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10、1992年\《行過死蔭之地》\A Walk Among the Tombstones
2014年改編電影上映,由主演《即刻救援》的硬漢男星連恩.尼遜擔綱演出
毒梟的妻子遭人綁票,歹徒要求巨額贖金,結果送回的竟是塊塊屍骨。史卡徳受命追索凶手,過程中與凶手一路鬥智,並在最後一刻救出另一樁綁架案肉票。
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大約上午十點三十分到十一點之間,法蘭欣.庫爾里對丈夫說她要出去一下,上街去買菜。
「開我的車吧,」他建議,「我不出門。」
「你的車太大了,」她說,「每次開你的車都覺得好像在開船。」
「隨你。」他說。
他那輛別克公園大道和她的豐田冠樂拉都停在他們家房子後面的車庫裡。房子位在布魯克林灣脊區七十八街和七十九街之間的殖民路上,是一幢仿都鐸式半木造的白粉泥建築。法蘭欣發動她那輛冠樂拉,倒車出庫,按了遙控按鈕,降下車庫門,一路倒出街外。開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她把一捲古典音樂卡帶插進卡帶匣裡;是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在家裡她聽爵士樂,因為那是基南最喜歡的,可是自己開車的時候她總是放古典音樂。
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五呎六吋,一百一十五磅,大胸脯,蜂腰窄臀。往後梳的黑髮捲曲而有光澤,露出整個臉龐。黑眸,鷹勾鼻,嘴唇極豐滿。
照相的時候她總是緊閉嘴唇。據我知道她上面兩顆虎牙是暴的,上排牙齒比下排牙齒突出很多,因為對這項缺陷感到自卑,她很少笑開。結婚照片裡的她春風滿面,洋溢著幸福,但仍然沒有露出牙齒。
她有橄欖色的皮膚,很容易曬黑。當時她已經有了夏天流行的古銅膚色,因為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她和基南是在牙買加奈古洛的海灘上度過的。以前她曬得更黑,可是現在基南規定她得用防曬油,還限制她做日光浴的時間。「對你不好,」他對她說,「太黑了就不好看了。一直躺在太陽下面會讓一顆李子變成一粒梅乾。」李子就這麼好嗎?她可真想知道。李子又熟又多汁,他對她說。
等她從家裡的車道開出去,開了半條街左右,也就是開到七十八街和殖民路交口的時候,一輛藍色箱形貨車的司機也跟著發動引擎。他先讓她再往前開半個街區,便從路肩駛進路中間,跟在她後面。
她在灣脊大道上右轉,開到第四大道再左轉往北。到六十三街轉角上的阿戈斯蒂諾超級市場時,她減慢車速,滑進半條街以外的一個停車位裡。
那輛藍色箱形貨車經過她的冠樂拉繼續往前開,在附近繞了一圈,然後就停在那家超市正前方的消防栓旁邊。
法蘭欣.庫爾里離家的時候,我還在吃早餐。
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伊蓮和我在東六街上的一家印度餐廳吃飯,然後趕到拉法葉街上的市民劇院看新改編演出的《勇氣媽媽》。我們的位子不好,很多演員講話根本聽不清楚。本來中場休息的時候就想走,可是其中一位男演員是伊蓮鄰居的男友,我們想等謝幕之後到後台去稱讚他的演技,搞到後來決定跟他一起到附近街角的一家酒吧喝一杯。結果那地方擠得水洩不通,真讓我搞不懂。
