哀哀的,聽得母親眼眶也紅了,然後,我就被抱下了車。
那時候的我太小了,還不明白那意外着什麼,只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被所有人都嫌棄的孩子。
奶奶家有東西兩個屋子,叔叔嬸嬸睡東屋,奶奶帶堂哥睡西屋,我一個人躺在堂屋裏臨時搭起來的門板牀上,每晚都會哭。
可我不敢哭得太大聲,否則會被奶奶扔到屋子外面,有時候嬸嬸心情不好,我躲在被子裏小聲嗚咽,她也會從房間裏出來罵我吵到她了。
奶奶殺了一隻老母雞,給我和堂哥各盛了一碗雞湯,堂哥要和我比賽誰喫得快,我喫完了,他碗裏還有一大半,我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瞧見他碗裏還有一隻雞腿,兩塊雞翅和一個雞肫。
可我記得,我的碗裏只有幾塊很柴的雞胸肉和一些沒什麼肉的雞架骨,我捧着碗找奶奶要雞腿,奶奶橫了我一眼:「丫頭片子喫什麼雞腿,喫完了趕着去投胎啊!」
嬸嬸給堂哥買了一袋冰棍,裏面有好幾個不同顏色的小冰球,叔叔讓我們倆分着喫,堂哥只分了我一個,還是我最不喜歡的黃顏色的,我想換一個,一旁的嬸嬸聽了朝我很大聲地叫嚷:「別不知好歹,給你喫就不錯了,你爸媽都不管你了。」
就連大我一歲的堂哥,也會在我看動畫片看得正起勁的時候,一把搶過遙控器,冷不丁地關掉電視,齜牙咧嘴衝我扮鬼臉:「就不給你看,這是我家,想看回你自己家看去!」
有一次,我和堂哥玩捉迷藏,他蒙着眼睛抓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牆上,磕破了腦袋,卻將氣撒在我身上,上來就狠狠踹了我一腳。
我也是被踹疼了,一氣之下和他扭打了起來,嬸嬸聞聲趕過來後,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拉開,重重推倒在地,一邊心疼地幫堂哥擦傷口,一邊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這個沒人要的賠錢貨,還來勁了是吧?你要是傷着洋洋了,我跟你沒完!」
我梗着脖子反駁道:「是他先踹我的。」
「踹你一下會死啊,沒看到他的頭都破了?」她越說越生氣,惡狠狠地瞪着我:「等你奶奶回來了,就讓她給你收拾東西快滾,憑什麼你爸媽要養外快兒子,我們就得幫他們養倒黴丫頭!」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是被她的眼神還是被她的話嚇着了,撇了撇嘴,無聲地哭來了起來。
當晚,趁所有人熟睡後,我悄悄拉開了門栓。
我不太記得清回家的路了,只記得要穿過村口的那片楊樹林,彎彎曲曲的小路七拐八拐,月亮被湧出來的黑雲遮蓋,只從厚厚的雲層後面透出一層混沌的暗色光暈,風在高高的樹頂上搖晃着,發出一陣陣龐然而緩慢的沙沙聲,像頭頂移動着沙漠般的樹海。
我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後來,父親來了,寬厚而乾燥的手掌拍在我臉上,有那麼一剎那,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轉。
他瞪着眼睛警告我:「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再亂跑我就把你扔到塘裏餵魚。」
