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是霽泉面具……那個神器?」羅韞盤盯著桌上鑲著小紅點與泥球,又有暗金縱線的銀色頭罩,樣式雖然特別,但除此之外毫無驚奇之處,很難聯想到這就是引發江湖各方無數風波,甚至驚動朝廷的霽泉神器。
羅韞盤越瞧越是好奇,忍不住伸出食指欲戳頭罩頂部的土色小球……「啪!」寧澈捉住他的手腕制止,「喚它凶器比較恰當。」語罷,羅韞盤立時縮手縮頭,躲得遠遠的。
「起初我還道你故作誇張,但被這副面具壓在樹幹動彈不得後,方知它比我想像的還具威脅。」潘文雙托腮看著彼端的面具。
「我不太明白……」談皓問:「是只要一碰著眹珠就會……天搖地動?那你怎生習成澤山錄?」
雖漸漸適應眹珠散發出的無形壓迫,寧澈仍坐在離面具最遠、門口最近的椅凳,「由於其內含的靈氣不能與人的真氣即刻交流,普通人短暫觸及眹珠其實不會怎樣,但經過一段時間,眹珠熟悉該人氣息後,便能以之作媒介,累積超過六十年的靈氣快速大量地通過人體,奔湧而出。這就好比運使澤山錄操控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和阿尋可以說停就停,一般人無法自由關閉竅穴,體力真勁會隨著靈氣流出體外,末了虛脫致死。」而後清亮的嗓音稍沉:「而且龍麟二主並未真正學得澤山錄,遺留的靈氣更不穩定,也更危險。」
聽得此言,潘文雙這才後怕了起來,難怪自揚州返回時,寧澈如坐針氈,戰戰兢兢地用樹葉及厚布層層包覆面具,就是為隔絕人體。「是故晉淵莊把面具放在黑暗的地下迷宮,遠離群眾,衛兵也僅守在遠處的入口,只有五感敏銳過人者能輕鬆進出。」潘文雙思索一番後,道:「面具既已到手,就儘快押送回京。這方面還要勞煩寧公子與桓大哥,也請皓兒及羅公子不吝協助。」
羅韞盤雖害怕神器威能,目光卻未曾離開面具,「那一顆顆的小紅點是甚麼材質?銅嗎?」
「是藏玉。」寧澈曾飽受其害,故對該物印象深刻,「傳言只說神器是由鎏金、鋈鐵及骨粉打造,不想尚有藏玉。」
「世人眹珠眹珠地叫,我還以為珠子是嵌在額心,狀似第三隻眼睛,原來是在頭頂。」談皓沉吟:「百會穴乃百神交匯之點,又輔以藏玉對應周邊穴位,若真有人戴上面具,無須等待眹珠習慣人氣,內藏的靈氣恐會瞬間爆發。」
羅韞盤納悶:「你不是說面具最初用來對抗強敵的,如果一戴面具就死,那要怎生抗敵?」
「眹珠的靈氣流經我的身體時,我感覺有某物堵塞靈氣,經潘大人觀察,是鑲嵌的凹洞中有根小針貫穿珠子,本還疑惑眹珠為何不會爆發潰決,現下看來,面具本身便有限制引導之效,又利用小針阻礙靈氣流動,方得鎮住這龐大的威力。」寧澈道:「那根針應是後來穿進去的,這符合先前的猜想,眹珠一開始是為抵抗武功高強的麟主而鍛,事後出於某種原因,曾祖父再加工一次,方成現今的眹珠,同時也編造三種不同的謊言,流傳至今。」
「神器傳說的真假,尚無人能應證。」潘文雙不甚贊同:「你的說詞也僅屬臆測,不是嗎?」
「是。」寧澈道:「但不盲目尋寶,必為上上之策。」
潘文雙沒有面向寧澈,逕言:「恐懼可接近不了真相。」
「潘大人怎知真相會如您所願?」寧澈反唇。
「如不如人願不是看真相,是看我意欲為何。」潘文雙呷了一口茶。
寧澈挑眉問說:「即便那個真相會打碎所有人的幻想?」
潘文雙側頭面對人:「做不到才叫幻想,因應變化而為,無論寶庫裡頭究竟藏著甚麼,皆有它的用處。」
「是故我問,你怎生斷定寶庫裡藏的必是寶物?」寧澈也直直回望。