「太棒了,」走出酒吧時我對伊蓮說,「他在台上三個小時,講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清楚,剛才我坐在他對面一個小時,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我懷疑他其實是個啞巴。」
「那齣戲沒有三個小時,」她說,「大概才兩個半小時吧。」
「感覺像三個小時。」
「感覺像五個小時!」她說:「咱們回家吧。」
我們回她的地方。她替我煮了咖啡,自己泡了杯茶。我們一起看CNN半小時,廣告時聊天。然後我們上床,一個小時之後我起床摸黑穿好了衣服。走出臥室時她問我上哪兒去。
「對不起,」我說,「我並不想吵醒你。」
「沒關係。你睡不著?」
「顯然是囉。我覺得好像透不過氣,不知道為什麼。」
「去客廳看書嘛,或把電視打開,不會吵到我的。」
「算了,」我說,「我有點坐不住,走路回旅館或許能讓我平靜點。」
伊蓮的公寓在五十一街,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間。我住的西北旅館在五十七街,第八和第九大道之間。外面很冷,本來我考慮搭計程車,可是走一條街之後就不那麼覺得了。
在一個街口等紅綠燈時,我無意瞥見兩棟高樓之間的月亮。幾乎快月圓了;難怪。那個晚上就是有月圓的感覺,血管裡潮汐翻攪。我老覺得想做點什麼事,可就不知道那事該是什麼。
要是米基.巴魯在城裡,或許我會去他酒吧找他。可是他現在人在國外,而且我此刻的情緒,進哪個酒吧都不妥。回到家後,我拿起一本書,挨到大約四點左右,才把燈關了,上床睡覺。
早上十點鐘我人已經在街角的火焰餐廳,吃了一份精簡早餐,順便讀讀報,主要看社會版犯罪新聞和體育版。全球版永遠只報導危機,我關心不起,除非國內或國外真大禍臨頭,否則無法引起我的興趣;太遙遠了,我的心智拒絕為之煩憂。
天曉得,我閒得很,每條新聞都可以細細讀,再加上人事欄、租售版。前一個星期辦公室設在佛拉提大樓裡規模頗大的可靠偵探社,給了我三天工作,可是後來就沒音訊了,而我最後一次靠自己關係做的工作,更不知已是哪年哪月的事。我的錢沒有問題,所以並不是非工作不可,而且我也已經學會每天給自己找點事做,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做點什麼。月亮雖已西沉,但昨夜的焦躁之感並未因此沉寂。它還在那兒;血液裡輕微的發燒,皮膚下說不上哪裡搔癢。無論如何,你就是搔不到。
法蘭欣.庫爾里在阿戈斯蒂諾超市裡逛了半個鐘頭,裝滿一個購物車,付了現金。提物僮替她把三大袋什物裝進購物車裡,跟隨她出了超市,走到她停車的地方。
那輛藍色箱形貨車還停在消防栓前面。貨車的後門敞開,兩個男人下了車站人行道上,顯然在研究其中一個人手上拿的記事板。帶領著提物僮的法蘭欣經過他們面前時,兩人都朝她這邊看。等她把她那輛冠樂拉的後車廂打開時,那兩名男子已鑽回貨車,關上車門。
提物僮將購物袋放入後車廂,法蘭欣給了他兩塊錢小費,這是普通人出手的兩倍,遑論有極高百分比的顧客連一個蹦子兒都不會給。基南教她給小費要大方;不必過頭,但要慷慨。「慷慨是誰都負擔得起的。」他對她說。
提物僮把購物車推回超市,法蘭欣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沿著第四大道朝北駛。
那輛藍色箱形貨車隔著半個街區的距離繼續跟她。