再後來,堂哥往我洗漱杯裏撒泥巴,把他嘴巴里吐出來的大頭菜扔進我碗裏,將我寫好的作業本撕爛,甚至,晚上起夜故意在熟睡的我耳邊大叫一聲,嚇得我哆嗦了整個後半夜。
我都沒再反抗過,一次也沒有。
2
母親來接我回家的那天,奶奶破天荒給我也煮了一個雞蛋,我捏着雞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堂哥趁機一把搶了過去,一口塞進嘴巴里。
奶奶見狀氣急敗壞地罵他:「你個小窮八代,自己碗裏不是有嗎?當心噎着!」
轉頭,她又擰眉數落我:「活該,送到你手上你都守不住,天生就沒有享福的命。」
她對我說過很多很多難聽的話,唯有這句話,伴隨了我好多年,讓我難過的時候更難過,開心的時候卻不敢太開心。
家已經沒有記憶中的影子了,小小的棚戶房變成了明亮的三居室,我侷促地站在陌生的客廳,聽到臥室裏傳來母親和姐姐的爭執聲。
「我不要,我不喜歡和別人住一個房間,我需要私密空間。」
「你不要也得要,家裏就三個房間。」
「那你們既然沒準備好她的房間,接她回來幹什麼?」
「你這孩子再胡說八道,看你爸回來不揍你。」
沒想到,六年以後,我還是那個遭人嫌棄的孩子,想到這兒,我鼻尖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一直站在一旁偷偷打量我的弟弟,湊過來仰頭問我:「姐姐,你是想家了嗎?」
我想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就是我家,可嘴巴卻像被縫上了一樣,怎麼張也張不開。
晚上,母親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父親也早早從店裏趕了回來,一頓被賦予了接納和團圓的晚餐,最後還是被一隻雞腿破壞了。
飯桌上,母親笑着將一隻雞腿夾到我碗裏,弟弟見了嚷着也要喫雞腿,父親便順手將另一隻雞腿夾到了他碗裏。
就在這時,一隻被摔到桌子上彈起來的筷子跳到了我面前,嚇得我一個激靈,手一抖,到嘴邊的雞腿就這麼掉到了地上。
耳邊傳來姐姐帶着哭腔的質問:「我的呢?我也要喫雞腿!」
「你說你這孩子,什麼狗脾氣?」母親俯下身子撿起另一隻掉在地上的筷子,試圖安撫她:「一隻雞隻有兩隻雞腿,下回媽媽買兩隻雞,今天你就喫雞翅好不好?」
「不好,憑什麼他們喫雞腿,我只能喫雞翅?」
母親壓低嗓音勸道:「你聽話,別鬧了,你妹妹剛回來。」
「愛喫不喫,不喫就滾!」父親重重地擱下碗,又將怒氣燒到了母親身上:「你看看被你慣成什麼樣了,有一點做姐姐的樣子嗎?」
「我有說我要做姐姐嗎?是你們非讓我做這個姐姐的,我討厭你們,你們就是偏心!」
話音落,父親已經站起了身子,他因憤怒而瞪得滾圓的眼睛死死釘在姐姐身上,如若不是母親極力攔着,我想當年他拍在我臉上的那個巴掌,一定也會拍在姐姐臉上。
姐姐趁機一溜煙躲回了房間,將房門摔得巨響,父親氣不過想衝過去,母親再次緊扯住他的胳膊,卻被父親一甩手,踉蹌着將餐桌撞歪了許多,弟弟握着已經涼透的雞腿嚇得哇哇大哭。
我默不作聲地看完這場鬧劇,心底一陣茫然,我彎下腰撿起掉到地上的雞腿,擦也沒擦就這麼塞進了嘴裏。
我知道,我以後可能還是喫不到雞腿。
3
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接我回來,因爲他們看起來並不是那麼歡迎我。
在父親眼裏,我和隱形人沒什麼區別,他每天天不亮就去了店裏,三更半夜纔會回來,難得回來得早一些,也只顧得上陪弟弟玩,我們經常一天也說不到一句話。
