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北宋.蘇軾——《臨江仙》
萬暉二十年,夏,赤日破夜而出,為天空披上一件金紗,讓飛鳥看清裊裊輕煙的靈動舞姿,蓊鬱翠林、啁啾鳥語全都在暖陽拂煦下,甦醒了過來。
可惜,寒光軍的士兵們,還未得及賞賞今晨的閑景,就已進入整軍狀態了。
高立的軍旗在風中威武擺動,俯視地面沈重的鐵甲,細聽規律的行軍步伐,以及斷斷不絕的馬蹄聲。
寒光軍正朝蘭陽大地舉兵前行,昨夜大夥兒的醉態歡顏,全都消失無蹤。
初上戰場的趙煌熙,就像被淹沒在步兵群中,雖然昨日趙月卿給過他逃跑機會,但他不願過著見不到卿姐的日子,於是選擇留下面對,要與卿姐一同凱旋而歸,回到每日練劍又挨罵的日常,今年不過十四歲的他,為此承受了關乎生死的恐懼,手中的汗出了就擦,擦了卻又出。
「專心行軍,專心行軍!」趙煌熙在心中不斷提醒著自己,但卻好似有股幽深的絕望掐住心門,他不認為自己能活過今天,那快握不住劍的顫抖小手,也像在表示同意。
「哎呦!」前方突然出現一聲小哀嚎。
趙煌熙猛地抬頭,發現是走在自己正前方的夜香玉所發出。
夜香玉轉過頭來,嘴角微揚,他瞇起的雙眼像兩道彎月般,這是一張活似神像的臉:「親愛的,你能專心點嗎?都踢到我的腳了。」他的語氣乍聽下頗溫和,但卻能讓對方明顯感受到他內心的不爽。
「啊……!抱歉抱歉!」趙煌熙趕緊低頭認錯,他死也不想和這人起衝突。
夜香玉繼續掛著笑臉,只回了一聲冷笑,便轉回頭去。
不只趙煌熙,大概整個煦國都沒人願和「玄紺城」的夜家鬧上,他們可是出了名的雞腸小肚,詭辯術更是一流,任何事都得辯個你死我活才甘願,總之他們認為,錯的那方,絕不能是夜家人。
而很不幸地,這位看上去就不好相處的夜香玉,是趙煌熙的同梯,年十六,玄紺夜家的四公子,他留著一頭烏黑長髮,後腦杓束著一搓高馬尾,天生就有一對深紫色的眼珠子,眼形細長如彎月,兩眼角各有一顆淚痣,不管在任何情緒下,臉上的表情都不會有太大變化,但不管露出什麼表情,總讓人感到一股詭異的驚悚,因此軍中弟兄們都稱他叫「鬼面神像」。
「偏偏在開戰前看見這張令人不安的臉,感覺被詛咒了,感覺離死亡更近了,怎麼辦?!」趙煌熙在心中喃喃道,又憂鬱地唉了一聲嘆息。
「你冷汗不止,沒事吧?」
「欸?」趙煌熙看向左邊傳來的聲音,原來是鶴望蘭啊!
鶴望蘭拿出一條手帕遞給趙煌熙,他不苟言笑、表情冰冷,但卻像是從畫中走出來一樣:「這手帕給你擦擦汗吧。」
趙煌熙伸手抓住手帕,腦袋卻頓時傻住了,上半身動也不動,定睛注視著眼前的同齡男孩,內心忍不住盛讚道:「真好看......太好看了,大家說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
「喂,你到底要不要收下?」鶴望蘭不耐煩地問道,但對趙煌熙的凝視,他並不感怪異,因為他早就習慣老是被人盯著看了。
「啊!抱歉抱歉!我收下我收下!謝謝!」趙煌熙終於回了神,慌亂地拿走手帕,猛往臉上擦汗。
夜香玉卻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斜眼看向鶴望蘭揶揄道:「呦!鶴公子人真好呀,咱們夜家的教養果然比不上鶴家。」
鶴望蘭默不作聲,他向來只當夜香玉是股難聞的空氣。
鶴家乃煦國最負盛名的巫蠱世家,與夜家是玄紺城中勢均力敵的兩大家族,但鶴家人對錯分明、敢做敢當,以「非黑即白」為家訓,又不擅與外人互動。
身為鶴家第六公子的鶴望蘭,正是最典型的鶴家人性格,和夜香玉一樣難相處,但他身邊還是常有人打轉,或是躲在遠方直流口水地痴望著他,大概是因為,他有著一副如畫般的絕美之貌吧,那淡褐的眼珠子色如枯葉,深茶色的長髮抓出一半紮起高馬尾,另一半隨意放下,時不時被凜風撩起,睫毛前的瀏海也漫漫飄舞。
「你很害怕?」鶴望蘭問道。
