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整個過程,最讓我痛苦跟掙扎的,是因為我知道她愛我,而我也愛她。
她會記得所有我們說過喜歡吃的食物,然後一直煮到你怕;會在你每次出門時,準備大包小包提到手快斷的東西;北上工作時,她和爸爸不辭辛勞,開車遠道而來,替我打點生活日用品;家裡有事,總是最晚才讓我知道,平常沒事,也不會給我打電話,因為她不想讓我擔心,不想打擾我的生活;在知道自己生病後的第一件事,是拉著我交代家裡的重要文件放哪,遺產要怎麼處理,後事簡單辦就好。
她當然愛我,就算我們表現的不如她所期待,她還是為我們付出了所有。
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不同,儘管她愛我的方式,未必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她肯定我、正視我的感受,而不是那些物質的東西。
儘管理智上清楚,但我的情緒卻無法不受影響,我太在乎她,就像她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一樣。
每次爭吵完,看她難過,我既後悔又內疚,她是病人,我應該要讓著她,但是我好痛苦,內心的鬱悶無從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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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最大的一次爭吵,原因早已不是重點,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過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媽啞著聲音說:「妳回台北好了,我治療就做到這裡。」
我癱軟的坐在地上啜泣著,腦海裡只剩下絕望,想不到玉婷正巧在這個時候打來。
第一通電話我漏接了,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回撥。
我們講完正事後,掛上電話前,她問:「妳感冒嗎?怎麼鼻音那麼重?」
她還是一如往常的敏銳。
「⋯⋯我剛跟我媽吵了一架。」
「怎麼了?」她充滿耐心地傾聽,接住了我的情緒,也跟我分享了很多。
「妳知道嗎?妳已經做得很好了。」她一再強調:「妳知道媽媽愛你,妳也知道她不會當面誇你,但會在人前誇妳,就明白她以妳為傲,更何況妳不需要她口頭上的認同才能肯定自己,妳不用懷疑自己做的事,事實上妳真的做得很好了。」
「她也很想理解妳,但她們不像我們這輩,有這麼多的資源可以去學習、經歷,因此她的限制會比我們多,也不能百分百的理解妳的想法。
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站在一個更全面的角度來看事情,去體諒她。」
「會生氣,會吵架,都是很自然的事,我也會。
生氣沒關係的,情緒需要出口,也是深入了解彼此的機會,但等到平復一點後,要記得道歉。
下一次察覺到自己快要失去理智的時候,可以先停一下,我都跟啟文說等一等,我們先抱一下,等彼此冷靜下來,再繼續談。可以避免在情緒最激動的時候,說出傷害對方的話。」
「妳知道為什麼我願意花這麼多時間跟妳聊這些嗎?因為妳值得這些好,這些是你曾經給出去的,只是現在回到妳身上。」
她的一言一語,深深地療癒了我,在對話的過程中,我也逐步找回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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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約莫半小時,掛上電話後,還不知道怎麼開口,在媽媽的房門口來回踱步,媽媽就把我叫進房間。
「我現在沒有辦法大聲說話,妳坐近一點。」這段時間治療,讓她的聲音變得好小好小。
她看著窗外,半背對著我,緩緩說出:「⋯⋯剛才媽媽說的話如果有傷到妳,我跟妳道歉。」
我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流下。
媽繼續說:「⋯⋯我很感謝妳跟姐姐花那麼多錢給我治病,治下去也不知道多幾年可活,我很怕成為你們的負擔。
我原本是希望可以活久一點可以幫你們的忙。」
她停了一會兒,語帶哽咽:「妳錢存起來,以後拿來養小孩,養小孩會花很多錢,貸款也不要貸了,我這樣就好。」
確定她把話說完後,我斷斷續續地說:「媽⋯⋯這段時間我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傷害了妳,我也跟妳道歉。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從妳那邊拿到什麼,我們唯一想要的是,妳可以好好照顧身體,把病養好,就可以恢復自由,做妳想做的事。
我們聽到妳想做治療,努力活下去的時候,真的很開心,我跟姊姊和弟弟也想全力幫忙妳,所以我們才決定這麼做。
我的焦慮不是來自於花多少錢,而是花了錢,你卻不願意配合醫生的指示,好好照顧身體,調整作息。比起生小孩,我們更希望你健康快樂,這是我們唯一的願望。
對不起,我明明想說我愛妳,卻用這些不好聽的話傷害妳。
我不會再阻止妳想做的事,妳想做什麼就儘量去做,能幫上忙的地方,做得到的我努力配合。
我愛妳,希望妳不要再擔心這些事,好好做治療就好,好嗎?」
媽媽默默流下眼淚,拿著衛生紙不停地擦,輕輕的點點頭。
我給了她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心裡那個緊箍的鎖,似乎終於鬆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