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琳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自下午探望完路爾斯,從醫院回家之後,凱特琳只一直感到自己的精神恍恍惚惚,完全不能集中。當時路爾斯問了甚麼不得了的問題,自己又為甚麼會回答他的,凱特琳完全不明所以。而且那沒錯是凱特琳真正的想法,但畢竟已經埋藏在她心底五年之久,連她自己也快要遺忘了,到底是何來的勇氣讓她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還要直接就在亞佛烈德面前。
而亞佛烈德又回答了甚麼呢?有些責任不用凱特琳來承擔,他指的是甚麼責任?難道阿倫的死確實存在甚麼內情?雖然凱特琳現在無法得知,但亞佛烈德這些話的意思,也就等同於承認是他刻意阻礙凱特琳發掘真相。
一陣寒意從凱特琳心底湧起,使她不敢再細想下去,只得從衣櫃中取出外套,好讓自己冰冷的身軀重拾溫暖。然而當她打開櫃門,藏在衣櫃角落的黑色塑膠袋卻又如此顯眼,直接呈現在她眼前。
「是你呢。」凱特琳不禁摸了摸那巨大的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久不見了。」
可是塑膠袋的手感一點也不好,讓凱特琳一時間忘記了這個袋子帶給自己那份壓力。正是因為不敢面對,凱特琳才不得不以完全不透光的黑色塑膠袋把它嚴密封存,再藏在衣櫃的最深處。然而如今打開袋口的,卻又是凱特琳自己。
袋口冒出一對棕色毛茸茸的耳朵,接著是一顆又圓又大的頭。一直藏在黑色塑膠袋內的是一隻巨型的泰迪熊,足有一個三四歲小孩那麼高。
「亞倫,我好想你。」凱特琳已把淚水沾濕的臉龐埋進泰迪熊懷內:「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你。」
這是凱特琳二十歲生辰那天,她當時的男朋友送給她的禮物。當天母親為自己編髮的樣式,或是借給自己配戴那串珍珠所閃出的光彩,凱特琳都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天是特別的日子,那是亞倫首次請她到家中作客的日子。
單是亞倫駕著前來接她那輛銀色的賓利已足夠讓她驚訝,平常亞倫都是坐公車上學,凱特琳連想也沒想過亞倫駕駛的樣子。車子向西駛離了倫敦,副駕駛座上的凱特琳則不斷偷看右邊的駕駛者,亞倫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看著路面的神情,實在讓她看得著迷。
「不好意思,我不太常駕駛。」亞倫察覺到來自左邊熱切的目光:「有讓你暈車嗎?」
「沒有沒有,非常感謝你來我家接我才對。」凱特琳也非常客氣地回應。
「等等不用緊張,家中只有我媽和我哥在。」
凱特琳偷偷揚起嘴角,看來緊張的是亞倫才對吧。
「我媽珍妮特很好相處,她也是個漂亮的人,我想你們會合得來的。」亞倫接著解說:「至於我的哥哥亞佛烈德……對,也沒問題的,只要謹慎一點就好,我想他應該不會對你怎樣。」
「對我怎樣?」亞倫的話勾起了凱特琳的想像:「是亞佛烈德對吧,他很凶的嗎?」
「怎麼說呢,是有那麼一點。」亞倫回答得支支吾吾:「我跟他不算太親近,平常也不多談話。」
「原來是這樣,有點距離感的樣子嗎?」
「對……差不多是這樣,他跟我的性格可以說是完全相反,所以很難溝通。」
於是凱特琳開始在腦海中描劃著跟亞倫相反的形象。亞倫安靜、心思細膩,書卷味十足,那麼他的哥哥可能就是吵鬧、神經大條、粗獷豪邁的個性吧。不過凱特琳的想像沒維持太久,銀色賓利已駛進一座兩層高的獨幢平房的前院。亞倫更是先下了車,為凱特琳打開副駕座的車門,領她來到房子的大門前。
凱特琳面前的平房和賓利一樣看上去相當有歷史,但保養也是一樣妥善,外牆的油漆也像是最近才翻新過的樣子。凱特琳實在意外,她從小就住在公寓大樓,家中擁有前後院這樣的事對她來說有點遙遠,而家境看似不算豐裕的亞倫竟然駕著賓利住在平房,凱特琳覺得今天真的是看到亞倫的另一面。
亞倫拉著她的手,步上大門前的幾級階梯,並從懷中掏出鑰匙打開門。門後是玄關位, 客廳就在他們左邊,這陣子已為即將到來的聖誕節而掛上色彩繽紛的裝飾,。透過廳中那扇大窗戶看出就是小庭院,此時呈然著一片黃昏景色。不過最吸引凱特琳視線的,還是在那套古典沙發旁邊的壁爐,正亮著熊熊火光。
