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事耽擱了,所以第3章現在才更上。玉石來到伏龍城,走投無路了才進傲龍堡,有了幻兒與無介兩個人來熟,即使是一向防人甚備的玉石,也忍不住放下心防。可是,海捕文書已經貼滿了伏龍城的大街小巷,眼看「欽犯」身分隨時可能曝光,玉石該怎麼辦才好?而許諾會幫玉石想辦法的無痕又會怎麼做?聽說今天幻兒打算偷偷拉著玉石去逛萬花樓,這⋯⋯這能行嗎?⋯⋯
相逢必定有前緣,約信唯有兩心知,
恩義續情,金蘭結定。
玉石到底還是繼續在傲龍堡裡住了下來。一來,有了無痕的許諾,她這個客人也多了幾分名正言順;二來,城裡面才剛貼了緝捕文告,這幾日城門的出入行勘驗也必然會特別嚴密,正所謂一動不如一靜,如果傲龍堡真有傳言中的本事,那麼,她留在堡裡,只要他們有心相幫,外人應該不容易發現她的行跡。
所以,即使玉石心裡不甚踏實,她還是說服自己好歹再多等幾日,等重新評估過狀況後再做決定。至少,無痕答應她會去替她探探衙門裡的情況,如果真的留在伏龍城有危險,他也願意協助她想辦法隱蔽出城。
經過幾日反覆思考,玉石告訴自己,反正要走隨時可以走,如果能準備充足了再走,那倒也好。只是想不到,前一晚心意才下,今日竟就有難以預料的變化,姑且不管石家兄弟對她的事有何打算,玉石敢保證,無忌與無痕是決計無法把石家的當家主母之行動列入他們的計劃之中。幻兒就是說一齣來一齣,心隨意動的,她的主意,傲龍堡裡肯定沒人能拿捏個準。
玉石心裡問了自己千百次,明明答應無痕會乖乖待在堡裡,怎麼她現在會跟著梳化為一身男子打扮的石家大堡主夫人一起來到這座只差沒人擠人的萬花樓裡,吃茶聽曲呢?
一大早,才吃過早飯,幻兒就闖進玉石在容園裡的院子來,說是要帶她好好四處逛逛,然後就死活把玉石給硬拉回蘭院去。
玉石一發現所謂的蘭院就是大堡主夫婦的寢居院落,當下連門也不敢進,只敢待在院子裡等候。幸好幻兒也不勉強她,放她一個人隨意逛逛,自己又鑽回屋子裡去,那位總是在幻兒身邊跟前跟後的美婢小翠,則是皺著眉頭的趕緊跟上,小聲呼喊著那從頭到尾都不肯聽她相勸的大夫人。玉石不難猜測小翠現在心裡肯定只有一個期盼,就是祈求大夫人千萬千萬不要又一頭撞進麻煩裡去了。
雖然初來乍到,但玉石已經非常明顯的感覺得大堡主對她有著防備之意。原因倒也不是那通緝文告惹的禍,而是在大堡主夫人幻兒身上。
這位據說來自江南的大堡主夫人出身杭州,不知是一向如此還是對玉石特別,實在待客分外熱情,似乎完全理會不上自己與玉石男女有別,說話特別近乎。雖說這位大堡主夫人與兩位小叔也是如同朋友似的和諧相處,但玉石畢竟只是外來客,這點分寸她還是曉得的。
所以眼下要是讓那位總是死板著一張臉的大堡主知道她這麼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夥子」與大堡主夫人居然拉拉扯扯的走進蘭院,玉石相信,不管那位二堡主曾經如何拍胸脯保證一定護她安全,她多半還是逃不了被轟趕出堡的命運吧。
心裡有著這麼一層顧忌,即使蘭院裡的花圃園子有各色幽蘭牡丹裝點,處處不只雅緻與貴氣相得益彰,曲徑流水環著渾然天成似的石桌石椅,白日觀魚,夜晚賞月,想必極有風情,玉石也半分沒有賞玩的興致了。
她心裡想著,要不要找個藉口還是想辦法先溜回容園去好了。可是,找什麼藉口好呢?
就在玉石猶豫不決的時候,幻兒已經回到園圃邊來了。只見她一身風雅男裝扮相,身後還跟著急得快哭出來的小翠,看得玉石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雖然幻兒的男裝打扮沒有任何瑕疵,手裡還拿了把扇子煞有介事,確實是風度翩翩的雅俊公子模樣,但她與玉石不同之處,在於她的舉手投足還是能輕易看出女子姿態。
「好了,玉石,咱們走吧。」
「走?去哪兒?」
「去萬花樓呀。」
「等等,萬花樓是什麼地兒啊?」
「自然是賞花的地方啦。走吧走吧,聽說城南大街那裡可熱鬧了,只要到伏龍城來的人一定得去一趟,我來這麼久都還沒去過呢,今天咱們一定得好好逛逛。」
「熱鬧?不不不,夫人,玉石還是不去了,不如你等大堡主回來再⋯⋯」
「唉呀,等他回來我可哪兒都去不了的。玉石啊,你武藝那麼厲害,有你保護著肯定沒問題。咱們快點,再晚天都要黑了。」
「等⋯⋯等等⋯⋯夫人,這⋯⋯」
—‧—
玉石惴惴不安的心思,幻兒多半絲毫未曾察覺,不然,幻兒哪能像在自家園子裡那般自在輕鬆地在這人來人往的萬花樓裡,招呼玉石喝茶、嗑瓜子呢。
抬頭環顧四下,雖說不到雕欄玉砌,但也算是處處紅花綠葉、金碧輝煌,要說是酒樓茶館,這裡衣裝華麗的女子又太多了點,要說這裡是脂粉樓、胭花館,又不至於那麼低賤俗氣,總之怎麼都不會是個消費便宜的地方,玉石只希望這位大夫人自己有帶錢,否則她全身上下頂多二十個銅板,待會兒不知道到底付不付得起茶資?
看著幻兒亮著一雙大眼,興致勃勃的東瞧西瞧,彷彿什麼都好奇的想上前摸摸看看,玉石心裡就覺得有些懊惱,要是方才她說什麼都堅持不出堡門就好了。現在可好,讓她和這個身穿俊逸男裝、舉止卻似乎更像登徒子的大夫人一起置身在這煙花樓館,玉石滿腦子都在想著全身而退的法子。
唉,誰會知道這萬花樓可不是什麼附庸風雅的賞花栽花的場所,而是勾欄瓦舍之地啊。玉石更沒料到,幻兒居然只聽路人閒話一句什麼傳聞萬花樓的當家花魁比起當年的馬仙梅可是美貌了幾百倍,她就說什麼都非得要親自進樓去瞧上一瞧。
真不知那個馬仙梅到底是哪一號人物,竟能讓已經美若天仙的大夫人那麼在意,甚至因她而在意起容貌評價更高的秦秋雨!