有一回,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家,到了飯點,他只給自己煮了一碗麪,全然忘了在房間寫作業的我。
而母親好像比較喜歡姐姐,也更願意親近姐姐,待我則像客人一樣,客氣而又疏遠。
姐姐愛喫甜口的香腸,她就只買廣式香腸;姐姐喜歡黃顏色,她就給我們買黃顏色的小裙子;姐姐忘了帶傘,她纔會去學校給我們送傘。
每天晚上,她在廚房做晚飯,姐姐就會抓一把瓜子,半靠着廚房的門,邊嗑瓜子邊和她聊天,愜意溫馨的笑聲經常隨着飯菜的香味飄進房間,讓我飢腸轆轆,也讓我心底空空。
偶爾姐姐不在家,我學姐姐磨磨蹭蹭站到廚房門口,她也只會笑着問我:「是不是餓了?飯快好了。」
至於姐姐,她一直視我爲搶奪她資源的侵略者,她不會像堂哥那樣欺負我,但我總能從她眼裏看到防備和敵視。
父親多看我兩眼,母親多給我夾了幾次菜,就連年幼無知的弟弟隨口說了一句更喜歡二姐,都會招來她莫名的小脾氣。
我每一年捧回獎狀,姐姐都會折騰一場,不是又哭又鬧,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喫飯。
然後母親會柔聲哄她:「考得不好也沒關係,不管怎麼樣,你都是爸爸媽媽的寶貝。」
轉頭再三叮囑我:「以後記得自己收好,別讓你姐看到,不然她又要不開心了。」
姐姐十七歲那年,網上認識了一個洗剪吹,死活鬧着要輟學和洗剪吹行走江湖,氣得父親將她反鎖在房間裏,她還揚着下巴叫囂着:「反正你們現在已經有一個乖巧聽話的女兒了,就別管我了,放我自由吧!」
半夜,我起來上洗手間,隔着房門,聽到母親帶着啜泣的嗓音,她問父親:「是不是我們太忽略珊珊了,她纔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默默地躺回自己的小牀上,對着黑暗發呆,沒有人記起,明天是我參加中考的日子。
很多年以後,我從我的心理醫生老羅那聽到一個詞,中間兒綜合徵,泛指排行老二或者中間的孩子,由於沒有老大或最小的孩子那麼受關注,因此產生的一些心理問題。
這個詞就像一把生了鏽的鑰匙,它擰開了我心底的水閘。
那天,我捂着臉在治療室哭了一下午,從初中起,老師們的評語無一例外不是「聰慧勤奮,沉默寡言」,高中時,我還一度因爲極度孤僻遭遇了長達一年的校園暴力。
我無數次想向父親和母親求助,可那時候的弟弟正處於青春叛逆期,他曠課、打架、沉迷遊戲、報復老師,每一樁每一件都將父親的精力,母親的目光牢牢焊死在他身上。
誰也沒有發現我胳膊上斑駁的淤青,也沒留意到我的衣服經常變得髒兮兮的,更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黯淡。
直到今天,我仍然時常從那場可怕而又窒息的夢魘中驚醒,然後躲在黑暗中瑟瑟發抖。
那些施暴者逼着我從他們的胯下爬過,我發了瘋地逃回家,父親一臉焦灼地站在門口,我以爲他在等我,一肚子的羞恥和恐懼似乎找到了排氣口。
我那麼急切得朝他飛奔而去,卻聽到他說:「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弟弟兩天沒去學校了,都出去找找,找不到都別回來!」
我拼命地搖頭,我說我不要,我要回房間,父親瞪向我的眼神像要活剝了我,我很感激母親將我護在了身後,可我也忘不了她的細碎的嘟囔。
她說:「算了,這孩子跟咱生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4
你們聽過破窗效應嗎?