「讓你見笑了,我家還在用這種古老的東西呢。」亞倫一下子就發現凱特琳一直在看著壁爐。
「不會啊,我是在羨慕呢,壁爐的感覺很溫暖。試想想,整個晚上和最親密的人一起圍在爐旁,只是看著火堆也夠舒適。」
凱特琳興奮地描述著自己的想像,可是說到最親密的人時,又覺得害羞。
「亞倫,回來了啊。」此時一位女性步進客廳並打招呼說:「你一定是凱特琳了,幸會呢。」
那位女士看上去大約是三十歲上下,麻金色的髮絲燙成大卷並梳理得整整齊齊,臉上的妝容不濃不淡正好適合她,穿的是一套酒紅色的套裝裙,感覺她要出席的並不是一般的家庭聚會,而是更正式的場合。她向凱特琳友善地張開相臂,凱特琳也只得羞羞澀澀地和她擁抱,她還在凱特琳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沒聽亞倫說過有姐姐呢,凱特琳一時間猜不出眼前的女性是誰。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媽珍妮特。」亞倫適時解除凱特琳的疑惑:「這位是我向你們提起的凱特琳,凱特琳・阿佩斯蒂。」
「你的髮髻編得好漂亮呢,和珍珠很相襯。」珍妮特仔細地看過凱特琳的髮型,便誇獎說。
媽媽感謝你!凱特琳在內心吶喊著並舒了一大口氣。原來面前的竟然就是安傑爾太太,看來第一關應該可以算是順利通過。
「亞佛烈德在廚房呢,你們先去和他打個招呼吧。」
這才算是真正的難關,凱特琳想起剛才亞倫的描述,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正在她緊張之際,亞倫已拉著她的手領她往客廳的另一端走。通過飯廳後,可以看見開放式廚房後面那個正忙著的背影,他比亞倫高上不少,頭髮的紅則一樣,待他不經意轉過身來同時,凱特琳也發現了他和亞倫最明顯的分別,就是鼻樑上那個粗黑眼鏡框,中間的鏡片看來相當厚。
「亞佛烈德。」
隨著亞倫的呼喚,他停下了手邊的工作並抬起頭。
「我來介紹,這位是凱特琳・阿佩斯蒂,這邊的是我哥亞佛烈德。」
「你好。」亞佛烈德只簡短地打了招呼。
「你好。」
幸好不是吵鬧的人,不過他散發的氣場果然是和亞倫相反,堅硬而鋒利。凱特琳努力地微笑著,她不知道還可以回應甚麼,而且亞佛烈德還直直的盯著自己眼睛看,凱特琳實在覺得尷尬,甚至有一點冒犯的感覺。
「要喝甚麼茶嗎?」亞佛烈德托了一下眼鏡,目光卻沒有從凱特琳身上離開過。
「嗯,咖——」
「大吉嶺吧! 」
正當凱特琳打算回答,亞倫卻硬生生打斷她。亞倫一向都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可是從來沒打斷過她的話題的。
「嗯,不錯的選擇。」亞佛烈德這才別個頭去,為他們準備紅茶。
凱特琳則不明就裡地看向亞倫,只見他調皮地笑了笑,並把食指豎起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作聲。不一會,亞佛烈德為他們端上了一個托盤,上面的茶壺冒著帶有濃厚果香的熱氣,旁邊則是和茶壺一樣白底藍紋的茶杯,然後是茶托,還有糖罐和奶盅,即便凱特琳不太懂茶具,骨瓷獨有的透光感她還是看得出來。
「讓我來吧。」說罷亞倫已拿起托盤並步向客廳,凱特琳則緊緊跟在他身後。
「為甚麼?」一坐下,凱特琳已急不及待發問:「你知道我是想喝咖啡的,對吧?」
「他是問你要喝甚麼茶,」亞倫一邊為她倒紅茶,一邊輕鬆地回答:「要是你說要喝咖啡,他又得說教一番了。」
「我不明白呢,為甚麼就一定要喝茶?」
「因為那是亞佛烈德。」亞倫的神情忽然暗淡下來:「這個家中的大小事,都是他說了算,一直也是這樣。我沒太在意,也不想跟他計較甚麼,一切都依他的就好。」
「這可不行,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亞倫也有選擇權對吧?」
經亞倫這麼一說,凱特琳立即就明白到亞佛烈德最難相處的地方是甚麼。凱特琳是獨生女,不論是爸爸還是媽媽一向都護著她,她的意見從來都是家中首要考慮的條件。
「沒甚麼,他人又聰明,各種能力都強,是所有人眼中的模範兒子和學生,一切都由他決定,準沒錯的。」
你也很聰明,也是我眼中的模範啊。凱特琳很想這樣說,可是實在太害羞,就沒有說出口。