茶水伙計才將兩盞茶和幾盤茶點上桌,樓裡面已經不知不覺擠滿了許多爭睹花魁風采的人了。玉石端起茶盞,品聞一番,輕啜一口。
嗯,這萬花樓的主人倒是不簡單,能端得出黃茶毛尖來敬客,縱使茶具略嫌俗豔,茶葉品級倒也不低,難怪能吸引了這麼多平日不屑與庶民百姓同桌同食的富家子弟上門。當然,他們說穿了也都是為了清倌花魁秦秋雨而來。
據說,這萬花樓開張了幾個月,可還沒有人在樓裡親眼見過那位神秘花魁的真面目。大家頂多只能在傍晚時分,聽見秦秋雨在她專屬的樓閣雅間裡傳來練琴奏箏的樂音。這幾日,風聲好的人已經聽說了,說是慕容家的家主慕容复連續兩日花下大筆金銀,延請花魁前往慕容府雅敘。而且,這番大費周章的雅敘,竟只是聽一首曲、下一盤棋的光景。
然而,這麼昂貴的代價,慕容家的馬車居然能連著兩日都上門,很顯然,這位出入都覆著面紗的美人,面紗之下的容貌,的的確確是驚人於世了。這麼美的人,如果沒有慕容复那般家底,別說一親芳澤是奢望了,就連見上一面,都是一番難事。
要說這慕容家,雖然與傲龍堡相比還差上那麼一截,但也是伏龍城裡響噹噹的大戶人家。而人人敬稱一聲「慕容公子」的當家慕容复,更聽說是揚州本家裡最出風頭的人物,這兩年他接手慕容家在北方的生意後,接連幾筆大買賣也都辦得風火亮眼,頗有與傲龍堡分庭抗禮之勢。人人都說揚州美女如雲,相比秦淮金粉毫不遜色,出身揚州的慕容复賞美的眼力必然不同凡響,能夠擁有連慕容复都讚不絕口的才貌,這位秦秋雨的風華絕艷,可說是越發越引人好奇了。
萬花樓此時之所以會聚集了這麼多人,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賽牡丹昨天讓人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啟示。
紅紙上寫明了,近日即將公開秦秋雨的表演專場。要是有人上前來探問,站在門口的接待掌櫃就會故作神秘的告訴你,不管有錢沒錢最好都來捧個人場,因為賽媽媽說了,只要賓客夠踴躍、夠捧場,咱們樓裡邊這位號稱伏龍城十年以來難得一見、最美麗的花魁,到時候不只會親自登場彈曲,說不定還會舞上一段。
只是有一點可有趣了,那就是這個『近日』可說不準到底是哪一日,打從紅紙貼出來後,前前天說秋雨姑娘身子乏,彈不了琴。前天說,秋雨姑娘讓慕容公子給請過府了。昨天來,大夥還是見不到人影,自然是又被請到慕容府去了。那麼今天呢?
打從申時一過,萬花樓打開大門做生意,各色賓客就紛紛上門了,一下子就把偌大的門庭給擠得水洩不通。幻兒與玉石若不是來得早一步,多半也是尋不著桌位,只能同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樣,圍在中央高台邊蹦跳,要是前頭長了高個兒,站在後頭的躍得再高,可都瞧不見正主兒。
只不過,今兒個在台上表演的,依然不是名聞多日的秦秋雨,即使台上的姑娘演奏的琵琶技巧音色也算不錯了,卻還是滿足不了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尋芳客。眼看著又一個時辰過去了,等得不耐煩的人,竟一個個鼓噪了起來。他們大聲吼著要見秦秋雨,說什麼也要賽牡丹今天把人交出來。
瞧見這般陣仗,幻兒倒是頗樂的,只見她東瞄西望著,人雖然還坐在椅凳上,心思卻早已在樓館裡翻飛。聽著人家說秦秋雨在這樓閣裡還有自己的專房雅院,到時候會用來接待特別重要的貴客,她就忍不住想知道那雅院裡到底能有怎麼樣的一番擺設。更重要的是,那雅院裡的花魁究竟是否一如傳說中如天仙般的姿容,既能唱曲又能輕舞、能吟詩、能詠賦,才貌雙全?
其實,玉石不明白幻兒如何會這般沉不住氣,在她看來,雖不知那秦秋雨是否真有天仙之姿,至少以幻兒的容貌來說,絕對不是這萬花樓裡任何一個姑娘能相比得上的。就連玉石多年來因為辦案而在各城各縣裡來去穿梭,也極少見過比幻兒臉容更加明媚的姑娘。可是,這樣的幻兒卻是一聽人說這個秦秋雨遠遠大勝當年的馬仙梅,她就說什麼也不肯錯過一睹芳容的機會。
瞧,舞台上鑼鼓才響,群眾的吆喝聲還沒落,幻兒就按捺不住的跟著站起來大聲鼓掌歡呼了。玉石沒有辦法,只能無論如何先扯住幻兒衣袖,就怕她興致一來,跟著往舞台前衝。看著那越來越騷動的情況,玉石心底的不安越來越盛,她就怕有人昨日看見官府的通緝文告,今日便認出她來。她還怕有人連幻兒都給認出來,那她就等於是給傲龍堡添上麻煩了。
倘若幻兒因此稍有差池閃失,不等那三個視幻兒如命的堡主找她算帳,玉石自己都不會放過自己。
雖然相識以來的時間短暫,但玉石明白幻兒是真心對她好的。現下既然怎麼也無法把幻兒拉離這座萬花樓,那玉石也只能拚盡自己的全力來確保幻兒的安全了。
「夫⋯⋯蘇公子,你可別再往前湊合了呀!」
由於賽牡丹開始喊價競標,現場的氣氛也被熱烈的炒作起來,群眾裡不管有錢沒錢,只要有人出價,就跟著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玉石見幻兒幾乎要探出樓階,簡直一顆心嚇得快要蹦跳出來。
「哎呀,玉石,你別拉我嘛。你剛剛聽見賽媽媽說了沒?她說,只要是今日得標的賓客,就能被招待進入花魁的雅院芙蕖閣耶,你瞧,都已經喊到十兩銀子了。」
十兩!玉石忍不住要搖頭,他們大概是瘋了吧!那可夠一般民家幾個月生活用度了,真想不到竟有這麼多人衣袋都掏空了也要想辦法在舞台邊上佔個位置出價。
玉石實在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想法和行為,辛辛苦苦賺的錢,盡數灑出,只為一睹美人芳顏?以前,以為只有京城裡的人才會如此豪奢、不知疾苦,想不到現在不只商賈會出入虛華淫靡,就連儒生子弟、士族門生都不避諱這煙花之地,居然還一個個出手闊綽,喊價喊得比誰都快。
「喂,玉石,你帶錢沒有?」
幻兒的手肘推推玉石,神情笑容有些詭異,像是在打著什麼主意。
「帶啦。」
「太好了,你帶多少錢,先借點給我,我手頭沒帶夠。」
「我身上有二十錢,你想借多少?」
玉石摸了摸衣袋,袋裡繩結上綁的那幾枚銅錢,是她剩下的所有財產。
「二十錢!」幻兒的喜顏悅色一下子全垮了下來,她嘟著嘴說:「唉,這麼點錢別說想進芙蕖閣,我們就連秦秋雨的一根頭髮毛也看不到啊。嘖,銀子這玩意兒又不能現在回家去拿。」
看見幻兒這副模樣,玉石尷尬的笑了笑,心裡倒是暗暗的鬆了一口氣。
合該這位傲龍堡的大夫人還想跟著人去競標呢,還好這件事她一點也幫不上忙。
「二十兩!」
「五十兩!」
「一百兩。」
越喊越誇張的價錢,聽得人是越來越心驚,那個嗤笑一聲之後喊出的價錢,成功將所有人的目光給吸引過去,也成功讓喧鬧的大廳,頃瞬徹底安靜,很快的又再度喧嘩沸騰。
那是個衣裝華貴卻獐頭鼠目的男子,帶著幾名同樣看似紈褲子弟的同伴佔了張桌子,他們看似與舞台前那些爭相推擠的販夫走卒有著身分地位上的區隔,可是時不時瞄向樓頂雅院的淫邪眼光,卻更顯猥瑣。
儘管他們一身讀書士人的裝扮,卻半點儒雅氣息也不見,不用說滿桌雞鴨魚肉,酒壺佳釀一罐又一罐,而那個說話喊價的人更是滿身酒氣,顯然已經喝得半醉了。
始終冷眼看著的玉石心想,不管那位秦秋雨是否真如傳言風華絕代,一朵嬌美的艷花要是落入這樣的人手裡,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至少,絕對譜不出什麼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
—‧—
坐在房裡,一條絲帕扭在指間扭得死緊,秋雨掩不住心裡的慌張,今日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得標,而她又得面對什麼樣的場面。
身在伎館,對於送往迎來的命運,秋雨沒有太多虛幻的想像,這麼多年來,她用盡所有努力,才守住這得以賣藝不賣身的身價與待遇,雖說她已經比樓裡其他的姑娘來得幸運,但誰又知道這等幸運可以維持多久。
穿過芙渠閣的小廳院,小影步伐匆匆的闖進房裡來。
「小姐⋯⋯」
「喊到多少了?」
「喊⋯⋯喊到一百兩了。」
小影吞嚥一下口水,止住自己的氣喘吁吁,趕緊回報。
「這麼快⋯⋯慕容公子來了嗎?」
「還沒看到人影呢。」
「看清楚喊價的人是誰嗎?」
「看到了,是⋯⋯是、是那個江公子。」
唉,是那個人啊⋯⋯
聽見小影的回答,秋雨嘆了一口氣,心緒沉落下來。
早就聽媽媽賽牡丹說過,這位江公子是鄰縣的富商之子,雖說讀過幾年書,但是連鄉試都沒去考,成天四處尋花問柳,揮霍家裡的銀錢。由於他出手闊綽,身邊總聚集了一群狐群狗黨,鎮日吃喝玩樂。聽小影打探來的消息,說是這個人出入妓院花錢從不手軟,張口還能來上幾句詩詞歌賦、暢談時政,但是他在風月場裡的聲名極差,舉凡接待過他的姑娘都不想再迎他上門。
這回他特地到伏龍城來,就是想一睹江南名伎的風華,而他和他的朋友們,更是早就放話不惜代價非要獨佔花魁不可。
儘管賽牡丹再三保證已經與慕容复談妥計劃,今日競標只是噱頭,不管在場的人喊出什麼樣的價錢,慕容复都會在最後關頭出手。但是,秋雨心裡還是頗不踏實。
都喊到一百兩銀了,這麼大筆銀錢,慕容复真的會如約出手嗎?