精明的桃花眼透著好笑:「大費周章地鍛出兩件神器,留下種種線索供後人推敲,不為藏寶,那是為了甚麼?」
不待寧澈開口,廊外跫然,一把男聲率先朗開:「哦?寧公子也在啊!」是謝追鴻。
潘文雙趕緊起身迎了出去,謝追鴻後面還跟著一男一女,男的年過而立,氣質和善,女的年歲看上去比寧澈和羅韞盤還小,卻板著一張臉。潘文雙笑靨如花,打躬作揖,「殷公子早安。」
姓殷的公子回之以禮,「潘大人也早,殷某不請自來,希望沒打攪到你們。」
「怎麼會呢?」二人對話時,其他人也步至門外,潘文雙遂向來客一一介紹,殷公子也報上名號:「諸位好,殷某乃冀州衡水人氏,表字智禪。」
「喔!」羅韞盤正覺這兩人有些面熟,看到師兄的臉就想起來了,「對戰淇奧樓副樓主時,你們有來觀戰。」當日謝追鴻與馮騂相互奪杯,較量武藝,競技之精彩,殷智禪大為驚艷。
「那日沒和兩位打聲招呼就走,有失禮數,還請多多包涵。」殷智禪相當客氣,舉手投足間有股氣質,很像寧澈和夏時鳴那種富貴子弟的優雅,但還多了一種不容反抗的威嚴。
瞧潘文雙及謝追鴻的態度,可知這人的身分來歷絕不簡單,殷智禪或許是假名。
「別站在這兒。」謝追鴻道:「都進去吧!」
大夥兒依序進屋就座,惟寧澈立正門口。
殷智禪不解瞅來,寧澈遂道:「小弟功體特殊,不能離面具太近。」
「面具?」殷智禪的雙眼馬上移至長桌中央,那名隨從與謝追鴻亦同,「此物莫非是……」
「是的。」潘文雙道:「正為殷公子所想之物。」
殷智禪即道:「我看看。」
潘文雙搖搖頭,答:「面具有撼天動地之力,只宜遠觀,最忌徒手觸之。」
謝追鴻訝然:「霽泉劍也是這般嗎?」
「不。」潘文雙看過霽泉劍,她說:「該劍僅是一把很鋒利的寶劍,並無其它特點。」
「單就長劍的品質而言,頂多算中上,稱不上非凡。」殷智禪亦言:「想來霽泉劍會冠上神器之名,是和面具有相輔相成的作用。」
談皓道:「兩件神器應擺在一起參透,先將面具護送回宮。」
殷智禪卻說:「何必這麼麻煩,派人把劍拿過來不就好了?」於是朝身後的隨從招招手,在她耳畔言:「用我的印鑑寫封信回去。」隨從即遵命而離。神器這等機密貴重的物品,在他口裡彷彿是娘子為官人送的午飯。
潘文雙欣然:「好在有您,奴家才不用多費心力在遙遠的路途上。」「哪裡,爾等的心思該放在最需要的所在。」話間,殷智禪掃視眾人,其目瞼較厚、眼尾下垂,被他直面打量也不會感到冒犯,「我聽謝少俠說了,那群賊子目無法紀,實在可惡,偏偏他們不敢明刀明槍地對決,猶如附骨之蛆,啃食我大周黎民。」
謝追鴻頷首道:「經一個多月的調查,和晉淵莊來往的對象從名門郡望到流民貧戶,士農工商皆有他們的人,一個弄不好牽連無辜,只怕癱瘓江南這塊沃土。」
「昨天奴家偕寧公子潛入叛黨在江都據點,並另外託人查訪左近的俠士,桓大哥則固守杭州靈隱寺。」潘文雙告之戰果:「我們意外獲得面具,杭州那邊沒傳來急件,應該無虞。」
談皓問:「可有藍女俠的消息?」
「沒有。」寧澈應道:「雖同在江都,但我們特意錯開行走,故不詳另一邊的情況,如若順風,她們會先咱們一步至蘇州。今早阿尋也該從杭州啟程了。」
「蘇州?」殷智禪眨了眨眼:「為甚麼要在蘇州會合?」
「太湖吳蛟幫北渠渠頭程寅達遭禹航會暗殺,照理說該由總舵主扶持的戴成琦和薛尚善接手吳蛟幫,可是兩天前薛尚善寄信來說戴成琦不見了。」寧澈眉頭微皺。
謝追鴻摩娑前額,道:「對付晉淵莊,真是絲毫鬆懈不得啊!」
談皓道:「夏總舵主曾為躲避晉淵莊的追捕,隱匿蹤跡,戴成琦會不會也像他那樣故意失蹤,以保全己身或親友的性命?」