突來此問,趙煌熙雙肩微顫,咽喉和心門就像同時被尖刃抵住:「痾......嗯。」
趙煌熙語方落,便立刻聽見夜香玉發出輕笑。
「哈,素聞凡出生靈淵趙家者皆事軍武,不只善兵法,還勇猛過人,可從你身上,完全不見這兩點,出來打仗,還老是一臉哀怨樣,難道最能影響一個人的,不是從小的環境,而是天生的血緣嗎?」夜香玉興致勃勃地嘲諷道。
趙煌熙心理上不認同夜香玉的說法,但卻無法立即反駁,他沈默了半晌,竟微聲同意道:「可能是這樣吧。」
「喲?!聽你口氣如此哀愁,我猜你其實不想當趙家的養子吧?」
「怎麼可能!」
「呦?反駁了?」
「趙家從不苛待我,把我當自己人扶養長大,但我卻......我卻不想從事軍武。」
鶴望蘭一臉匪夷所思:「所以你總是愁眉苦臉的,是因為不想從事家業?」
「嗯,我還想過要逃家呢,我這種想法,根本是背叛了趙家的養育之恩,也辜負了卿姐的期許。」
「蠢。」鶴望蘭斷定道。
夜香玉立刻跟著捕刀:「果然最能影響一個人的,還是從小的環境呢!」
趙煌熙垂下眼苦笑:「你們倆也是因為家族的關係而參戰的嗎?」
夜香玉自傲地微抬下巴:「呦齁齁!這次的戰事,我可是自願參加的!」
但鶴望蘭思考了許久才肯開口:「我算是......被逼的吧,我只是個孩子,沒能力為自己做選擇,抱歉。」
「欸?何必道歉?」趙煌熙驚訝道。
夜香玉嘴角忍不住上揚,轉頭含笑揶揄:「就是呦!幹嘛道歉喲?」
鶴望蘭忍不住在心中為趙煌熙哀嘆,他雖不喜與人互動,但絕非漠然,身邊有位與自己同樣年紀、同樣苦陷家族榮銜的孩子,怎會不感同情?
「我......長大後會親手滅族。」鶴望蘭這話無半分虛假。
趙煌熙驚聞此番狂言,眼睛瞪大地像見到閻王般,但內心卻不知怎地,竟也不願反駁。
夜香玉興奮地補充道:「呦齁齁!這小子可是認真的,他立誓要殺了世上所有的巫蠱師呢!」
「真的假的?」趙煌熙看向鶴望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鶴望蘭無視趙煌熙投來的疑惑目光,卻開口警告前方那人:「夜香玉!」
「先說錯話的可是你呦!親愛的鶴公子。」夜香玉可沒打算為自己的話負責。
「哈,感覺你們倆感情挺好的嘛!」趙煌熙看著這兩人打鬧,不小心脫口說出無心之語,立刻引來鶴望蘭和夜香玉的怒視,在左邊的是閻王,前方的是鬼面神像,趙煌熙忽感瞬間被地獄使者包圍,冷汗直流,急忙解釋道:「因為......!這種事一般不會輕易向別人說吧?」
「按你這邏輯,那他方才跟你說了長大後要親手滅族,就表示他跟你感情很好囉?」夜香玉反問道。
「那句話......應該只是不小心講出來的吧?」
「那他跟我說過要殺了世上所有蠱師,也可能是不小心說漏嘴的,你怎麼就判斷是我們感情好了?」
「痾......好吧,你說的好像有道理。」
「你那麼天真,難怪會被趙家當白痴耍。」
「什麼?」
「夠了夜香玉!住口!」鶴望蘭突然抓住夜香玉的手臂怒喊道。
「後面的步兵在吵什麼?!!」李焰怒然一吼,顫慄瞬間貫穿全軍。
趙煌熙、鶴望蘭和夜香玉被嚇得變三根木頭似的,動也不敢動,全身雞皮疙瘩竄起又冷汗不止,心跳狂亂地像被劊子手拿刀架住脖子。
騎兵趙月卿從後方緩緩來到三人旁邊:「小鬼們,別鬧了。」
鶴望蘭與夜香玉不敢再多語,只管專心行軍。
趙煌熙聽見卿姐的聲音,兢兢地抬頭朝她望去。
趙月卿就算不用見熙兒的表情,也早就清楚,熙兒跟她一樣,從入軍以來,每天是多麼地害怕,甚至曾想過,若自己不是生在趙家就好了,但她從沒想過要逃。
「我一定會給你自由的人生,熙兒。」趙月卿悄悄在心中發誓道,隨即策馬返回崗位上。
雖然只看見剎那一瞬,但趙煌熙的腦海中,已清楚刻下了卿姐對他的微笑,緊纏他心上的沉鬱,似乎被一陣暖風吹散而離。
「我一定會與妳凱旋回府,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