走到房門口,望著門前小庭院,秋雨一點也無法因這座特地為了花魁而裝潢的華麗廳院雅庭歡欣雀躍。儘管整座樓裡的姑娘都欣羨她能夠獨享這個築在最頂樓也最寬敞的院室,秋雨卻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隻被關在鳥籠子裡的金絲雀,籠子就是籠子,就算雕造得再華美,籠中鳥的命運還是不會有絲毫改變。日日為人歌舞、接待賓客的心理準備,秋雨早就已經有了。未來像江公子這種人上門,怕是只會多,不會少,可是,那樣的命運若是能晚一點到來,秋雨到底還是願意期盼的。
如果慕容复不來的話,怎麼辦呢?
廳院四周的雕花窗子,以江南知名織造的薄透錦紗裝裱,不管是由外看到裡,還是由裡往外看,都只能見著人影浮動,而不能看清裡頭的情況。再加上樓窗底下還擺了許多盆栽花草,既添景致,又增包間隱蔽的效果,就好像現在秋雨站在房間與庭院之間,雖然聽得見樓底下喧鬧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吵雜,卻聽不清也瞧不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忍不住又溜出閣去探看的小影回來,秋雨才知道,原來是那個江公子不滿遭人羞辱,險些要與人打起來。
「是什麼樣的人?竟敢當眾罵江公子不學無術、不知廉恥。」
秋雨頗是訝異,忍不住笑揚嘴角邁步向前,好奇走近窗邊。
「哎呀,小姐,賽媽媽交代過讓你別太靠近窗子的。」小影邊說,邊趕緊把秋雨帶開,遠離門窗。
「那個把江公子痛罵一頓的人,是一位非常俊俏的公子哦。他和他的同伴,大概是今日這整座樓院裡風采最佳的客人了。小姐,你說要是咱們能接待這樣子的人,也好過讓江公子那樣的色胚上樓來,對不對?」
「什麼樣的客人能上閣來,又豈是能由你與我來決定。」秋雨揭了箏上蓋巾,一邊仔細調整瑤柱箏弦,一邊對小影說:「小影,媽媽交代的茶水點心你也快些去準備吧。如果慕容公子來不了,咱們倆也只能乖乖侍候那位江公子了。」
—‧—
無痕正在浩然樓裡盤點管事們送呈上來的公文、請帖,其中赫然發現來自慕容家的帖子,無痕立刻挑出來過目。
宴客的地點就在慕容府,而主客正是下旬即將上任的新任節度使朱炳金,拜帖的對象是傲龍堡大當家石無忌。
無痕冷哼了一聲:
「這慕容复倒是急著扳回一城啊。」
慕容家趁著新官赴任,急著表態示好,就不知這新來的人,是不是正好吃上這麼一套了⋯⋯
他正琢磨著要怎麼處理這件事,是要大哥去呢?還是自己跑一趟?甚或是,隨便派個人去送個禮便成?
照理說,節度使新官上任,地方一霸的傲龍堡是該表現點態度,可是這個朱炳金卻偏偏只是拜名節度留後,看他的經歷又是走文官途徑。這也就是說,實為武官的正式節度使官位虛懸,改以文官親信留後代職,看這個態勢,倒是頗有官政酬庸的意味在,怕是那左丞相與太師一黨打算把手徹底伸向北方勢力的第一步棋⋯⋯儘管從朱炳金的明面經歷瞧不出端倪,但太師的人馬一向走要名戀權作派,就是不知那人還會是貪財好色中的哪一款了?
無痕一邊翻看正氣樓備來的朱炳金相關彙報,一邊在心裡迅速盤算著,畢竟是慕容家的場子,也許,傲龍堡並不需要那麼急著表態,可以先行試探試探再說。
他還沒想透徹,無介就喊著嗓子急衝進來了。
「二哥,出大事了!」
「無介,什麼事慌慌張張?」
無痕放下手中文件,皺眉瞧著自家三弟,心裡不免掠過一抹擔憂。
無介都滿二十四了,處事還是這麼孩子脾性,毛毛躁躁,大哥都已經叼念過幾次,得找個時間再點點他才好。
「二哥,大嫂跑去萬花樓了!大哥剛剛在蘭院好一陣脾氣,我怕大嫂這次完蛋了,就攔著他說讓我們倆去接她就好。」
無痕點點頭,瞭解事態嚴重,要是大哥又像拆了匯賢小築一樣拆了萬花樓,這後頭事情處理起來就麻煩了。於是他趕緊追問:
「她什麼時候去的?一個人嗎?」
「據她那丫鬟說,都去了好一會兒了,她還拉了梁捕頭一起去!算她聰明,梁捕頭身手不錯,應該沒什麼問題⋯⋯」
「什麼?立刻去萬花樓!」
這梁玉石是瘋了嗎?現在局勢是什麼情況?是她能帶著傲龍堡大夫人去逛萬花樓的時機嗎?她就算不顧念自己的狀況,也該替幻兒想想!