「戴成琦在吳縣可是地頭蛇,沒道理害怕外人。」潘文雙道:「我想她真的被綁架了。」寧澈則道:「事發還不到三天,收拾收拾,一會兒上路。」
「那面具怎麼辦?」羅韞盤瞄往桌子正中,雖不似寧澈不適,但那兩個空洞的窟窿也瞧得他心底發毛。
「我來保管即可。」殷智禪爽朗攬下這份差,後道:「不過要借用一下謝少俠,我這裡有點事要拜託他。」
謝追鴻立言:「殷公子儘管吩咐。」談羅兩人見大師兄不一塊兒來,暗自奇怪。
潘文雙隨即直身,道:「那麼事不宜遲,現在出發。」
揮別殷智禪與謝追鴻後,寧澈一行人走水路去蘇州。晉陵與吳縣相隔約百八里,憑藉舟楫之便,中午前便進入蘇州城。
四個人甫進城,立即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小販店家依舊熱情叫賣,但一有外鄉口音的客人上前搭話購物,口氣就冷了三分,甚是警惕。
談皓偏頭悄聲:「戴成琦的失蹤讓吳縣的百姓很不安。」
潘文雙回道:「江都那兒同有多人下落不明,吳人多半也聞得此訊,戴成琦亦非尋常平民,自是戒慎。」
「沒想到晉淵莊仍對太湖念念不忘。」寧澈冷哼:「是嫌上次輸得還不夠慘嗎……小龜,你去哪兒?」
「我要四份百果糕,謝謝。」將手帕遞予小販後,不介意小販一邊用手帕包裹糕點,一邊斜眼覷來,羅韞盤看了看攤子上各式糕餅,正猶豫要不要再點塊馬蹄糕,寧澈湊近道:「要吃午飯了你還吃!」
「等會兒要商議一大堆事,起碼花上把個時辰。我肚子還空著呢,不吃甜糕墊墊胃,餓到咕嚕咕嚕叫的,那多丟臉?」然後羅韞盤決定:「老闆,再來份馬蹄糕和棗泥餅。」接著回頭問:「師姐,我幫你們點了百果糕,還要吃嗎?」手肘再頂著旁邊的寧澈,「欸,你不是很多帕子嗎,拿幾條來包糕餅呀!」
「誰出門會帶那麼多條帕子啊?」寧澈沒好氣地道,後抽出一條碧如翡翠的綢巾給人。
「多謝羅公子好意,奴家吃一塊就好。」潘文雙道。談皓則叮囑:「你要吃就快點吃完,莫在討論要事時偷吃。」
「當然!」接過糕點後,四人分食,羅韞盤點得雖多,猶在踏入客棧前,把悉數糕餅嚥進腹中。
這間扶胥客棧為蘇州城最大的客棧,生意興隆,除開多數賓客齊聚的大食堂較為熱絡外,其餘走廊、包廂、客房均靜悄悄的,接待的店小二亦溫聲有禮,將客人領至預定的包廂,即低頭告退。
包廂內,夏時鳴、安奉良及桓古尋皆在,藍洪盧三姐妹和黃霈也早早到達,就等全部人到齊。
席上有生面孔,還身著縞素,寧澈對黃霈行禮問候:「您好,小弟寧澈,未請教?」
「我叫黃霈,先夫是山陽七霸的胡綸……」聽人語帶哽咽,藍渝樺遂接續道出她們所遇:在胡綸講述為晉淵莊效力期間之事時,汪仲智率眾襲擊,幸得許震海之力退敵撤離,豈料七霸之一的關宗和竟是晉淵莊的奸細,一夥人因而中伏,十二個人叛走一人,死了六個,藍渝樺她們也差點死在箭雨之下,最末是玄默散人及時趕到,終得逃出生天。
本想是最安全、最用不著擔心的探查走訪,加上藍渝樺等人在江都有熟人,這才委託她們幫忙,慎重起見,還特地讓許震海暗中保護,殊料敵方將大批兵力投注於茲,只為殺一個胡綸,若非有許震海和玄默散人,否則真真後悔莫及。
「我仍是不懂為甚麼宗和會……他居然會背叛我們……」寡婦悲傷中帶點茫然:「他平時待人很友善,也很熱情,我還常常陪他的老母親聊天……我們有哪裡對不起他嗎?」
「不要自責,他是受到晉淵莊誘騙,自認在替天行道。」桓古尋念及李勳猶若中邪的執念,後問:「許震海呢?」
盧筠甄道:「師尊說她到打鬥現場時,人都散去了,沒瞧到老先生,此後也聯絡不上他,真怕是出了甚麼意外……」