我不確定法蘭欣從阿戈斯蒂諾超市到亞特蘭大大道上那家進口食品店走的路線。她可以一直走第四大道,接亞特蘭大;也可能上戈溫納斯快速道路進入布魯克林南區。我不可能知道,不過也不要緊;總之她駕著那輛冠樂拉到了亞特蘭大大道與柯林頓街交口。西南邊的街角上有一家名叫阿列波的斯里蘭卡餐廳,隔壁位在亞特蘭大大道上的就是那家食品商。其實那是家大型的熟食店,店名叫做「阿拉伯美食店」。(法蘭欣從來不用這個名字,跟大部分去那兒買東西的人一樣,她總是稱它為「阿尤伯的店」,阿尤伯是以前的店主,十年前搬去聖地牙哥了。)
法蘭欣把車停亞特蘭大大道北邊設有計時器的停車位上,幾乎就在阿拉伯美食店的對街。她走到街角等綠燈,過了街。等到她走進店裡時,那輛藍色箱形貨車已經在阿列波餐廳的卸貨區停下,就停在阿拉伯美食店隔壁。
她沒在店裡待太久,只買了幾樣東西,不需要別人幫忙提。大約在十二點二十分時她走出店門。當時她身上穿著駱駝毛大衣,煤灰色長褲,兩件毛衣,外面是象牙白的粗毛線衣,裡面是件巧克力色的套頭毛衣;肩膀上掛著皮包,一手拎著塑膠袋,另一隻拿著車鑰匙。
此時貨車的後門打開,兩名先前鑽出貨車的男子又站人行道上。法蘭欣一從店裡走出來,他們立刻一左一右走到她身邊。同時,車裡的另一名男子發動了引擎。
其中一名男子開口說:「庫爾里太太嗎?」她轉過頭去,他很快把皮夾打開又闔上,讓她瞄到一個徽章;不過也可能什麼都沒看清楚。第二名男子說:「你得跟我們走。」
「你們是什麼人?」她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想幹什麼?」
兩名男子一人抓住她一隻手臂,在她還搞不清楚之前,便急急扯著她穿過人行道,一起鑽進貨車後面。才不過幾秒鐘,他們已經架著她進了貨車,關上車門。貨車隨即駛離路肩,沒入繁忙的交通之中。
儘管當時是正午時分,儘管這宗綁票案就發生在繁忙的商業街上,但沒有一個人看清楚整個過程,僅有的幾位目擊者對於自己目睹的部分也不是很確定。整件事想必發生得極快。
如果法蘭欣在他們開始動手那一剎那往後退一步,大叫..
但她沒有這麼做。在她恢復行動能力以前,她已經上了貨車,車門也已經關了。或許那時她開始叫,或掙扎,或企圖尖叫、掙扎,但太遲了。
我很確定當他們抓走她時我在做什麼,我去參加法爾賽團體的中午聚會,十二點三十分到一點三十分在西六十三街的基督教青年會舉行。那天我去得比較早,所以那兩名男子架著法蘭欣穿過人行道鑽進貨車後面時,我肯定正坐在那兒喝咖啡。
我不記得那次聚會的細節。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參加戒酒無名會的聚會,頻率之固定,令我自己也感到驚訝。雖然現在去得不如剛戒時勤快,不過平均一個星期也總會去個五次。那次聚會應當是遵循那個團體的老規矩,前十五到二十分鐘先讓一位主講者敘述個人經驗,接下來一個鐘頭再進行團體討論。我在討論時間好像沒發言;如果有,我應該會記得。我相信那天一定有人說了些有趣的話;每次聚會都有。只是那次聚會沒什麼事讓我印象特別深。
聚會之後我到某處午餐,之後我打電話給伊蓮。接電話的是答錄機,表示要不是她出門了,就是她有伴。伊蓮是個應召女郎,陪伴客人是她的謀生之道。
我在兩輩子前遇見伊蓮,當時我是個口袋裡揣著一枚簇新金質警徽的酗酒警察,有一個住在長島的老婆和兩個兒子。我們倆的關係維持了兩年,當時對我們倆都有好處。我是她工作上的好朋友,能夠幫她避開麻煩,還有一次在接到電話傳呼後立刻趕到,將一個死在她床上的客戶運送到商業區的一條小巷裡。她則是典型的夢中情婦,美麗、聰明、風趣、專業技術高明;而且從頭到尾都要求不多,令人愉悅。只有妓女才能如此完美,你夫復何求?