無介嘴上絮絮叨叨還沒有說完,無痕已經風也似的奔出去,無介得使了勁才追得上。
—‧—
眼下這劍拔弩張的景況,玉石完全始料未及。
她真的想不到這個站在她身旁的大夫人,壓根兒完全忘了自己說過「只看一眼」這種保證低調的承諾,居然就這樣跳出去怒懟那個紈褲子弟!而且幻兒還不只出言教訓那個不事生產只為貪色敗家銷金的傢伙,罵到最後乾脆連老鴇賽牡丹都一併摻和罵進去,氣得賽牡丹尖叫下令要保鑣立刻來把他們倆給轟出去。
萬花樓的十幾個護院,一個個聽令把幻兒和玉石團團圍住,而那位挨訓的江公子和他的狐群狗黨也全然不顧自己文人身分,一個個捲起衣袖打算出手教訓幻兒。
這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玉石渾身緊繃,拳頭握緊。眼看當下局勢,稍有不慎,絕對會是一場混戰,然而,她就算頭皮發麻,也只能拚了命保持全身警覺,要是一有危險,她勢必要立刻擋在幻兒身前,至少絕不能讓他們動幻兒一根寒毛。
「且慢,媽媽且慢。」
就在衝突一觸即發的時候,來了個人,及時把場面壓制下來。
轉頭看向那個自門口搖扇而來的人,玉石腳步一移,立刻將幻兒保護在身後。
那個人看起來斯文俊逸,手裡搖著一把摺扇,一身錦鍛衣衫,一派翩翩君子風範,隨著他閒步徐進,一屋子人潮一個挨著一個,紛紛給他讓路。在他身後不只跟著幾名公子哥扮相的人,還有好幾名隨行的看家護衛。
這人怕是來頭不小,可不要出什麼差錯才好。玉石在心裡暗想,半點不敢放鬆。
賽牡丹的反應則正好相反,一見那個人來了,立刻收起方才的母夜叉表情,換上一套諂媚的笑容,連忙迎了上去。
「唉呀,慕容公子,您總算來了,我看您趕緊出個高價,今天把咱們家秋雨給包了吧,省得我在這兒跟這個臭小子生氣!」
那個被賽牡丹稱為慕容公子的人,並沒有回應賽媽媽,反倒是先行移步過來,想與幻兒攀談:
「這位公子看著眼熟,請問尊姓大名?」
面對來路不明的人,玉石覺得完全沒有往來的必要,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要緊。可誰料到,幻兒反而落落大方的跳出來,也跟著展扇輕搖的回答:
「我姓蘇。」
「哦,是蘇公子,在下慕容复,這廂有禮了。」
只見那慕容复拱起手,微微一拜,向幻兒和玉石行了個禮
萍水相逢,怎麼著也得回上一個禮,於是她們倆也舉起手回敬致意。
慕容复淺淺一笑,轉頭對賽牡丹說:
「賽媽媽,這位蘇公子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說得很有道理。」
這句話聽在幻兒耳裡,很是受用,但玉石怎麼瞧,都覺得這個人即使笑起來都眼不到心,恐怕沒有外表看著那樣無害。
賽牡丹一聽慕容复附和幻兒,果真立馬爆跳起來:
「那哪有什麼道理,咱這萬花樓可是朝廷許可的生意⋯⋯」
「誒,賽媽媽莫動怒,喏,這是五百兩,今天秋雨姑娘的場,就由我包下了。」
賽媽媽收了錢,立刻轉怒為笑,開心得說要去催秋雨姑娘趕緊打扮打扮,隨時準備見客了。一回身,人就趕著往樓階上跑。
這下子換成幻兒不樂意了,她見這個慕容复竟然比那紈褲子弟還要過分,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銀,那是可以讓多少貧戶三餐安頓的一筆大錢啊。
幻兒當場垮下臉,使眼色要玉石跟上,準備走人。
玉石才剛鬆下一口氣,豈料,那慕容复先是腳步一跨,擋住他們去路,又從懷裡抽出一張票錢,交代下人:
「這裡還是五百兩,速去買米搭棚,全城舍粥三日。」待下人應聲而去,慕容复微笑對幻兒說:「蘇公子,在下很想與你交個朋友,不知蘇公子肯不肯賞光?」
言下之意,顯然,剛剛的舍粥之舉,全是為了討好『蘇公子』而來的。
玉石實在是看不懂這些有錢人的行事作為,那麼大一筆錢,說給就給,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只為包下美人一天陪笑?就只為交個素不相識的朋友?當捕快那麼多年,說真的,她還沒摸過那麼多錢,而他們,一眨眼就花掉了。
對於這般的富貴強豪,玉石從來沒有相交之意,加上這萬花樓裡龍蛇雜處的局勢也對他們不利,未免橫生枝節、節外生枝,玉石不等幻兒回答,就率先開口:
「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幻兒當然也明白眼下情況,所以她乖乖隨著玉石的眼色行事。可偏偏,慕容复的聲音走得比她們的腳步還快。
「蘇公子今日特地來到萬花樓,難道不也是為了一睹秦秋雨姑娘的芳容嗎?我可以請秋雨姑娘下樓來,陪蘇公子一同聊聊。」
見幻兒的腳步遲疑,玉石趕緊低聲提醒:
「幻兒,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吧!」
玉石皺緊眉頭,實在是苦惱極了。但她光是看幻兒的表情也明白,幻兒多半已經半句話都聽不進去了。幻兒的心思此刻早已被秦秋雨給佔滿,揣著欣喜和期待,一心只想等秦姑娘下樓。
隨著慕容复那一喚「請秋雨姑娘下樓」聲響一起,滿廳的紛雜都靜默下來,所有人屏息以待,等著一見最美花魁的真面目。
樓階上,芙蕖閣的繡門開啟,由小丫鬟挽著護著陪伴著,那緩步微行的紅粉身影,姿態娉娉婷婷的正是秦秋雨姑娘,正盈盈的步下樓來。
有別於過往總是戴上長長罩紗遮掩面容,裝扮過的清麗芳顏,幾乎讓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幻兒更是滿臉欣喜的張望著,她心想,這個秦秋雨的確有過人之姿,不辜負這幾日來得人傳頌的艷名。
玉石也覺得這位秦姑娘有股清逸飄然的仙味,與萬花樓這個脂粉俗豔的地方,極不搭調。也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才能更襯出她脫俗雅致的柔美。
「秋雨啊,快過來,我要引薦這位蘇公子和你認識。」
慕容复迎上前去接了姑娘,筆直來到幻兒面前。只見秋雨盈盈笑眉,微啟輕聲好韻的嗓音,對著幻兒行禮,請教名姓。
「我呢,我姓蘇,名柳,字楊柳,別號意柳公子。秦姑娘果然名不虛傳,貌如天仙,姿采過人啊!」
看著幻兒裝出那一副公子哥兒玩世不恭的模樣,連玉石都忍不住想笑,果然成功博得美人一笑。而秋雨這一笑,又令滿室為之抽氣,無論飲了酒、未飲酒的,都陶醉其中。慕容复顯然非常滿意得到的效果。他端著笑容,眼神微閃,放高了聲調對秋雨說:
「秋雨啊,你可得拿出本事,千萬別怠慢了蘇公子喲!」
看明白慕容复的眼神暗示,秋雨臉色微變,但她很快恢復笑意,綽約上前一小步,向幻兒曲膝低首,輕問:
「蘇公子,不知您今天來,是打算賞花?對奕?還是聽曲呢?」
秋雨的姿態禮節談吐都非常到位,不太像慣常所見的青樓女子,倒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這一點很令人刮目相看,然而,玉石瞧著這慕容复與秦秋雨之間的互動,總覺得不太對勁,似乎有些不太和諧的氛圍存在。
這男的呢,是一派佔有之姿,彷若對姑娘有著主宰權勢,叫你往左,看你敢不敢往右;至於女的呢,表面笑意逢迎,但不經意間又會露出一抹淡淡的嫌惡神色,其中怕是大有文章。只是他們之間究竟有何糾葛,旁人管不上,一心只想快點回傲龍堡去的玉石更不想多管。
幻兒,這花魁你也看到了,咱們還是快回吧。
玉石正想開口,幻兒已經唰一聲張開錦扇,一邊搧呀搧的,笑容以對,說:
「怎麼著都行,聽憑姑娘決定。」
既然來都來了,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呢?幻兒倒是自在,她就想仔細看看,這個氣質不同凡響的花魁,是不是有比馬仙梅更高的本事。
「那麼秋雨就自作主張,為諸位公子獻上一首清心小曲。」
多半是早就安排好的節目,在他們閒聊交談的過程中,舞台上已經備妥了了几案,而秋雨的樂器也已經備妥。一把雕琢得特別精緻的箏。
秋雨對幻兒微微行禮,而後便移步登上舞台,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搖曳生姿的神態,讓在場的人全迷了眼。纖纖玉手,揚指一撥,輕弦錚錚,琮琮清音傾泄而出,一曲奏罷,果然滿室掌聲雷動。
原來就愛賞音律的玉石,從樂音識人,分外覺得這位身陷風塵的秦姑娘,必然心性極高、潔身自好,否則,她的箏音,不會那樣純粹、心無旁鶩,帶著動人的品質。當下她對於這位姑娘,心生不少敬意。
在這個世道,能出汙泥而不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轉頭看向幻兒,玉石發現幻兒似乎也被樂音所動,神色有點迷茫,像是陷入某個回憶裡。直到玉石輕輕推了推她,她才醒覺過來。幻兒笑了笑,微微搖頭,表示沒事。
聽完曲,那慕容复還是不肯罷休,硬是邀著他們設席芙蕖閣,說要暢談暢飲。幻兒與玉石幾番推托不過,只得跟著上樓。
豈料,他們才剛坐下,連話還沒說上一句,秋雨一聲驚呼,竟遭人強擄在懷中,箝制住喉頸!