寧澈對他倒是蠻有信心:「依老先生之能,突圍不是難事。他獨來獨往慣了,懶得聽咱們又長又複雜的計畫籌謀,等他休息夠了,自會尋來。」而後眸色一暗:「真正該煩惱的,是晉淵莊竟能策反咱們身邊的人。」
夏時鳴深有同感:「若在杭州的總舵自然無須憂慮,但禹航會在蘇州的分舵有一百多人,多是在地人……難保其忠誠。」
「不隨便透露行蹤給不相關的人,保持少數但精幹的人力參與。」潘文雙道:「敵暗我明,只能這麼做了。」
安奉良再問:「胡夫人,晉淵莊這般勞師動眾,尊夫是不是握有晉淵莊的某個祕密,他可曾提過類似的話題?」
黃霈應說:「夫君只替晉淵莊做過雜工,頂多為其試藥,況且他的個性藏不住事,理該不會向他吐露重要的祕密。」
「試藥?試甚麼藥?」談皓問。
「我也不太清楚,僅知服下藥物後,會在一刻鐘內氣勁倍增,如獲神助,後來夫君發覺晉淵莊心懷不軌,趕忙抽身,我倆好不容易才逃離他們的追殺,安居江都。」黃霈垂眸道:「事隔五年,卻沒了上一回的運氣……」纖指揩去眼角的淚珠,左側的洪珺萱輕輕拍著她的背。
「有一處古怪的疑點。」潘文雙蹙眉尋思:「既然晉淵莊在胡綸身側安插內應,說明他們早知胡綸的落腳處,何以等到今時才動手?」
粗黑的濃眉一軒,桓古尋醒悟:「祕密不在他的腦中,而是身體裡。」「你是說他體內殘存的藥物?」寧澈說:「過了這麼多年,還留得下來嗎?」
「若留得下來,那麼以前不殺胡綸,是因為他猶有用……」夏時鳴恍然:「直到藍姑娘找上他,方將人丟……」「咳!」安奉良重重一嗽,心直口快的大少爺才見著黃霈益發哀淒的臉色。
「到頭來……我們始終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黃霈按著桌緣,幾要昏倒!
「我們帶她去樓上的房間歇一歇。」於是洪珺萱和小師妹攙扶頹軟的身軀,先行離房。
夏時鳴面露歉疚:「她會不會怨恨咱們……」「不會的。」藍渝樺表情惆悵:「只是她與胡大哥鶼鰈情深,不悉要多長的時日平復悲痛。」
「藍姑娘,感謝你們是次的相助,續下來吳縣恐將風雲變色,建議儘早出城,待他日平定叛黨,小弟必上泰山,親自向令師致意。」寧澈一面答謝,一面要她們趕快遠走,以免遭逢殺身之禍。
「來不及了。」藍渝樺微微一笑:「晉淵莊的行徑令人髮指,家師已決意要為民除害,她人現就在二樓西邊的客房,不過師尊喜愛清靜,故由我代為表態。」
「這……」寧澈啞口,桓古尋斷然拒絕:「剛才說了,我們只要少數精幹的人力。」
無視他的重話,藍渝樺堅持:「晉淵莊已經不單是你們的私仇,而是千萬人家的安危,能者都該挺身而出。」
寧澈欲再勸退,嬌媚的女聲先出:「玄默散人有此俠義風骨,當是吾等一大助力。不過賊心險惡,縱有人數或武力優勢,也不能光是正面硬碰,妥善恰當地排布,一層層圍剿晉淵莊,才能將之連根拔起,永絕後患。」
藍渝樺問:「您的意思是……」談皓幫腔:「目前吳縣情勢未朗,把全數人手安插在茲,風險太大,這次先請玄默散人與三位妹子擔任後援,倘使吳縣生變,談皓先謝過四位仗義之情。」
「唔……」細思後,藍渝樺也覺得有理:「好,那要做些甚麼?」
夏時鳴道:「我會修書一封,只要把信交給杭州任一家門邊繪著五桅帆船的商鋪,即有專人招待。欲互通音訊,就指名季寒泉傳達,他是我的親信,待會兒再跟他打個照面。」
「好,我先去整理行李,告辭。」藍渝樺立身抱拳,後轉頭離去。
「那位玄默散人依然嫉惡如仇,收的徒弟也同她一樣,認定了便說一不二。」師姐這番話引得羅韞盤奇道:「師姐認識玄默散人?」
