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動怒了。”
鯤溟宮中,北冥王族大長老望着宮外稍顯凜冽的風雪,面上已顯露明顯的敬畏。
能夠讓主持儀式的家主分出一絲心神出手,顯然,對方已經觸及到了家主的底線。
作爲北冥王族資歷最老的存在之一,大長老稍稍推算,已知曉遠方究竟出了什麼事,眼神微黯,感慨道:“可惜了一個好苗子。”
他對北冥淩可謂極近栽培,將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寒獄獄卒推至如今北寒尊使第十席的位置,未來,也準備將他培養成王族的中流砥柱,在北冥雪域之外,他更是他得力的幫手,維繫着雪域與不少北寒使之間的緊密關係,只是沒想到北冥淩心中的執念竟比他想象的深刻太多,只是因爲那個早已沒有權力的老人,便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此,便只能死了。
就算北冥王不出手,事後他也必須將北冥淩抹除。
王族高層的派系爭鬥,不過在北冥王眼前顯露能力的一種手段,若真的敢對他形成威脅,再大的勢力,都壓不過一道王令。
大長老嘆息一聲,道:“事已至此,點到爲止吧。”
北冥王族大長老,在北冥王族中都是地位極其崇高之人,可在說出此話之時,話語中並未顯露高高在上之態,亦沒有太多命令語氣,只是一句聽上去無比尋常的勸告。
能讓他稍稍放低姿態勸告的,又是何等人物?
“大長老所言,教我有些想不明白。”
與大長老隔桌對談的,是一名眉心具備一點殷紅的年輕男子,白衣上的赤火烈陽紋無比鮮豔,將整件本就材質精美的白衣映襯得猶如晚霞中的彩雲,更令他添了幾分風神俊朗,論容貌,論氣質,都可當得上一流。
赤火烈陽紋是一種傳承已久的紋路,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天下敢用此等紋路做衣上裝飾的不多,有資格紋得如此張揚的更是僅有數人,準確來說,在天下年輕一輩中唯有三人。
荀日照與袁人鳳都不在北冥雪域。
此人自然是三家爭位的主角,安家的聖子,安道榮。
此時的他,正與大長老對桌相談,姿態亦擺得極低,只是出言之時,依舊表露出了屬於自己的傲氣:“王上早已默許我的請求,如今王上親自出手,更不會有任何意外,擒拿江月白輕而易舉,爲何……”
大長老揮手打斷安道榮的話語,嚴肅道:“安聖子,莫要妄言。”
安道榮神情微微變幻,點頭道:“是我言語無狀了,還望莫要怪罪。”
說這一句話時,安道榮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謙卑,不知是對着眼前的大長老,還是這座宮殿中的另一個存在。
他心中雖有不服,卻也十分清楚,縱然那位北冥王答應了他的請求,某種程度上,也是答應了他的合作請求,自己終究無法與北冥王族在合作中保持平等的姿態。
縱然是他掌握至高權柄的先祖,對北冥王族也沒有絲毫不敬,何況他離那張椅子還很遠。
但他終究有些不甘心。
一個如此豐厚的禮包跳到了他的眼前,自己還請求了北冥王族的支援,卻沒能將他就此攥在手中。此人牽涉極大,在北冥王眼中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小人物,他若要逃,待他出了雪域,被其他兩家佔了先機怎麼辦?
“安聖子也莫要着急,以安家的勢力,就算他逃出了雪域,還能跑丟不成?”
大長老捋須微笑,道:“我北冥王族不會越俎代庖,但既然答應與聖子合作,自會給安家一些便利。”
北冥淩此番必死無疑,
屬於他這一脈的北寒使卻不會有任何損失,很快他也能再拉一個替代者上位,北聖域中,憑藉北寒使擁有的權力與影響力,追蹤一個人再容易不過。
至於一直與他作對的另一脈,家主意志在他這一邊,難道還有膽子忤逆?
安道榮想通了其中關節,眼中微微一亮,起身拱手稱謝:“此事若成,安家必有重謝。”
大長老點頭微笑,心中卻是有些不滿,眼前這年輕人,固然有着一定膽魄,敢效仿荀氏聖子孤身入西域之舉,只帶兩名侍女進入北冥雪域,卻是難以掩蓋心中喜怒,稍一撩撥便露了老底,行事也並不圓融,相比傳聞中在西風古城衆高層中安之若素,侃侃而談,最終獲得那位西域域主認可的荀氏聖子實在差了一些,若不是知曉安家先前的那樁事,他定懷疑安若素那老東西培養晚輩的能力了。
只是對於北冥王的決定,哪怕他從來忠心耿耿,心中也難免覺得有些不妥。
北冥王族向來不摻和中聖域的那個位置,神國先皇尚未登基,中域大亂之時,家主也沒有任何動作,現在卻實打實的要將手伸到北聖域外,已然與北冥王族的行事風格相悖。
只是不等大長老細想下去,面色已然一變,饒是他從來持重,此刻也驚詫不已。
“居然沒有死?”
喃喃自語一聲,大長老恢復了平素的從容,與安道榮告了聲歉,便離開了場間。
他感受到了家主的意志,也察覺到了遠方那個本該就此消逝的靈魂,縱然心中不解,也只得去踐行自己該做的事。
若是平時,對於那個不速之客,北冥王族只會將他逐離,安家要怎麼抓都行,只要不在北冥雪域裏鬧騰,他們都會給予一定的幫助,可現在,情況已然不同。
抓不抓那人並不重要,但雪域的罪人必須死在雪域,既是如此,救援罪人的傢伙,也需在雪域裏一併捉了!