是方才遭幻兒痛罵一頓的那個紈褲子弟。趁著無人注意,跟著溜上樓來,一捉住秋雨就想往內房裡闖,看起來打算藉著酒意想逞意妄為。
「住手!你想幹麼?」
「快放開秦姑娘!」
「兄台,別衝動,有話好說。」
玉石、幻兒、慕容复,三個人同時大喊,但那人手裡握著匕首,架在秋雨的脖子上,玉石只能率先一翻,擋住去路。那人見內房去不得,便使了勁力拖著秋雨改往窗欄邊靠去,怒急攻心的一腳踢開錦繡織裱的樓窗。
被人壓在窗櫺上,秋雨嚇得臉色發白,她咬著牙叫喊不出來,卻也不想坐以待斃,顧不得頸脖上的鋒利,慌張得使勁掙扎,可是,與一個發狂的男人相比,她的氣力猶如拂柳,半點也無法撼動那箝制住她的力量。
慕容复看起來有些方寸大亂,他急喊:
「江公子,不管你要什麼,我慕容复都給得起,只要你不傷害到秋雨。」
「別過來!」
歹人手上有人質,大家投鼠忌器,實在不敢妄動,以免秋雨遭到不測。
「哼,我要什麼?我要的就是秦秋雨!」
「你作夢!我們家秋雨至少三千兩銀子的身價呢!」
帶著人慌忙奔上樓的賽牡丹,氣得脫口而出。
可是秋雨脖子上有刀,稍有不慎,怕是要連性命都沒了,慕容复難以淡定,寧願先與那廝虛以委蛇:
「你先放人,放了人,怎麼都好說。」
「哼,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我要是放了人,我走得出萬花樓大門嗎?我告訴你,我今天就要秦秋雨的人,賽牡丹,你給我立刻去開間房,等少爺我完了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就是要讓天底下的人知道,就只有我為了秦秋雨,可以連命都不要!」
拉扯間微微敞開的衣領,露出了秋雨細緻的鎖骨,也泛出清幽的荷花香氣,歹人聞著色膽更增,益發用力的摟緊秋雨腰枝。
「不要,媽媽救我,我不⋯⋯」
雖然身在青樓,但從來未曾受到如此侵犯的秋雨害怕極了,她連聲哀求著,驚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要是今日真被這歹人所汙,那簡直比死還恐怖。
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想逞此惡事,還有沒有人把王法放在眼裡?
玉石握緊了拳頭,恨不得將那個惡徒痛毆一頓。可是,歹人貌似神智已失,行徑瘋狂,又把秋雨緊緊控制在手裡,他脖子上的刀,在胡亂揮舞下,好幾次幾乎險些要劃破秋雨的肌膚。
「玉石,快想想辦法呀。」
面對如此突發狀況,幻兒心裡焦急,又不知道可以怎麼做,忍不住想著要是無忌他們兄弟在就好了。
「好,你想法子引開他的注意,我就有辦法。」
玉石判斷一下眼下形勢,她決定先處理掉那把利器,沒了刀,就沒那麼大威脅了。
幻兒想了想,握緊手裡的扇子,點點頭,說:「好,看我的。」
「喂!姓江的,你這個懦夫!」
「你胡說什麼!」
就在幻兒突然站上椅凳,高聲破口大罵的片刻,歹人惱怒的眼神稍稍被轉移了注意力,玉石趁此機會,摸來一只桌上的小酒杯藏在手裡。
「是!你就是個懦夫!你害怕自己無法得到秦姑娘的心,就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我告訴你,你這麼做就算得到秦姑娘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沒讀過嗎?難道你就不想像個君子一樣讓秦姑娘真正喜歡上你嗎?⋯⋯」
「秦⋯⋯秦姑娘,那樣你真的⋯⋯真的會喜歡我嗎?⋯⋯」
那惡徒被幻兒的話說動,恍似迷茫的問著。
發現他箝制的手微鬆,玉石逮住良機,瞬間出手。酒杯擊中惡徒手背,震麻了手筋,他一時握不住的刀,就此脫了手。
感覺頸上壓力一鬆,秋雨更使勁要掙開逃離,結果那惡徒發現中計,一不做二不休,用力扯住秋雨的頭髮衣衫大吼:
「要死一起死!」
「啊────」
只是一瞬間的事,秋雨就這樣被拉著一起從打開的樓窗翻下高樓。玉石見狀連忙跟著躍下,伸長了手拉住秋雨,想減緩墜速,豈料卻失之毫釐,讓秋雨的衣角滑出手指。
說時遲,那時快,無痕與無介正好奔入廳裡。無介反應最快,登時踩上了桌,借力上躍,手一伸就從空中抱住秋雨下墜的身軀,又翻了個身才落下地面,減緩姑娘落地時受到衝擊。
無痕則是等在樓下,眼睜睜看著那名登徒子快要墜地了,才出手往他後背用力一抓,腳一踢,減去那人的墜勢,一到地,馬上放開,像是怕髒了手,汙了袖。
光這麼瞬間的轉折,已讓那歹人嚇得昏過去。而一擁而上的萬花樓護院們更是連忙接手將那人捆了帶走,以滋事份子論處。
慢下一步的玉石,姿態穩穩的輕鬆落地。見秋雨平安,她總算鬆了一口氣,反倒是抬頭看見二堡主那揶揄責難的眼神,不覺令她感到萬分不快。事情發展至此非她所願,她也是百般無奈,可是你聽聽這個二堡主是怎麼說話的。
「梁捕頭好雅興,上萬花樓來可是探花賞景來著?還是說順道再抓個賊,乾脆上衙門去坐坐?我看梁捕頭好像有點手無縛雞之力啊,連個軟弱書生都抓不住!」
無痕話裡的諷刺之意,玉石哪會聽不明白,但她懶得再多做解釋,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於是她一聲不吭乾脆撇過頭不理他。
「要不是玉石,秦姑娘早就沒命了!」
自樓上奔下來的幻兒,忍不住開口幫腔,可是她一邊說,大大的眼睛卻忙著四處瞄呀瞄的,有點害怕那個總是一身玄衣、滿臉酷寒的身影也會出現在這萬花樓裡。
「無痕,就你們倆來嗎?」幻兒小小聲的問。
「秋雨,還不下來!」
無痕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聲音響起。是慕容复。
所有人這才發現無介那個愣小子竟還緊緊抱著秦姑娘不放,一雙眼睛也離不開秋雨芙蕖般的臉容。聽見喝斥,秋雨貌似忌憚的看著慕容复滿臉鐵青怒容,於是輕輕搖了搖無介的肩頭,無介這才大夢初醒的,將她放下地來。
賽牡丹趕緊拉著小影奔過來關心秋雨有沒有受傷,接著彷彿像是怕得罪慕容复一樣,便急著把秋雨給帶回芙蕖閣。
無痕看完戲,慢條斯理的轉過頭來對幻兒說:
「蘇公子,我看你還是快回去自首吧,別讓他等急了。」
此話一出,幻兒本來看到無介愣抱姑娘的歡樂情緒,頓時消滅無蹤,連臉都垮了下來⋯⋯
這就是親疏的差別吧,對自家大嫂說話與外人相比,硬是多了幾許縱容與溫柔。玉石撇撇嘴,不予置評,但看著幻兒臉上千變萬化的神情轉換,卻忍不住輕笑一聲,見氣氛不對才連忙打住,伸手摸摸鼻頭,掩飾尷尬。
「別笑!快走吧!」
幻兒惱著臉,拖著玉石先行快步離開萬花樓。
「石二少,別來無恙!」
雖然耳裡聽見慕容复的招呼,但無痕還是等到確認那兩個小小男裝麗影平安走出萬花樓大門,才回過身來相應。
「托慕容公子的福,除了生意上那麼點破事,一切都好著呢。」