一個房子如果一扇窗戶破了,沒有人去修補,用不了多久,其它的窗戶也會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
我們都知道,「生分」兩個字就是那砸破第一扇窗戶的石子,可沒有人覺得修一塊玻璃比換一塊玻璃更方便。
這些年,我孤獨而又堅定得與這個家背道而馳,我冷眼旁觀父親日漸佝僂的脊背,母親滋滋冒出來的白髮,姐姐結了又離,離了又結,弟弟大學畢業後,工作換了一份又一份。
同樣,他們對我報考了哪所大學,我第一次出遠門,我要做什麼工作,我有沒有交男朋友,我一個人漂泊在外累不累,也不聞不問。
有一年春節我沒有回去,從春節前一晚起,羣消息就開始跳個不停,姐姐說她要喫母親做的蛋餃和藕夾,弟弟再三叮囑要把家裏的無線網升級一下,母親又追問姐姐的丈夫和女兒想喫什麼,父親則時不時曬幾張他託人買來的各種海鮮。
我設置了羣消息免打擾,可裏面的每一條消息我都沒有錯過,每一張照片我都會點進去看,每一條語音我也都會點出來聽。
住對門的房東老太太敲開我的門,她將一盤餃子塞到我手裏,笑得慈眉善目:「快趁熱喫,現在的年輕人爲了打拼事業真不容易。」
我衝她笑得沒心沒肺,關上門,任眼淚將熱氣騰騰的餃子一點點澆滅。
臨近12點的時候,父親給我打了個電話,他顯然喝多了,帶着幾分醉意問我:「你不是賺錢了,出息了嗎?怎麼,一張車票買不起,幾毛錢電話費也打不起嗎?」
末了,他又追加了一句:「還是你覺得我們不值當?」
後來,我以工作忙爲由,拒絕回鄉下探望病重的奶奶時,他又替奶奶問了我同樣的話。
我覺得挺可笑的,和嬸嬸託我幫她把堂哥從看守所裏撈出來一樣可笑。
我記憶中那個一直高昂着頭顱的嬸嬸,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着我的衣袖不放,她聲淚俱下地求我:「他們要告你哥故意傷害罪,你不是在央企嗎?你哥現在只能指望你了,嬸求你了,幫幫你哥,他還沒娶媳婦呢,可不能有事啊!」
我冷冷看着她,從沒覺得一個人的眼淚也能這麼令人討厭:「被他砸成植物人的那個人娶媳婦了嗎?」
「那也不能全怪你哥。」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叫囂着袒護她的寶貝兒子:「那個人還把你哥牙齦打出血了呢!要我說他們公司也有責任,明知道這兩人不對付,還把他們安排到一起工作!」
「是啊,所有人都有錯,就你的寶貝兒子最無辜?」我站起了身,拍了拍被她抓過的衣袖,滿臉都是厭惡:「從你的寶貝兒子第一次欺負我的時候,你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善惡都一樣,小善成大義,小惡就會釀大禍,都受着吧!」
我不知道堂哥最終判了多久,只知道三年後奶奶彌留之際口口聲聲唸叨他的名字,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不知道最後替她扛幡摔盆的不是她最疼愛的長孫,她會不會感到遺憾?
而那個最讓她嫌棄的小孫女,在她的生命即將燃燒到盡頭的那一刻,都不願上前靠近她一步,她眼裏閃動的淚光,是悔恨還是愧疚?我並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沒有釋懷,也不想原諒。
「漫漫,漫漫?」母親的聲音透過無形的電話線,將我從漫長的過往裏拉了回來:「你在聽嗎?」
「嗯,在的。」
「你抽個時間回來一趟好不好,你都四年沒回來了。」她頓了頓,聲音暗啞了幾分:「你再不回來,你爸都快記不得你了,他老了......」
「他什麼時候記得過我?」我頓時心生煩躁,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行了,下個月我會多打些錢回去的。」
「你以爲我是來問你要錢的?漫漫,你跟爸爸媽媽之間只剩下錢了嗎?」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對面的綠燈一閃而過,刺眼的紅燈像是我心底的警鈴,此刻正嗡嗡作響,吵得我頭疼。
「那不然呢?你們給過我別的嗎?」
我抬頭看了一眼蒼茫泛灰的夜空,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我掛斷電話,加快了腳步。
