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愛爛《你的夏天還好嗎》書評：比《都柏林人》細膩致鬱，微縮二十一世紀首爾

2023/10/2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前言：

已久仰金愛爛這本書的大名，這次心血來潮找來看，和想像中不同的是，我以為這本書會是小清新的韓式文青風，沒想到是現實主義致鬱風，讀完一章腦袋就要放空休息一下。金愛爛的行文並不是神神叨叨彎彎繞繞一句話拆成十句話講的典型韓國小說風格，讀起來反而有種西方和日本文學融合之美，文學性極強。

內容介紹與心得感想：

讀完這本小說後我歸納出金愛爛文章的共同母題：東亞底層小人物徒勞抓住微薄希望的掙扎。

選不太出來最喜歡的一篇，但與其說每一篇我都很喜歡，不如說每一篇我都沒有評價的資格，讀完真的就像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她人不幸的故事，只能「啊，這樣啊」一聲，不知如何回應，心中暗自咋舌，轉頭忙自己的生活。〈你的夏天還好嗎〉跟〈角質層〉兩篇有點相似，都在描寫女性在社會眼光下逼到無所適從的絕路，她們因為不符合心中所想像的、社會對自己身為女性的期望（不夠瘦不夠漂亮，在暗戀的前輩面前出醜；花錢做指甲，接新娘捧花時卻只能露出流汗的腋窩）而絕望、悲傷，但她們絕望的方式是如同宇宙遙遠的小行星殞落那樣，不是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是惘然四顧。〈蟲子〉在講「嫁給愛情」的女性跟窮男人結婚生子後的悲慘生活。家附近的建築面臨拆遷，丈夫整夜未歸，為了驅趕恐怖的蟲子，她把婚戒弄掉了，她想到這枚戒指是丈夫工作存了好久的錢才買到的，只好在廢墟中尋找婚戒，此時她的羊水破裂，她被迫在廢墟中分娩，任誰也聽不到她求救的叫喚。從〈蟲子〉到讀完整本書能發現金愛爛對婚姻制度的蔑視，她不直接批判，而是用側寫的方式帶出女性踏入婚姻會有多麽不幸福，婚姻制度有多荒謬和無理。這幾乎是新生代韓國女性作家的共同點了，讓人怎麼能不稱讚韓女的洞見、才華和勇氣。

〈水中的歌利亞〉跟〈那裡是夜，這裡有歌〉都是男性主角，雖然很膈應，明明替換成女性也毫不影響小說的走向，可無法否認這兩篇的好，有很高的電影性。前者有點像少年pi（？），父親死後，他和母親不願搬離拆遷房，過著沒水被電的生活，忽然一場暴雨跟堤防倒塌讓他和母親被迫逃生，母親卻因為糖尿病休克死亡，他在自製的船上漂呀漂，堅信明天會好起來。後者有點像《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的possible alternative universe，主角是個扶不起的、被家族唾棄的阿斗，明華，一名朝鮮族，在打黑工的餐館遇見了主角並跟他結婚。不久明華就因胃癌去世，主角發現她生前給他錄的中文錄音帶，他一字一句跟著學中文。明華曾經告訴他，「哪兒」很重要，知道這個答案，才能停下或出發，不要忘記這個單字，它可以帶妳去想去的地方，至於如何達到，則由妳決定，因為明華是偷渡到韓國的朝鮮族，所以她才格外重視「哪兒」，「哪兒」既代表了自己的身份，也代表了自己的歸途和未來。雖然這兩篇都是男性主角，但視角是極度女性的，因為看不到任何女性被性化的描寫，所以我才微微失望為什麼不是女性主角，明明改成姊妹或是母女更動人、震撼。兩篇女性角色的死亡讓我聯想到文學史上女性聲音的缺席，但是跟男作家不同的是，金愛爛身為女性，她不寫這些女性為男人犧牲奉獻了多少如何被吸血而亡，她將女性角色寫成絕食抗議的社會運動家，無聲地、沒有留戀地死去，死亡反而像一種解脫，中斷她們和男性角色的連結。當然這不代表男性角色活下來這個設定有多麽女權，只是從金愛爛對女性角色的描寫能看出女作家和男作家的不同。

〈一天的軸〉在講男寶媽因為不孝男寶犯法開始掉髮，在某一天去機場做清潔工作前收到男寶的信，她喜出望外，辛苦工作完下班後興奮地看信，男寶的信裡卻只寫著「給我買零食」，她晴天霹靂決定上晚班的故事。故事大意雖然被我講得很莫名其妙，但金愛爛厲害就厲害在她能把這種一句話就能講完的悲慘故事包裝成情節跌宕起伏的電影。〈尼克塔酒店〉這篇能看出金愛爛的才華豐沛到能夠將這些細小的生活經驗轉化成讓讀者心有戚戚焉的文字，一對好友決定一起旅遊，旅遊前期她們如膠似漆，中後期卻開始被對方不同的生活習慣差異惹怒，不滿越積越多最後爆發。〈三十歲〉是全書最感性、主觀的故事，雖說感性，整篇口吻仍非常冷靜自制，以第一人稱視角寫給認識的姊姊一封信，講述自己和她分別後的生活以及誤入傳銷組織的經歷，滿篇的「姊姊」讀來令人動容，特別適合發展成一個長篇。

全書沾滿了泥土灰色的景象，能聞到令肺蒙塵的氣味。金愛爛像在茫茫人海中抓了一個人細說她們的故事，她用戰地攝影師跟記者般的精準細節捕捉跟文學家的細膩敏銳，將原本乏味到在口腔裡發苦的人生變成五味雜陳的文字。她的描述過於真實，過於流暢自然，過於淡然，像地震餘波，令人感到後怕，卻又不至於恐慌。她筆下每個主角都是平凡的、模糊的首爾人，每篇串起來能成為首爾人的多重宇宙，她們的生活都是不堪污濁的，因為無法對抗過於龐大的現實，她們惶恐又鎮定，她們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但像黏鼠板上的生物般動彈不得。這讓我想到《寄生上流》跟《薄荷糖》，雖然不喜歡後者，但那個蒙上一層灰的陰濕霉味是韓國特有的。又想到《都柏林人》，雖然不喜歡這部小說，但《你的夏天還好嗎》宛如讀者早就認識主角般的開頭、沒有下文的、空蕩蕩的結尾跟都市裡被生存拽得面目全非的普通人，都讓我想到《都柏林人》，不客觀地說，《你的夏天還好嗎》各方面，從人物動機、留白處理、故事細節和真實性、引起共鳴的能力到女性角色的描寫都比《都柏林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