「石二少太客氣了,你們傲龍堡的生意可是做得相當不錯啊,聽說別人的牆角都快要被你們挖透了。」
「哪裡哪裡,唉,做生意嘛,難免爭一爭,有些人的生意,那是見光死,我們就把它拿過來照顧,讓它正大光明的活著,這不也是順理成章嗎?慕容公子,你說是嗎?」
你一來,我一往,旁若無人的唇槍舌戰,已經幾乎是無痕對上慕容复的必點戲碼了。
鹽幫的事慕容复是恨在心裡,又不敢在這挑明,只好轉移話題。
「生意上的事談著太累,今天姑且不談,我想冒昧請教方才那位蘇公子是何方人士,可是你們傲龍堡的佳客?你們的關係是⋯⋯」
「既然慕容公子都知道問得冒昧就別問了吧,告辭!」
石家兩兄弟打算走人,慕容复哪肯甘休?石二少石牆厚鑽不透,敲打敲打石三少也算是出口心中怨氣。只見他邊說邊搖扇,意有所指的仰望樓頂芙蕖閣那破損的樓窗,似笑非笑的說著:
「秦秋雨花名遠播,來這湊熱鬧的人真不少,三少對她似乎也很感興趣,我看你們不光是生意場上喜歡挖人牆角,就連這風月場的牆角,你們也不肯放過⋯⋯」
無介火性,禁不起激,握緊拳頭回身就想過去一番教訓,無痕眼快伸手先拉住無介,讓他冷靜別衝動。
「慕容复,別扯什麼牆角牆頭的,是你的你就把她看護好,如果她不是你的,只是牆頭上的一株草,那你也別太霸道,什麼都想佔為己有。」
話說完,無痕不再理會他,逕自朗聲對在場所有人說:
「諸位,蘇公子是我傲龍堡座上賓,方才驚擾了,今日就由我石無痕做主請諸位一杯水酒,大家盡興開懷暢飲,莫惜金杯!」
衣袖一甩,無痕在群樓賓客熱烈歡呼中領頭大步離去。無介則是怒瞪了慕容复幾眼,也乖乖跟上二哥的腳步。
這一場,還是玉面諸葛占了上風。
—‧—
一路上無介大跨步跟在無痕身後,他們很快就追上幻兒和玉石,而後不著痕跡的,一前一後將幻兒保護在中間。
幻兒神情看起來很憂慮很憂慮,連走在她身邊的玉石都被感染情緒,忍不住出聲安慰:
「幻兒,你還好吧,我看大堡主應該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別太擔心了。」
無介雖頗有看笑話的心思,但好歹他還記得平日幻兒與他的交情,於是快步上前追問:
「大嫂,你沒什麼事吧,我就說讓你別好奇了,你偏偏還跑來,現在可好,要不是我和二哥及時趕到,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你說你們怎麼會搞得雞飛狗跳,還讓人從樓頂上摔下來?」
「這跟我們哪有相干?是那個登徒子突然跑上來,還抓住了秦姑娘,如果不是玉石出手快,秦姑娘說不定早就沒命了。」
「那請問大嫂,為什麼會和慕容复扯上關係呢?」
一直走在前方的無痕,突然腳步微停,側身詢問,這話雖是問幻兒,眼睛倒是盯著玉石,彷彿很想知道她會如何解釋。
玉石覺得有點冤枉,可是她也不想把問題全推到幻兒身上,只好閉口不說,摸摸鼻子,避開無痕的眼神。
「這不就是剛好嗎?他說要請秦姑娘下樓彈琴,彈完了又說要請我們喝一杯,跟秦姑娘一起聊聊天,我們這才剛上去,事情就發生了。那把刀就架在秦姑娘脖子上,幸好玉石有辦法,讓我去轉移那個人注意力,她及時丟出暗器,打掉那把刀,誰知那個歹人竟抓著秦姑娘跳樓!」
「暗器?」
無介很好奇的問玉石。
「沒什麼,只是隨手抓來個酒杯⋯⋯」
「梁捕頭好身手嘛!不知在場有多少人見識了你的神技呢?」
還讓幻兒去轉移敵人注意?你不知道危險兩個字怎麼寫嗎?
玉石聽著無痕話裡帶刺,不禁羞惱得耳根微熱。儘管自己也知道目前身分危險,確實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招人耳目,也不該讓幻兒曝露在危險之中,但這個二堡主也未免太招人煩了,他說話有必要這麼夾槍帶棍的嗎?當時情況危急,總不能真讓那歹人得了逞。
玉石心裡拿了理字,問心無愧,不想同他計較,逕自往前邁步。
「還好有玉石兄弟在,要是惹出了人命就糟了。大嫂,你說你今天鬧了這麼一齣,我想待會兒你可有得解釋了。」
無介嘴上說著玩笑,心裡不免慶幸還好那個秦姑娘沒事,不然那麼漂亮好看的臉蛋,有了什麼閃失就不好了。
「無介,你大哥是不是很生氣?」
「那還用說,都在蘭院發了一通火!」
「我不管,待會兒要是有個什麼不對,你們可得幫我!」
幻兒咬著唇說。
「大嫂,你還是自求多福吧!」無痕說完暗示無介帶幻兒跟上,就大步前行,他可不想讓前方那個快步行走的身影距離自己太遠。
「喂,無痕,你別那麼狠心,大嫂平日可待你不薄⋯⋯」
幻兒抓著扇柄指著無痕背影邊罵邊追了過去,無介只覺得好笑,搖頭跟上。
—‧—
一行人總算是平安回到傲龍堡。
進了堡門,無痕無介才算是放鬆了警戒。
越是往院子裡走,幻兒的腳步就越放越慢,慢到最後乾脆挨著玉石身後走。她估量著前面那兩個兄弟多半靠不住,但玉石畢竟是客人,無忌怎麼樣也會客氣一點吧。
而且玉石心軟,他一定會幫她說話的。
一進中庭,就看到那抹高大到令人難以忽視的身影。鐵青的臉色,倨傲的眼神,真不愧他那北方修羅的稱號。
平常幻兒自是不怕無忌這一套,但今天自己確實是違背了他的命令,雖然有驚無險,但他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幻兒腦子轉啊轉,就是轉不出個辦法來。
「大哥,我們把大嫂帶回來了。」
無痕低聲說了一句,無忌沒有回答,只是板著個臉,眼睛盯住玉石身後的幻兒。
那凌厲的眼神,帶著怒氣,現場誰都不敢發聲,幻兒見了更往玉石身後縮,最好縮到消失不見算了。
可憐的玉石,被迫承受那穿越的視線,忍不住也有些站不住腳,總感覺一股迫力襲來,讓人很想逃得遠一點。
終於,石大堡主開了金口:
「過來!」
聲音之冷,音調之冽,不只幻兒聽了瑟縮了一下,第一次見識到北方修羅發怒的玉石,也覺得心裡毛毛的,她不禁有點擔心起幻兒了。
「過來!」
這次,聲量加大一吼,幻兒不敢再躲,只能小緩步移了出來。低著頭來到無忌跟前。
一直到確認幻兒看起來沒受傷、沒狀況,無忌才稍減幾乎要噴發的怒氣。
「說!為什麼帶人去萬花樓?」
面對石大堡主威嚴的問話,幻兒才想開口,卻又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把話吞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見她這什麼都問不出的模樣,無忌也拿她沒辦法,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吼:
「回房間!」說了就拖著幻兒往蘭院走。
幻兒登時跳著想逃,卻怎麼也掙不開無忌的手。
「救命啊、救命啊⋯⋯」
面對幻兒的求救聲,卻是誰也不敢上前阻欄,只能看她就這麼被拖著走。
沒人相幫,幻兒只好自力救濟,耍賴似的一步也不肯動,看石無忌要怎麼拖?