我是該回家了,回我一個人的家。
5
客廳的角落一如既往亮着一盞暖暖的橘黃色的夜燈,可是在這個家,已經沒有等我的人了。
宋延搬走兩個月了,他搬空了所有屬於他個人的物品,可依然遺留下無數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痕跡。
玄關口的感應燈是他裝的,廚房有一個空氣炸鍋是他去年在年會上抽獎抽到的,客廳的投影儀是他當初死活要買的,飄窗上的比我還高的邦尼兔玩偶是他送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
我換了鞋去洗手間洗手,熱氣氤氳,鏡子上的那道裂縫依然清晰可見,那是宋延用手砸的。
他說:「徐漫,你到底在怕什麼?帶我去見你父母有這麼難嗎?我有這麼拿不出手嗎?」
我望着他憤怒而又疲憊的眼睛,一顆心慌亂得四處亂竄,可卻像被點了啞穴似的,我發現我怎麼也開不了口。
我該怎麼告訴他?不,拿不出手的人不是你,是我!是我身上乾涸貧瘠的愛。
我該怎麼告訴他?我的家跟你的家不一樣,我的父母不會像你的父母那樣,在餐桌上將你從小到大的糗事一籮筐一籮筐地抖出來,他們只會冷漠地招待你,敷衍得和你寒暄,讓你以爲自己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我又該怎麼告訴他?噓,輕點聲,別讓我們的幸福吵到了其他人,沒有人會祝福我們的,還會怪我們太幸福。
宋延搬走的那天,我又去見了老羅,一個三十多歲的心理醫師,我讓他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回答我:「男人說的分手,是不是代表深思熟慮,代表不愛了,還代表無法挽回了?」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臉沉靜地反問我:「你想要挽回嗎?」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他又說:「你是不敢挽回吧?」
我難得誠實地點點頭,我確實不敢,因爲我覺得他其實也並不是很愛我,他不會陪我看我喜歡的電影,不會遷就我的口味,不願意繞兩條街買我喜歡的蛋糕,我腳磨破了他還拉着我陪他遛狗。
對我也不夠用心,我的生日禮物都是隨手買的,在一起三年都不知道我最喜歡的花是繡球花,最重要的是,他對我一點都不包容,每次吵架都很大聲,也不會立馬來哄我。
說完,我又捂着臉大哭了一場。
老羅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體貼地將紙巾盒推到我面前,等我哭夠了,他才緩緩開口:「你好像更樂意求證別人不愛你。」
「可是愛我就不會丟下我,不是嗎?」
老羅笑了:「那你判定他不愛你,你心裏舒服點了嗎?」
我搖了搖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以爲,只要我認定宋延不愛我,那麼他的離開就與我無關。
我就會停止愛他,就不會在往後無數個難眠的夜裏,遺憾追悔。
那麼,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眼裏獨立能幹,瀟灑可愛的姑娘,其實可憐得像條沒人要的流浪狗。
可越是這樣,我越是痛恨自己,原來我剛強的軀殼下藏着的竟然這麼一灘軟弱而又虛榮的靈魂。
老羅長嘆了口氣,他最後勸我:「徐漫,你得試着讓別人愛你呀!」
6
飛機抵達機場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本想叫個車,抬眼看到姐姐撥開人羣朝我走來。
有四五年沒見了吧,她豐腴了不少,穿着打扮也比從前隨意了許多,一件卡其色長款針織毛衣從頭裹到腳,紮了個低低的丸子頭,昔日那個任性的小姑娘,身上竟然也有了幾分嫺靜的味道。
「媽不放心,非讓我來。」她有些不自在地解釋了一句。
我也有些不自在,當年她再婚,我曾和她撕破臉大吵過一架,她現任丈夫是一個新加坡華人,大她整整十八歲,是一個精明的商人,給她買高定婚紗,鴿子蛋大的鑽戒,也只給她一個人辦理了移民手續。
我記得當時我沒有接過她遞過來的伴娘裙,而是冷冷質問她蕾蕾,也就是她和前夫的女兒怎麼辦?