談皓說:「咱們小時候她曾來拜訪爹親,你也見過她呀,還被她罰站站了一下午……」「啊!是那個快把我的耳朵揪下來的凶巴婆!」羅韞盤忽然揚聲:「那時我才七歲,不過貪玩切斷一隻小蚯蚓,就喋喋不休地責罵,說甚麼幼時輕賤弱小,長大就殺人放火……哪有那麼誇張啊!」
安奉良噙笑:「她的加入,定會讓晉淵莊吃足苦頭。」
「玄默散人的俠名,我也有耳聞,若沒記錯,五年前青州一帶,有三個土匪非常惡質,連搶十一家店鋪,還姦淫鋪主的妻小,官兵義民想捉拿他們,無奈不敵其威武,正當青州官民束手無策、一籌莫展之際,一名蒙面道姑僅持一柄長鋏,卻舞出三千青鋒之姿,將土匪削得只剩白骨,三惡盡除,青州人總算不再提心吊膽,玄默散人也自此揚名。」娓娓長談後,潘文雙道:「有她在,勝數大增。」然後話鋒陡轉:「我們拿到霽泉面具了。」
「甚麼?」夏時鳴眉尾斜飛,安奉良和桓古尋亦是目瞪口呆。
「它藏在齊家大宅的地下迷宮。」寧澈續說:「昨晚宅邸舉辦了一場宴會,歐陽卯及江都的世家大族均來了,潘大人與我混進宴會後,偶然闖入迷宮取得面具,其後經歷一小番波折……給高家的高世保瞧見面具,不得已只好殺了他。」
「高世保……」夏時鳴的面色瞬時嚴峻:「有人識破你們的真面目嗎?」
「沒有。」潘文雙答:「但功夫騙不了人,以後得當心點。」
桓古尋瞅了瞅新來的四個人,沒見人攜物,便問:「面具呢?」
「交給一個好說話的公子看管啦!他還說要幫咱們帶霽泉劍過來。」羅韞盤道。
此語一出,桓、安、夏三人又再詫異,安奉良問:「霽泉劍可以說來就來嗎?」
「那位殷公子自有法子,咱們只需靜候佳音。」潘文雙答得神祕,後另起話題:「夏少主和薛尚善約在幾時?」
「一個時辰後,先吃個飯,再……」語未畢,走廊匆匆忙忙的人聲足音打斷夏時鳴,旋即砰的一聲,房門霍然敞開!
「夏少主,您終於來了!」甫聞禹航會的少舵主現身蘇州城,薛尚善顧不上約定禮數,直奔夏時鳴身旁,攤開一張紙,「您瞧,綁匪來信索討千兩黃金,於二十日交付,不然就殺死成琦!」
「薛渠頭莫慌張,戴渠頭是哪時失聯的?」安奉良讓位予人,另揀一張椅凳坐下。夏時鳴也為他倒了杯茶。
仰頭牛飲完一杯茶,薛尚善心緒稍定:「三天前,我和成琦早晨去義興……踏青,傍晚回程時……因為不方便親自送她回南渠,便在義興的馬頭村與之道別。隔天她的婢女突然跑來東渠,說成琦昨夜沒有回家,爾後走遍她常去的地點,問遍她的親友下屬,沒人曉得她去了哪裡,我直覺不妙,連忙差人前往杭州,今晨我就收到這封信……」
桓古尋發問:「出事不到一天你便求助咱們,雖然早通知也好早找到人,但你怎地確定是晉淵莊搞的鬼?」
薛尚善雙眸稍斂:「我既無程寅達的野心手腕,亦無成琦敢說敢做的氣魄,仍可嗅出某些事的端倪……尤其是壞事。」他抬起頭來,眼神沒有對上任何人,直言:「像是程寅達絕非單純猝死。」
其時寧澈一干人為打擊晉淵莊,魯莽登上晷丘島大肆破壞,還留了一艘載滿兵械火器的大船,誘使官府前來查看,雖成功逼退敵人,然過程著實驚險。夏進獲悉兒子想幹甚麼後,當即痛下殺手除掉程寅達,拔去晉淵莊於太湖的爪牙,確保這群衝動的少年郎能夠全員安然。
縱然結果己方無人殞命,程寅達的死卻使太湖的暗潮洶湧變成驚濤巨浪,戴成琦與薛尚善剛當上渠頭,屁股還沒坐熱,自家勢力也未整頓好,烏有義的位子雖坐得稍微穩了些,然只限北渠,出了北渠沒人會聽他的,如今太湖缺少有力的話事人,可說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政。