無忌見狀一火,乾脆一把將她抱起來扛上肩,大跨步的回蘭院去了。
玉石滿臉擔心,雖然實在不該管大堡主夫婦的家事,但幻兒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她該不會挨揍吧?你們這兩個當人小叔的就這麼淡定?
回過頭看,玉石發現無介臉上也掛著擔心,只是這擔心顯然還不足以讓他去捋大哥的虎鬚。至於那位二堡主,則並沒有理會被扛走的幻兒,反倒是怒著一張臉瞪她,然後,丟下冷冷一句:「你也跟我走!」接著便大步往容園方向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看來這傲龍堡裡全是些易怒的傢伙,就跟去看看他要說什麼吧!反正心裡站了一個理字,玉石也不怕任何人無理取鬧。
無痕一邊大步走,越想越生氣,想起今天發生的事,他忍不住冷汗直流。他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和無介晚一步趕到,事情會變得多難收拾,要是有人去報了官,問題又會有多麼嚴重!
現在整座萬花樓裡的人都看見玉石和幻兒同行,若是哪一天玉石身分敗露,幻兒雖然穿著男裝,說不準有誰認了出來,到時傲龍堡勢必排解不清,很難脫得了干係。
雖說,暫時似乎是搪塞過去,偏偏那個慕容复也在,可不要讓他看出什麼端倪。總之,今天的事絕對不能再次發生,不管怎麼樣,一定要跟玉石說清楚才行。
好不容易,回到容園小院,無痕終於停下腳步。
兩人對望,相對無言。
「今天的事,你就不用說點什麼嗎?」
無痕到底還是忍著氣,他想聽聽玉石自己的說法。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質疑,玉石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再說,她也想不透明明大家都全身而退,這個二堡主對她發什麼怒呢?
「沒什麼好說的,你都看到了。」
事情的經過剛剛路上幻兒也差不多都說了,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補充的。
「不管怎麼樣,還請梁捕頭不要忘記自己的身分才是。」
身分?無痕的話,讓玉石心裡一懍。
她挺起胸、抬起眼,故作不解的問:
「⋯⋯二堡主什麼意思啊?」
無痕往前湊近一步,既然話說到這裡,乾脆就全攤開來講吧!
「還需要我說得再明白點嗎?你有沒有犯法?犯什麼法?我不關心。你在我傲龍堡,便是我傲龍堡的客人,你在一日,我便保你一日周全。但是,請你不要連累他人,尤其是幻兒。」
玉石聽了點點頭,她總算是聽出無痕話裡的意思了。
總歸是他們已經發現了她朝廷欽犯的身分,既然收留她住在堡裡便不會主動報官,但若是因為她而給傲龍堡帶來麻煩,那麼他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同時,無痕的話中之意就像是,只要事情到頭來會牽累到幻兒,那麼,他們之前所談及的一切,就不再作數了。
難怪自萬花樓到回堡的路上他說話都一直意有所指,原來就是想警告她別惹事生非!思及這一層,玉石突然覺著有一股莫名的怒氣湧冒出來。本來她就不是個不識趣的人,現下主人都開口警告了,她哪裡還有繼續借宿打擾的道理。也罷,反正本來就不該久待,提早幾日也無妨,現在這樣,更容易有所決斷。
於是,玉石冷著眼,平靜開口:
「我知道了,謝謝二堡主提點,玉石即刻離開傲龍堡,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會再連累任何人。」
見玉石說完轉頭就想走,無痕萬沒想到她性子這麼剛烈,只能及時出手拉住她手肘,不讓她妄動。
「你現在出去是要找死嗎?」
「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如果不是我管你,你早就被別人認出你是個女人了!」
「你⋯⋯」
好⋯⋯好極了,他確實連這個也知道了,那麼現在他到底想怎麼樣?
玉石發現自己心中怒氣未減,卻多了幾分忐忑。
兩人相扯,僵持不下,到底還是無痕先開了口,他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女扮男裝?也不知道你為了什麼來到我們傲龍堡?更不知道你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壞人。你放心,你的事有我和傲龍堡替你一起扛著。」
玉石看著無痕轉而誠懇的眼神,又聽了他這一番話,不知自己該如何作想。
—‧—
「大堡主,冷總管求見。」
冷叔站在蘭院的院落裡,等丫鬟敲門通報。
身為正氣樓總管的冷自揚,石家兄弟個個敬稱他一聲冷叔,對於這位自從家變後就一直守護石家的長輩特別尊重。兩年前冷剛與無瑕結為連理,兩家成了親家,後來在幻兒的運作下,冷叔也接納玉娘,他們就親上加親了。
這些日子,冷叔出了幾天外務,直到今日一大早,他才從正氣樓待歸檔的文件裡,發現梁玉石的資料。當下原本只是覺得這個名字看著眼熟,豈料,一翻閱細看,才得知這梁玉石竟是梁文生之子。
太巧了,他若真是那個梁文生的孩子,那就太好了。
縱使天底下姓梁名文生的人不在少數,但是,早年出身與經歷都與冷叔所相識的那人如此相似,那麼,這位梁玉石就可以說是他們石家非尋不可的故人之子了。
當年石家老爺石君傲與梁文生因緣相交,義結金蘭,結為生死兄弟。兩家關係曾經非常親近,比鄰相居,交往密切。直到後來梁文生公職轉調,舉家南遷,兩戶人家才不得不分開。他們義兄弟相別時,石君傲還將隨身玉珮一分為二,作為信物,為大少爺無忌和梁夫人肚子裡剛懷上的孩子訂下約信,約定「生男為兄弟,生女為長媳」。
原本如此一樁美事,誰知後來卻會因為命運捉弄而變成悲嘆遺憾?
梁文生官途並不順遂,據說因為行事耿直強硬,又不與人朋黨,竟然連年轉調,短短數年不只輾轉調過幾座縣城,還越調越遠,越調越偏荒,一家人只能不時搬遷,流離顛沛。剛開始還有信件傳來,久了就沒了新消息。這原本也不妨事,反正石家家業正不斷茁壯,旗招越擴越遠,總會有人看見,而且兩個孩子年紀也還小,大家總以為,等待雙方都長大了,婚緣媒聘自然會水到渠成。
環顧四下,日光晴好,繁花正茂。冷叔低嘆了一口氣,他忍不住想,如果梁家真的生了女兒,如果當年石家避得開那場滅門慘事,如今這蘭院景況多半也不會一樣了吧。
記憶的片斷,如掀翻起的海濤一般,一陣又一陣的襲來。那一年,石家無端遭遇橫禍,好不容易保下石家血脈,為避不明仇敵趕盡殺絕,不得不徹底隱蔽無忌等兄妹的行蹤與音訊,結果石梁兩家竟從此斷了二十年音訊。
那半塊凌雲龍珮一直收在冷叔手裡,二十幾年來,他從無一日忘卻過兩家的約定。就如起初幾年無忌開始管事,冷叔就曾經刻意提起過這件事,詢問無忌要不要安排人去尋一下梁家的蹤跡,畢竟只要梁家女兒還待字閨中,那麼石家就有履行婚諾的義務。
可是,無忌當時為了擴展家業、站穩傲龍堡腳跟,與無痕兩人沒日沒夜的拚鬥,根本無暇旁顧。後來他再提,無忌則推託,家仇未報,仇敵未明,連祖宗牌位都得深鎖在香院裡了,萬一仇家知道後把矛頭指向梁家,豈不是反而連累了梁家?