她斂起臉上的歡喜,眉宇間透着一抹掃興:「她不還有親爸嘛?」
「你明明知道她親爸有多不靠譜,你信不信你一送回去,他扭頭就能把蕾蕾丟到鄉下去,你自己倒是知道跳出火坑,卻將親生女兒往裏推,有你這樣當媽的嗎?」
「那我能怎麼辦?老萬不喜歡孩子,他自己親兒子都沒要!」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急脾氣,三兩句就飆高了嗓音:「當媽的就都該死嗎?我才二十八歲,還這麼年輕,我沒有權力爭取自己想要的幸福嗎?」
「你有,可你不能爲了自己的幸福置別人於不幸之中,你這是自私!」
「別人?」她冷笑了一聲,嘴角露出一絲譏諷:「你說的這個別人還有你吧?沒錯,我是從你那兒搶走了留在爸媽身邊長大的機會,還搶了爸媽的關注和寵愛,可我不覺得對不起你,因爲那些都是我靠自己爭取來的!」
「你呢?你敢嗎?你連盤子裏最後一塊紅燒肉都不敢夾,連向媽媽坦白你不喜歡黃裙子的勇氣都沒有,甚至,上高中時,那些人那麼欺負你,你都既不敢還回去,也不敢說出來。」
「就算現在你長大了,成了我們姐弟三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可那又怎麼樣呢?你照照鏡子,瞧瞧你自己,你是你自己嗎?你看得到你自己嗎?」
「我每一次看到你,我都無比慶幸,當年被送到鄉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猛然想起,上一次她這麼看着我吼我,還是將我從校園暴力里拉出的時候,那天,她收拾完那羣施暴者,拉着我佈滿淤青的胳膊走得飛快。
快到家門口時,她突然頓住了腳步,然後用力地甩開我的手:「徐漫,你是啞巴嗎?不會說話,不會哭的嗎?」
我只覺得心口一揪,說不出來的難受:「你有沒有想過,蕾蕾會變成第二個我。」
我看到滾圓的淚珠迅速劃過她的眼角,她眼神裏全是破碎的掙扎,半晌,她轉過了身子。
「可我不想變成像你這樣的人,這輩子都不想。」
這句話像繡花針一樣,一針一針縫在我心上,細細密密的血絲沿着針腳滲出來,疼得分不清哪裏是重點。
我真是委屈呀,明明從沒有做錯過什麼,卻活成了別人最討厭的樣子。
「我又離婚了。」
車窗外的路燈連成一條線,她的臉時不時倒影在玻璃上,模糊而又清晰。
末了,她又說了一句:「蕾蕾現在在我身邊。」
7
母親堅持要給我煮一碗麪,她說上車餃子下車面,這碗麪一定要喫。
姐姐脫下外套,挽起袖子,笑吟吟的從冰箱裏拿出一包小青菜:「媽是讓你喫了長長的麪條,能常常回來,常常團圓。」
她幫母親洗了一小筐的青菜,將剩下的又塞進了冰箱,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就那麼順勢半靠在冰箱門上,有一塔沒一搭的和母親聊起了天。
細細碎碎,忽高忽低,與碗筷的叮叮噹噹,熱油的滋滋呼呼交雜在一起,竟糅合成一種美妙的樂音。
我坐在沙發上刷朋友圈,恍惚間,時光又退回到了十多年前,爲什麼這個世界上有的東西早已面目全非,而有的東西,卻好像一直不會變。
余光中,我瞥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她赤着腳,穿着單薄的睡衣,站在當年我和姐姐的房門口,靜靜地打量我。
那是一雙像黑曜石一樣漂亮的大眼睛,可眼底卻彷彿藏着一汪隱祕的清潭,沉靜而又無瀾。
我看不透,但我很熟悉。
「蕾蕾,是媽媽吵醒你了嗎?」姐姐也看見了那道身影,她匆匆走過去,微微蹙眉:「怎麼不穿鞋呢?天涼了......」
話音未落,蕾蕾突然受驚般扭頭逃回房間裏,半晌,姐姐抱出一團被什麼東西染溼的牀單。
隨即,房間裏傳來蕾蕾尖銳的哭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顯得尤爲突兀。
我本能地衝了進去,只見蕾蕾雙手抱着頭,將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拼命往桌子底下藏。