聽了薛尚善的話,寧澈隱有愧色,若非當時不顧後果地行事,就不會造成此等混亂的局面。
「信給我看。」桓古尋接下薄薄的紙張,信上寫了四行字:「四月望日過半旬,崑山石墩北十里,黃金千兩贖姘頭,無錢就備腳尾飯。」隨後他問:「崑山石墩在哪裡?」
薛尚善回答:「這指的是鄰縣崑山縣的石家村以北十里處,坐船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到,石家村民風純樸,然周圍均是荒煙蔓草,要走二十里才會見到下一個庄頭。」
寧澈眼觀信件內容,口問:「有哪些人知道你和戴渠頭私交『極』篤?」
「呃……」被當眾探問私通的醜事,薛尚善尷尬地搔著頤頰,「我們很小心,西、南兩渠沒人……至少沒人敢碎嘴,不過……各位似乎早就知聞。」
夏時鳴只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勒贖信在大家手中傳過一圈後,談皓言:「依你所述,戴渠頭該為與你分別後,返家途中遭人擄走……興許是熟人所為。」
薛尚善瞠然:「熟人?」「不錯。」潘文雙亦抱持相同的看法:「戴渠頭隨你去外地出遊,日程與往常不一,綁匪猶能掌握她的行跡,趁人落單時動手,並選在偏僻的小村莊交換人質贖金,這不但要知悉戴渠頭的一舉一動,還要熟稔吳縣以及鄰近地區的環境,避免旁人目擊,失風事敗。」
安奉良問:「除了她的貼身婢女,有誰明晰你們倆那天的安排?」
「我誰都沒講,成琦應僅告知小翠……可是……」擱在桌面的十指互相纏絞,薛尚善續:「她待小翠極好,小翠也很聽話……不可能是她……」
「烏有義呢?」寧澈忽地問及另一人:「此事發生後,烏有義的態度可有反常?」
「沒甚麼變啊,得知成琦失蹤,他也極力尋人……」薛尚善怔了怔:「你……你認為背後的主謀是他?」
「有甚麼好驚訝的?」寧澈語調轉淡:「他連親生大哥都害死了,又豈會放過一個非親非故,知他骯髒事的共謀者?更別說你們仨已非合作關係,是競爭關係。」
聞言,薛尚善雙手撐頭,懊悔不已:「昔時鬼迷心竅,而今卻……」
「期限是二十日,今是十四,要在七天內籌出一千兩黃金,這要有禹航會的財力方做得到,」夏時鳴又問:「你能籌到幾兩?」
「吳縣的衙門鄉民僅知成琦失蹤,只吳蛟幫數名管事人通曉綁匪寄來勒贖信。」薛尚善這兩天簡直焦頭爛額:「西、南兩渠再加烏有義……他說他也會出錢,東渠忙著內鬥,就沒問他們,三個渠湊一湊約莫五百兩……」
安奉良皺眉道:「綁匪獅子大開口地討要一千兩……如果是烏有義暗地裡策劃,他不會不悉吳蛟幫的財務狀況。」
潘文雙忖道:「也許他根本沒想要放人,刻意偽裝成綁匪索金不成,憤而殺人的假象。」言罷,薛尚善倒抽一口涼氣。
「馬頭村在哪裡?戴渠頭回程會行經哪些地方?」桓古尋問。
「馬頭村在義興南郊,我和她於村口的躍馬像分開後,她合該東行至太湖湖畔的烏瀆港,徑直搭船回南渠。」薛尚善後言:「不如我親身帶汝等走一遭?」
「不必。」桓古尋卻說:「帶著你的人馬和禹航會沿著那條路線搜索,我和小澈則跟蹤烏有義。」薛尚善一愣,一時無法理解其用意何在,寧澈進而道:「這是為不讓烏有義察覺咱們已懷疑他,你要持續假裝求助,別露出馬腳。」
潘文雙也說:「搜到明天傍晚左右,再找個南渠最反對戴渠頭的人,誣陷他是綁匪,放鬆烏有義的戒心。」
「好。」薛尚善又道:「那就勞煩夏少主借我幾個人。」夏時鳴逕拍了兩下手掌,廊上看門的屬下即入來。聽完少舵主的交代後,那名屬下便向薛尚善道:「薛渠頭,這邊請。」
「一有進展,我們會立刻通知。」寧澈道:「保持聯繫,回見。」