「凱特琳,要看看小時候的亞倫嗎?」珍妮特的聲音從後響起,凱特琳一轉頭,便看見她手中捧著幾本又大又厚的相冊。
「媽,別拿這種東西出來給人家看。」亞倫放下茶壺抗議著。
「相片拍了就是用來看嘛,對嗎凱特琳?」
凱特琳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在她心底當然是非常想看,但亞倫如此反對,她也不好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臉上也不自覺顯露了一個複雜的表情。
「媽,你別為難她了,凱特琳沒興趣呢。」亞倫在看了凱特琳這樣的臉後,便轉向珍妮特說。
「不對!我有興趣,請讓我看!」
在聽見亞倫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後,凱特琳連忙申辯。她的一雙眼睜得圓圓的,似是怕現在沒說出來,以後便沒有機會再看照片的樣子。
「看吧,就說有趣吧。來來來,讓我翻給你看。」
「那你們慢慢看好了。」亞倫的尷尬實在太過明顯:「我去收拾茶具。」
還不等亞倫轉身,珍妮特已坐到凱特琳旁邊,開始翻著那些舊相冊:「這孩子真是的,從小到大都這麼害羞,幸好有你呢,我還一直擔心她交不到女朋友。」
凱特琳不禁笑了,對於珍妮特這句話,她實在是很同意。
接著珍妮特一邊翻著相冊,一邊仔細地為凱特琳解說每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和場合,而看著照片的凱特琳則時而發出意外驚嘆,或是發出愉快笑聲,也會和珍妮特聊起過去的趣事,二人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不少。
忽然,某一張照片吸引了凱特琳的目光。
那是一張四人照片。一男一女的成人和兩個約十歲上下的男孩子。四人共坐在一張紅色的天鵝絨沙發上,明顯是一幀到影樓拍攝的公式家庭照。那麼說,相片中的男子應該就是亞倫的父親吧。凱特琳從沒聽亞倫提過自己父親的事,而且以現在的狀況看來,這一位安傑爾先生大概已不在這個家庭中生活。
「這是我先生呢。」珍妮特的笑容添上一份懷念:「他過身多久了?有十年了吧。」
「是這樣啊?很遺憾呢……」
「不會,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珍妮特慢慢地說:「這段時間,倒是辛苦了他們兄弟倆,特別是亞佛烈德。他們的父親不在之後,亞佛烈德一直都很努力,他很早已經明白自己要成為這個家的支柱,保護我和亞倫,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說到這兒,珍妮特停頓了一下,還用雙手拉起凱特琳的手。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亞倫卻不明白。我知道亞倫一直有在怪責他的父親,也不理解亞佛烈德的想法,當然亞佛烈德有時候也實在是有點專橫,但我知道他心裡是愛他的弟弟的。這些事,可以拜託你慢慢讓亞倫理解嗎?」
突如其來的請求,實在讓凱特琳不知該如何回應。即使是五年後的今天,凱特琳也仍然不知道亞佛烈德是怎樣的人,而且亞倫亦已經不在人世,這個請求,是無論如何也再無法達成吧。
可是凱特琳卻又記得那一頓由亞佛烈德做的晚飯的味道,還有那個由亞倫為她親手烤的草莓蛋糕,一向不懂烹飪的亞倫到底是如何做得出那個世界上最美味的蛋糕,還有就是單靠亞倫一個人,是怎樣把如此巨型的泰迪熊靜悄悄地搬到她身後,其實凱特琳還是隱約猜得出來的。
下午在醫院中冒出來的想法是否有點太過份呢?又或是,還有沒有甚麼方法可以讓亞佛烈德開口向她坦白亞倫的事呢?凱特琳通通都不肯定。
五年不見了,珍妮特現在還好嗎?凱特琳注視著泰迪熊那雙又圓又大的黑色瞳仁,那光滑的黑色曲面反映出的光讓她有一種莫明溫暖的感覺,就像有某一縷溫柔的眼神同樣回看著她那樣。
凱特琳忽然覺得,或者下一次,自己應該好好地和亞佛烈德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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