……
北冥淩想過自己會是個什麼結果。
被劍光切成無數碎肉也好,被直接劈成兩半也好……總之都會死的很痛快,可當他睜開雙眼之時,卻發現自己壓根沒死,甚至還被人揹負着在雪域之中快速行進。
這一刻,他彷彿完全感受不到全身上下碎裂般的痛楚,咳血怒罵出聲:“你這傻逼做了什麼!”
“救你。”
江月白快速回應道:“那道劍光太快,好在我也很快。”
想到不久之前的那一幕,江月白自己也頗爲膽戰心驚。
不過數息時間,北冥淩忽然反水,傾刻重創衆人,然後在大喝一聲後被摁入雪地,緊接着就是一道貫穿一切的純白劍光。
如今,那道劍光應在數萬裏外,劍痕已然將雪域一分爲二,需好些時日才能填補。
現在,他就是順着這道劍痕在跑路。
劍痕之中散發的劍意極強,與雪域風雪似乎同源,短時間內足夠遮蔽靈力仙氣的感知,只是需要費神保護身後的北冥淩不被殘留的劍意切碎,對他的消耗稍大了些。
但終究比孤身對抗天蓮陣輕鬆太多。
想到先前自己的出手,江月白心中頗爲自豪。
斬斷一切的劍光,終究無法斬斷被整個割裂的空間,而施展這道劍光的人,也明顯沒有將他一同斬殺的打算,將威能束於一線,如此,他才能撈了北冥淩就跑。
虧得那劍光不是活物,不然光是小破空法造成的反噬,就足以讓他爆頭而死。
“你先好好休息,雖然那劍光沒直接斬中你,散出的些許劍氣,也差點將你整個切了。”
江月白望了一眼腰間裂痕遍佈,已然無法盛酒的酒葫蘆,眼神複雜。
此物雖非真正活物,終究陪他自絕神崖走到現在,如今擋了幾分劍氣,被劈成了這副模樣,如何能無動於衷?
北冥淩並沒有聽從他話語的打算,拼着全身痛楚依然怒罵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子爲了老頭子的願望拼上性命,你他娘就只會做傻事嗎!”
“老子下定決心叛族,本就死路一條,管你什麼事!”
兩句怒罵出口,北冥淩話語一頓,再度噴出一口鮮血,一時無法出聲,但雙目依舊瞪得如銅鈴一般,彷彿要將江月白生吞了。
理清目前的情況,他很清楚按照北冥王族的行事風格,之後會是個什麼情況。
若他死在那道劍光之下,無論先前王族爲何對江月白動手,若江月白直截了當的逃跑,應當不會大張旗鼓的追擊,畢竟,所有的血債都在他手上,而且懲處叛族者,纔是最爲緊要的事情。
可現在他不知爲何還能活着,而且被江月白揹負着一起逃跑,情況便不一樣了。
若放任他逃出雪域,豈不是自墮北冥王族萬年威名?
“放下,自己滾蛋!”
好不容易吐盡喉間鮮血,北冥淩再度怒吼。
江月白的回答很乾脆:“你不想死吧。”
“既然現在還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想起絕神崖下的那段時日,江月白有所感慨,微微搖頭,鄭重道:“承長老肯定不希望你就這麼死去。”
北冥淩聞言,情緒愈發激動,以至於原本蒼白的面上盡是赤紅。
“老頭子要的是你活着!”
“老子選擇死路,死便死了,你這傻逼還跟着選死路,還走的更絕更狠,腦子是被狗啃了嗎!”
“噗!”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北冥淩再沒了說話的氣力,他傷的本就極重,如今劍意隔絕天地靈力,他連通過仙人手段恢復自身都做不到,連番牽動體內傷勢,已然將身體狀態拉到了崩潰邊緣。
江月白沉默片刻,道:“無論如何,活着,纔是一切的保證。”
北冥淩掙扎抬頭,氣若游絲道:“你以爲……帶着一個禍害,自己能夠活下來?就算出了雪域,又有什麼用?”
“那就活到出雪域的時候,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
江月白認真回答,然後嚴肅看向北冥淩:“另外,如果不想死,就把嘴閉上。”
北冥淩冷笑一聲,閉目不語。
事情已成定局,就算江月白將他拋下,北冥王族的追擊也必會到來,冒犯王族威嚴者,除了死路一條,哪還有路走?
而且,他確實不想死。
沉默許久後,他終於開口:“我身上的儲物戒中有丹藥,記得幫我每樣都倒一顆,其他的東西,你隨便翻吧。”
以心念去除儲物戒上的防護,他直截了當的昏去,再不想那許多有的沒的。
江月白對此報以一笑。
願意服藥,已經是一種態度。
他救北冥淩的原因很簡單,不過投桃報李四字。
至於這麼做的後果,他想過,但沒有在意。
武神訣的修行,本就是隨心而行。
至於之後的險阻,他自會拼上一切克服。
當年他被逼下絕神崖,武聖救贖了他。
他雖不才,也不願看到另一個不甘的靈魂就此消逝,更何況,如今的他,已沒有保留家底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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