姐姐伸手想將她拉出來,可剛一碰到她,她就像只被困在籠子裏受驚的小獸,企圖四處逃竄,反倒四處撞壁。
我聽到「咚咚咚」的碰撞聲,心都要碎了。
「你別動她了,她會撞傷的!」我走過去一把將兩人拉開,厲聲詰問道:「你做了什麼?你看不出她很害怕嗎?」
「她......我......我只是把她尿溼的牀單換了。」
她有些語無倫次,無措而又氣餒的目光仍落在桌子底下的蕾蕾身上,聲音裏隱隱透出一抹爲人父母的過分焦慮:「過了年都十歲了,還總尿牀。」
「小孩子尿牀不很正常嗎?洗了就是,大半夜的,你何必爲了這點小事折騰出這麼大動靜?」我莫名感到很生氣,不自覺夾槍帶棒道:「她是你女兒,對自己的女兒包容點很難嗎?」
「包容?是,牀單可以明天洗了就是,她是我女兒,我可以幫她洗一輩子牀單,可她不能一輩子躲在裏面不出來吧?」
我隱隱聽出一絲不對勁,可剛想追問兩句,母親匆匆趕了過來,她掀起圍裙擦着手,焦灼的目光在整個屋子掃了一圈。
然後,她看向我,卻一如既往的堅定地站在了姐姐那邊。
「漫漫,麪條好了,跟媽出去趁熱喫。」說着,她走近挽起我的胳膊:「別跟你姐吵,她也不容易.....」
這句話就像一枚從天而降的釘子,精準地落在我的腳面上,疼痛讓我直直僵在原地。
真的好難過啊,爲什麼被堅定選擇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沒錯,單親媽媽是不容易,失業青年也不容易,既然你只心疼你的大女兒和小兒子,還把我這個無堅不摧的二女兒叫回來幹什麼?爲你們表演鋼鐵是怎麼練成的嗎?你們不覺得殘忍嗎?」
我冷硬而又決絕地揮掉母親緊緊卡在我胳膊上的手,轉身折回客廳,提起尚未來得及安放的行李箱,只覺得疲累至極。
母親急得已經哭出了聲,姐姐也追了出來,身後都是挽留的聲音,可我還是覺得,我不該回來的。
老羅這個庸醫!
「都吵什麼吵!」一道渾厚低沉的呵斥聲刺破這個屋子裏所有細碎的聲音,讓我本能地頓住了腳步。
他比記憶中清瘦了許多,脊背也不如從前那樣挺直硬朗,唯有那雙瞪得渾圓的眼睛,讓我的臉頰莫名微微發麻。
他邁着不再輕快的步伐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數着自己已經亂掉的心跳不知所措。
近了,近了,更近了......
「咚」的一聲,我聽到了塵埃落定的聲音,他面無表情地擦過我的肩膀,走向了姐姐,未曾看我一眼。
「你怎麼又不叫我?天都快亮了,去晚了進不到新鮮的貨,咱還得攢了錢儘快把漫漫從鄉下接回來呢!」
對上我錯愕的目光,母親和姐姐的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紅。
8
老羅常勸我:「你得試着讓別人愛你呀,蠶蛹是照不到陽光的,只有蝴蝶才能感受到溫暖。」
我的內心長滿了委屈的毒瘤,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剖開了自己,它們哪一個會率先跳出來爲我打抱不平?
我是會強忍着淚光坦誠父親拍在我臉上的巴掌至今讓我耿耿於懷,我當年只是想回家而已?
還是會流着淚質問母親,你爲什麼不能像親近姐姐那樣與我親近?
你們明明很愛自己的孩子,我明明也是你們的孩子,可爲什麼唯獨不愛我?
然而這一刻,那些平日裏張牙舞爪氣勢囂張的傢伙都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我瞬間淚流滿面。
於是,我也眼巴巴地望向母親:「你可以抱抱我嗎?其實我也不容易,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媽知道,媽知道。」她哽咽得再說不出其它的話,然後僵硬地抱了抱我。
她是真的知道,這兩個月來,每到深夜,我的微信運動步數都會飆升,夜跑是我唯一發泄情緒的方式。
我想起近來突然密集頻繁的電話,想到她反反覆覆地問我,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跟媽媽說的嗎?