薛尚善跟隨那人走開後,桓古尋當問:「薛尚善的言詞,能信幾成?」
「咦?他在撒謊嗎?」方才羅韞盤默默地聽,瞧薛尚善神態委靡,也不禁憂心戴成琦的生死,全然沒有起疑。
「別看他剛剛悔不當初的樣子。」寧澈轉正倒扣的瓷杯,執壺斟茶,「借我倆的手,殺掉北、西、南渠上任當家,他和戴成琦最少出了二分力,坐視程寅達和烏有義謀害老大及丈夫。薛尚善這人和他的名字,完全沾不上邊,說不定這樁綁架便是他們連手策畫。」
「是晉淵莊使喚的嗎?」羅韞盤忙問。
「難說。」談皓道:「只能先摸清烏有義的動向。」潘文雙對桓寧二人說:「若發現有異,別急著動作,回來一齊商量再行。」寧澈與桓古尋頷頭。
「我會另遣人監視薛尚善。」敲定初步的計策後,夏時鳴高亢的嗓音略昂:「夥計,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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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一定要徹徹底底、仔仔細細地搜,別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小覷吳蛟幫!」郭大吉叉著腰,很有氣勢地發號施令。前面數十排人接到指令,齊聲應和,展開行動。
自從薛尚善當了東渠渠頭,其得力助手郭大吉隨之意氣風發,成天陪同渠頭跟進跟出,管理東渠大小事務,初時有人不服薛尚善,經他或拉攏或孤立,異己少了一大半,若此番順利救出戴渠頭,西南兩渠的情誼將更加穩固,壯大威勢。想達到程寅達昔日的聲望,甚或超越他成為吳蛟幫第一個幫主,並非痴人說夢,屆時自身亦水漲船高,可在城裡最好的地段購屋置產……
郭大吉只顧著做白日夢,沒注意渠頭從扶胥客棧出來後,愈發心神不寧。
「大吉,你繼續帶人搜,我去艙裡躺一下,多叫些人把門……還有,我不會客,別放人上船。」薛尚善眼圈青黑,下頷冒著鬍渣,似是真的累了,郭大吉遂說:「您好生歇息。」
而後薛尚善步上自個兒的遊舫,這艘遊舫是給渠頭巡視太湖及各個水渠用的,每個渠頭都有,全長約五丈,體積介於小舟與沙船之間。前任渠頭趙欽怕人笑他小家子氣,掛了滿船的華燈,遊舫前、中、後三個船艙四面五顏六色,遠在太湖對邊都能看見,氣派是足了,卻也顯得庸俗。後來遊舫的主人改成薛尚善,他撤下大部分的燈籠,僅留幾盞供夜間照明,然後大幅改造船隻,哪片船板太薄要加厚、甲板太小站不了守衛、艙室太大易藏賊人等等,改到最後,主艙室的空間只比小舟大了點,放張床榻、小桌和三個書櫃就滿了,會客還要到外面去,薛尚善卻格外滿意。
他進艙後沒有躺下來休睏,而是坐於床沿,焦慮地啃著手指,兩腿也抖個不停。
「我不會死的……不會死的……烏有義這個沒腦子的,休想動我……」薛尚善緊張地喃喃自語。
「薛渠頭該留意的不是烏有義。」頂上驀地響起陌生的男音,嚇得薛尚善顫身一跳,奪門欲出。
「啪。」一只右掌抵上門板,不給人開啟,聲響不大,後頭的威壓卻令薛尚善連身子都不敢轉過去,「我是來幫你的,薛渠頭冒然聲張,恐驚你明個兒便命喪禹航會之手。」
薛尚善心跳未定,困惑隨即湧上:「甚……甚麼……禹航會幹嘛殺我?」
「烏有義真實是受晉淵莊的指使嗎?說不準是禹航會呢!」後人稍遠,薛尚善旋身回望,這名不速之客年約四十出頭,留著落腮鬍,後頸掛著斗笠,身材不壯不瘦,不高也不矮。
