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住的小日子 – 台北窩居】98/100(新寫的舊歌)
辦完喪事的這些天,還在猶豫要不要退掉這裡的房子,搬回去老家,陪老媽過活。畢竟,讓她叨叨絮絮大半人生的老伴,已經先走一步,還給老媽一個清靜的餘生。
老爸開始病危的這幾週,夜裡,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空間都是異常寧靜。
偶爾,會有醫院來的電話,突然擾亂了呼吸,在我好幾次忘了關掉水龍頭的時候。
最後一夜,本就零星的家人們,全聚在病床邊。
老媽的情緒很複雜,始終盯著血氧機,看著指數緩慢地滑落。
其他晚輩,只能默默地佇立陪伴,大家都不知道下一刻,該怎麼辦。
只有老姊依偎在老爸的耳畔,不斷地啜泣,將心事一遍又一遍地述說。
我,不確定是不是緣分就將盡了,只是回想這一生與老爸的父子關係,片斷無章的記憶。
在午夜將至時,一生固執倔強的老爸,血氧開始直線下滑,我握起他的手,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對他說:「阿爸,沒關係了。過去沒能實現的承諾,都沒關係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十分鐘後,老爸的纖瘦的身子輕了,心電圖畫出一條無止盡的水平線。
喪禮簡單,老爸這輩子的家鄉親人都不在台灣,老後的朋友也散光,無人可通知來弔唁。老媽這邊來了幾位親戚,見面聊的仍是陳年往事,以及誰誰誰也過世的八卦。
骨灰放置在三芝山上的靈骨塔,老爸住十樓,距離住在九樓的老妹很近。
老妹走得很早,人生正值青壯年,就輸給了纏鬥七年的乳癌,先從我們這一家的戶口消逝。老妹的死,對兩老衝擊都很大。只是他們這一世代,幼年都遭遇過戰火,家破人亡的場景,是抹平不了的,所以面對自己孩子的離世,情緒壓抑地很深很深。
老爸的感情表達,更是緊箍難解。
曾有一年,陪他回大陸老家掃墓,老爸始終不能直視父母的墳,唸出墓碑上的文。
當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他在基隆報關行混個小職。好不容易與留在大陸老家的父母聯繫上,喚回的卻是一句:「你再待一會兒,看看狀況再說。」這一待,就是一輩子。老爸孤單一人在台灣,從基隆混跡到台北,日子每天都感到慌張。
即使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對於持家的概念,他也是沒有任何踏實的想法和作為。
因為戰亂,老媽沒能繼續上學,大字認識不多,卻要背負著老爸的欠債,四處找手工粗活來幫忙還債。我們的養成教育,也就在這般貧困的歲月裡,糊里糊塗地長成。
我從來就不喜歡「哥哥爸爸真偉大」的歌詞,父親節對我來說也從來不是一個節日,我們三個小孩的童年與青少年,全都在一次又一次的謊言中,含淚度過。老媽更是憤恨老爸的固執與荒唐,痛惡她自己的乖舛命運。
老姊老妹高職畢業後,全都進入職場,上班賺錢貼補家用。
我是唯一繼續念大學的獨子。是的,重男輕女,在那個年代,我是老媽唯一託付可以讓家人們有臉見世人,遮擋親戚異樣眼光的寄望。
李宗盛在《新寫的舊歌》中說道:「往事像一場自己演的電影;說的是平凡父子的感情;兩個看來容易卻難以入戲的角色;能有多少共鳴?」
老爸臨終前,握在我手心裡的情緒,不知是否在為他此生所為感到遺憾,道盡抱歉?
而我,其實也很想跟他說聲對不起,我們也忽略了他這一生的滄桑心境,固執背後的無助。
歲月輾轉、浮光掠影,自己也到了中年的地步。
回到孤單生活不是我預期的選項,但我是不會搞自閉、耍固執,故作無情地悶傷了自己,傷害了關心的人。
老爸的中年,不是我的。
但請放心,我老後的故事裡,一定不會讓家人們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