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還是像這個僵硬的擁抱一樣,只會用最彆扭的姿勢靠近彼此。
「宋延不要我了,才兩個月而已,他就要和別人結婚了,他不會回來了!」
我記得我哭了很久,迷迷糊糊睡着之前,我聽到她低低的呢喃:「你回來就好。」
我真的太久沒有回來了,家裏的碗我不知道放在哪一層櫥櫃裏,我也打不開家裏半舊的電視機,還總調不好淋浴的水溫。
每天晚上,我眼看姐姐哄睡患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父親,安撫好得了小兒自閉症的蕾蕾,又捧着一杯溫熱的白開水悉心照顧母親喫下兩片降壓藥。
自始至終,她臉上湧動着一種習以爲常的從容與平和。
她笑着向我解釋:「媽怕你擔心,不讓說,她說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那間父親守了大半輩子的小店還在,如今接替他起早貪黑,迎來送往的變成了弟弟。
我挺意外的,那個從小就沒有定性,做什麼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弟弟,最後竟然在這小破店紮下了根。
我問他不是最討厭南北貨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嗎?他撓撓脖子,露出一絲羞赧:「可是爸爸喜歡。」
偶爾我也會去店裏轉轉,父親總愛躺在店門口的那張躺椅上,對着日光搖搖晃晃,優哉優哉,也只有在這裏,他纔不會到處亂跑。
他還是經常認不出我,有時會把我當成愛買香菇和魚丸的常客,有時以爲我是弟弟的女朋友,有一次他還給我準備了個紅包。
母親也塞過一個紅包給我,薄薄的一層,裏面只放了一張泛舊的存摺。
她說:「你離家去學校報到的那一天,我和你爸一夜沒睡,我說你這一去怕是以後只會留在那兒工作、結婚、生子了,你爸寬慰我說你打小就主意正,又聰明,到哪都喫不了虧的,只要你高興,隨你去吧。」
「可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爬了起來,他說你離得那麼遠,他得多給你攢些嫁妝傍身才行。」
最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眸光微動:「我們雖然不是第一次做爸爸媽媽,可卻從來沒做過三個孩子的爸爸媽媽,我們想做好每個孩子的爸爸媽媽,可那時候的我們畢竟太年輕了,難免會有疏忽和力不從心的時候,我們知道最虧欠你,你也常常讓我們感到很挫敗,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們從來沒有不愛你。」
9
一週後,年假結束,姐姐帶着蕾蕾送我去機場。
角落裏一盆高大的盆栽引起了蕾蕾的興趣,大多數時候,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安靜的乖孩子,叮囑她別跑太遠了,她就乖乖站在那兒,長久地注視着面前那一抹翠綠,一動也不動。
姐姐的目光時不時在我和蕾蕾身上流轉:「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自私的孩子,偶爾也會暗暗內疚,可你知道嗎?自從我也有了孩子,才發現其實每一個母親倒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自私一點。」
「不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喫,而是有時候,孩子哭了,父母才知道孩子餓了。」
她的目光充滿愛憐與溫柔,只可惜,蕾蕾始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S市的康樂醫院很有名的,等我回去安排好,你就帶蕾蕾過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最後,我們站在人潮湧動的機場擁抱告別,像無數至親密的親人,等坐在飛機上,我這纔想起,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
飛機很快飛上了高空,那塊我一直逃離又一直回頭張望的故土仍隱隱可見。
我依然沒有留下來,飛機越飛越高,穿透了雲層,我望着窗外彷彿觸手就可及的白雲,再不擔心一陣風就能將它們吹散,因爲隔得再遠,也終會在同一片藍天下相聚。
我也依然奔赴一場又一場的未知,有時候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有時候還是被情愛耍得團團轉,可再不會慌慌張張,悽悽又慼慼。
畢竟歲月漫長,心有歸宿,靈魂便不再遊蕩。
(全文完)
作者:叫我靜靜靜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