「你在胡謅甚麼?我提供人脈給禹航會,禹航會則助我穩住渠頭之位,殺我無疑是自斷一臂。」薛尚善橫眉豎眼,但凝神細聽,可聞其呼吸略顯急促。
「自比他人臂膀,他人搞不好只把你當成傀儡,薛渠頭不妨想一想,傀儡是聰明的好,還是會聽話的好?」那人淡淡反問。
薛尚善怔愣無言,前人又續:「你未曾想程寅達為何留不得?夏進真欲在太湖建立人脈,程寅達是最佳人選,沒事殺他做甚麼?必然是禹航會嫌他礙眼,擋著財路,方下此毒手。」
「程寅達非死不可是……是因為……」「是因為他勾結晉淵莊,這個來路不明的組織實為叛黨,禹航會明裡暗裡攜手各路英俠及朝廷,誓要殲滅叛黨。」接完話,那人復問:「那麼……你有拜見到哪位朝廷大官嗎?」
「沒……我……」薛尚善反駁:「假如烏有義上面的人是禹航會,他綁架成琦,禹航會還同我商討如何救人,這樣彎彎繞繞地周旋,到底要幹甚麼?」
「這話你應去問禹航會,而非我。」那人搖了搖食指,再逐一豎起手指,「我只知第一個是程寅達,第二個是戴渠頭,第三個……就要輪到你了,薛渠頭。」
「一派胡言!」薛尚善拂袖而道:「滾下我的船,要不然就把你扔進太湖!」
然則那人的腳步沒有挪往艙門,反而拎起衣襬,盤坐案前,「薛渠頭不問問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速速消失!」薛尚善聲色俱厲。
「……三十年前的秋天,揚州海陵縣南有一座鳳凰鎮,鎮西有個年輕的父親,其妻為他誕下一雙兒女後,不幸染疫過世,父親對兒女疼愛有加,奈何家境清寒,年幼的女兒阿玉又時常破病,正愁養不大孩子,江都一對老夫婦旅遊途經鳳凰鎮,見這戶人家的小女兒甚為可愛,遂提議收養。老夫婦的家門頗具名望,住進他們家衣食無憂,是以縱然父親萬般不捨,亦明無法獨力拉拔兩個孩兒,只得忍痛送養九歲的女兒。老夫婦將阿玉帶回江都後,重新為她起個名,並冠上家姓,喚作戴成琦。」那人嘆了一口氣,續:「爾後那名父親年紀大了,腦袋也不靈光,許多往事都記不得,卻從沒忘卻自己的女兒,要長子想方設法找回妹妹,後來這成了他的遺願。」
薛尚善指著人道:「你……你是……」「是,我是阿玉的親哥哥。」那人坦承:「她的身世,應不是隨便一個人都知曉吧?」
他講得沒錯,大眾只道戴成琦出身江都戴氏,算一算輩分,少宗主戴賢彰得喚她堂姑,卻不曉她是養女。
此人所言與戴成琦親口說的並無二致,薛尚善猶是狐疑:「你和成琦相認了嗎?」
他垂頭一喟:「她失蹤的前一天,我們本來約好要見面,卻臨時下大雨,導致南渠淹水,阿玉得去處理,不克赴約,想說過幾日再會面也不遲,不料……」
話至茲,薛尚善已信了他九成,出外遊玩的那日,戴成琦的確提及她本要和一位故人碰面,卻遇豪雨成災而作罷,他還問是哪位故人,戴成琦卻搖首不答,僅說日後再談。
「就算你是成琦的大哥,也不代表你講的是事實。」薛尚善道:「你能證明綁架事件是禹航會操弄的嗎?」
「不能。」他說:「但阿玉可以證實。」
「怎地證實……她人在哪裡?」薛尚善急急問道。
那人下巴一高:「三天後酉時,我要行刺烏有義。」
「啊?」薛尚善愕然,旋即嗤笑:「烏有義豈是說殺就能殺的,你算過他身周有多少侍從嗎?」
「總之,刺殺烏有義後,北渠勢必大亂,你趁此快快入北渠營救阿玉,到時她會給你一個正確的答案。」他長身而起,直視兀自張口結舌的人,沉聲:「切記,莫相信禹航會。」
他將腦後的竹笠拉上頭頂,隨後咿呀開門,揚長而去,薛尚善則呆坐床榻,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