我離開家人與工作之後,伊蓮和我便斷了線。直到有一個從我們共同的過去中鑽出來的怪物露面了,同時威脅到我們兩人,才又讓我們倆聚在一起。令人驚異的是,從此我們便一直沒分開。
她有她的公寓,我有我的旅館。一個星期有兩天、三天或四天我們會見面。那些晚上到最後通常會以回她公寓收場,我在那兒過夜的機率也比不過的大。我們偶爾一起出城一週,或過個週末。就算哪天不見面,也幾乎都會通個電話,有時還不只打一次。
雖然我們從未談到要放棄別的對象,但基本上我們倆都已經這麼做了。我沒和別人約會,她也一樣—當然客戶除外。隔一段時間她便會踩著高跟鞋走進某旅館房間,或是帶某人回她公寓。在我們剛開始在一起時我對這件事從不介意;老實說,也許這還是她的吸引力之一,所以我覺得現在我也不應該介意。
哪天我真的介意了,我隨時都可以開口要她別做了。這些年下來她賺了不少錢,大部分都存了起來,投資在收入不斷增加的房地產上。即使停止此種生活方式,她的生活水準也不會受影響。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一直沒有開口,或許因為我不想對自己或對她承認我介意吧,同時我更不願意做出可能改變我倆關係中任何元素的舉動。這份關係並沒破裂,我不想開始彌補什麼。
但情況還是變了;沒有別的可能。只因為我們一直都沒變的這個事實,情況遂改觀了。
我們都避免用「愛」這個字,雖然愛無疑是我對她,和她對我的感覺。我們避免討論結婚或同居的可能,雖然我知道自己想過,顯然她也想過,但我們就是沒談。這是一個我們從來沒碰過的話題,除此之外,我們也從來不談愛,或是她的職業。
當然遲早我們得考慮這些事,得討論它們,甚至處理它們。但現在我們過一天算一天;自從我消耗威士忌不再比別人蒸餾威士忌快之後,我學會以這種態度面對整個人生。有人說過,就算是天大的事,你也只能一天一天過。這世界不正是這麼對待我們的嗎?
同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四點差一刻,庫爾里殖民路上家裡的電話鈴響了。基南.庫爾里拿起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嘿,庫爾里,她一直沒回家,是吧?」
「你是誰?」
「我是誰不干你的鳥事。你老婆在我們手上,你這個死阿拉伯佬。你到底要不要她回去?」
「她人在哪裡?讓我跟她講話?」
「嘿,庫爾里,操你媽去吧!」那男人說完就掛斷了。
庫爾里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對著死寂的電話筒大吼「喂」,拚命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他跑到屋外,衝進車庫,確定了自己的別克還在,而她的冠樂拉不在。接著他沿著車道跑到外面街上左右張望,再回屋內,拿起電話。他聽到撥號訊號,拚命想,卻不知該打給誰。
「耶穌基督!」他大叫,然後放下電話筒,又大吼,「法蘭欣!」
他衝到樓上主臥室,嘴裡還叫著她名字。她當然不在房裡,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看,他非把每個房間都看過一遍不可。那棟房子很大,他叫著她名字,衝進衝出每個房間,對於自己的恐慌,他既是旁觀者,亦是當事人。最後他終於回到客廳,這才發現剛剛沒把電話掛好。太棒了,如果剛才他們想找他,一定打不通。他把電話掛好,用意志力命令它響,果真幾乎就在同時,電話響了。
這次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比較平靜,比較有修養。他說:「庫爾里先生,我剛才一直撥電話給你,但一直占線,你在跟誰講話?」
「沒有,我電話沒掛好。」
「我希望你沒打電話報警。」
「我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庫爾里說,「我以為我把電話掛了,結果發現話筒擺在旁邊。我太太在哪裡?讓我跟我太太講話。」
「你不應該不掛好電話,也不應該打電話給任何人。」
「我沒有。」
「尤其是不應該打電話報警。」
「你要什麼?」
「我想幫你把你太太找回來,如果你還要她回來的話。你要她回來嗎?」
「老天,你到底..」
「回答我的問題,庫爾里先生。」
「對,我要她回來。我當然要她回來。」
「我想幫你。別讓你的電話占線,庫爾里先生,我會再跟你聯絡。」
「喂?」他說:「喂?」
但電話掛了。
接下來十分鐘他在房裡踱方步,等電話鈴再響。然後一陣冰冷平靜的情緒慢慢浸透他,他逐漸放鬆,不再踱方步,走到電話旁一把椅子上坐下。等電話鈴響時他拿起聽筒,卻沒吭聲。
「庫爾里?」又是頭一個男的,粗鄙的那個。
「你們要什麼?」
「我要什麼?你以為我要什麼?幹!」
他沒有回答。
「錢!」隔了一會兒那男子說:「我們要錢。」
「多少?」
「操!你這個半黑不黑的砂黑鬼,有你問問題的份嗎?你還有話說?」
他等著。
「一百萬。如何,混球?」
「太荒謬了,」他說,「聽著,我沒辦法跟你講話,叫你的朋友打電話給我,或許我可以跟他談。」
「嘿,你這個頭裹臭抹布的傢伙,你還想..」
這一次掛電話的是庫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