無忌的這番理由,冷叔當然也是心裡有數,後來就不再提起婚約的事了。
算一算時間,已過了十幾年,他漸漸也相信,如果梁家真的生了女兒,也聽聞石家滅門的消息,說不定為了避禍早就將女兒改配良緣了。
只是,沒有明確的消息,冷叔心裡總是擱著這麼一件事,而且隨著年歲越大,越覺得如果不能尋到梁家的下落,終究是個遺憾,百年之後去拜見老爺夫人,該辦的沒辦成,那半塊凌雲龍珮又該如何是好。
然而,這麼些年來,冷叔藉職務之便,私下也曾查探過幾回,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大宋國土那麼大,既然梁文生仕途一直沒能爬上頂峰,沒能擔任大官要職,要想知道他什麼時候罷官或是被遠調去哪個荒山野嶺的小鄉小鎮,時間越久,線索越少,實在也是無從查起。
現在可好,這不知所終的梁玉石居然剛好來到堡裡,而且他還是先前那個拯救大夫人幻兒的六扇門名捕,一切實在太因緣巧合了。自從無忌與幻兒成親,夫妻兩人恩愛情深,是每個人都看在眼裡的,而幻兒也把當家主母的位置坐得實至名歸,堡裡上上下下都事事關心,人人都對她特別敬重。若是梁家女兒哪天真找來,事情還真不好辦。
要依冷叔的看法,凌雲龍珮的婚諾、老爺夫人的囑託,那是絕對大過天的,只是怎麼做才可以兩全,他也始終沒有主意;只要這個人真的是梁文生之子,冷叔一直掛記在心頭的幾件事,至少這一件是能夠放下了。得以少去為難,冷叔越想越覺得一定是老爺夫人在天上護佑,心裡忍不住雀躍萬分,因此顧不得剛剛才聽下人所說,大堡主怒扛身穿男裝的大堡主夫人「回房間」不久,他還是趕著過來要和無忌商量這件事,而且不管小翠如何百般不想在這個時間上前敲門打擾,他就是硬要她馬上進去通報。
終於,房門開了,無忌一身齊整的在小廳裡等候,他身後則跟著已經換回女裝的幻兒,兩人顯然都為冷叔這不尋常的舉動感到訝異。
無忌眉宇緊皺著問:
「冷叔,怎麼了?什麼事這麼急?」
「大少爺,我聽說那位梁玉石梁捕頭目前人就在咱們傲龍堡?」
「是啊,冷叔,有什麼不妥嗎?」
幻兒見冷叔神情焦急激動,也不禁開口問了一句。
「不不不,沒什麼不妥,只是有件事,我想親自確認一下,是關於凌雲龍珮的事。」
幻兒雖然聽得是一頭霧水,但無忌一聽到凌雲龍珮四個字,他的心裡已經明白冷叔想要求證的是什麼事了。於是,他叫來家僕,下令:
「來人,去請二堡主、三堡主和梁公子立刻到議事廳,說有要事相商。」
那家僕領了命令就一路跑。他先跑到松院去,找不到二堡主,接著跑到柳院也找不到三堡主,慌得他四樓八院跑了好幾圈,才好不容易在馬廄找著三堡主傳了話之後,終於也在容園裡找到了二堡主和梁公子。
「二堡主,大堡主命你與梁公子速去風雲樓,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
原本爭執不下的無痕與玉石,相視對看了一眼,兩人眼神各異,一人擔憂,一人安撫。眼神交會之間,他們彼此猜不出無忌所要相商的會是何等要事。然而,無痕相信,再難的事也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不管怎麼樣他都只能先帶玉石去議事廳看了情況再說。
一路上,兩人一語不言,說真的,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心頭都明白,事情已經有了變化。
莫不是關於追捕朝廷欽犯一事,官府有了什麼新動作?還是說,幻兒與玉石今日在萬花樓這麼一鬧,真的惹來麻煩了?
無痕心裡幾個主意快速盤算著,他做了最壞的預期,如果無忌真的無論如何都要把玉石趕出門,那他可以先把玉石安排到哪裡去?城裡的大小商鋪肯定不成,那麼,要送去驛館嗎?還是遠送到北邊的牧場去?
玉石則是低著頭細想,接下來該何去何從。方才無痕說,她的事,他與傲龍堡都會為她扛起來,她卻不以為然。今天的事,錯雖不在她,但她也不能說沒有責任,只不過,她卻也因此才明白了傲龍堡真正的立場和態度。
儘管她並不明白無痕為什麼願意顧慮她的安危,又為什麼即使知道了她女兒身的秘密,仍然為她保持緘默,但她卻不以為傲龍堡真的對她毫無戒心。幾日下來,她已經了解許多事,大堡主夫人幻兒心地特別善良,而冷夫人玉娘也溫和客氣,她們都是真心把她當成家人一樣對待的。至於三堡主無介,平時並不管事,待在馬廄和出門溜馬的時間比誰都多,說起話來大大咧咧,沒有什麼城府,相處起來與兩位哥哥天差地別。
對於玉石來說,待在一個環境裡如何安身立命,幾年在衙門裡工作下來,早已體會良深。任何一個麻煩份子,都會是主事者最頭疼的角色,若不是驅之痛快,必是就地看管。顯然她在傲龍堡這些時日的打擾,就是由這位二堡主親自看管著了吧。
當下她也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不經意的微揚一下嘴角,方才二堡主已經開口警告,待會兒該不會是要由大堡主親自送客了吧。
心思各異的兩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風雲樓。等無痕領著玉石走進議事廳時,無忌、幻兒、冷叔和無介已經都到了。
現場的氣氛凝重,無痕心裡打了個突,看來大哥之所以把大家都叫來,不只是極為重要的事,而且絕對與玉石有關。感受到無忌與冷叔自他們兩個進來以後就不約而同落在玉石身上的不尋常注視,無痕不自覺的多往玉石身邊站了一步。
情況有些不對勁,通緝文告一事,無痕早就向無忌報告過,正氣樓查回來的消息也沒有什麼異狀,梁家父女應該是蒙冤遭罪沒錯,但現在亮出這等陣仗,連冷叔叫來了,難道是冷叔那裡還查到什麼新消息?那又關無介與幻兒什麼事呢?如果說要勸退玉石,不願再保她安全,難道不是刻意避開幻兒來得更好嗎?
於是無痕打算一直站在玉石身邊,見機行事。畢竟萬花樓這件事縱使與玉石有關,但以她的性情來說,怕也是怎麼也拒絕不了幻兒的軟求硬逼,到底是有驚無險,實在不必小題大作。
同樣看到眼前這般景況,玉石心裡也多少有些退却不安。除了石家三兄弟和幻兒都在,石大堡主依舊神色冷峻,還有一位面容很嚴肅的長者,打從她一進門就直直的盯著她看。幻兒和無介雖然對她露出笑容,但是,似乎也忌憚著場面,拘謹的站在無忌和那名長者身邊。
玉石心底一灰,看來,該來的還是來了。
受不住那凝重如冰的氣氛,玉石決定自行破冰:
「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是朝廷欽犯,那我也就不打擾了。就此離開。」
自己說總好過被人趕,玉石的態度落落大方。
聽見玉石的話,無痕眉頭一緊,他知道玉石正直,容不下半點曲折,但他卻沒想到這姑娘的性情竟會剛烈至此。無忌都還沒表態,她就把話一下子說到底,這樣豈不是沒有討論的餘地了嗎?難道,她就這麼不信任他一定會替她好好想辦法嗎?
「什⋯⋯什麼朝廷欽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幻兒一臉不解,最先跳起來追問。
「對不起,幻兒,我欺騙了你。我不是來北方辦案,也不是專程來看望你們,我現在是朝廷要捉拿的欽犯,走投無路才想投靠傲龍堡。」
玉石此話一出,所有人臉上都沒了笑容,有人納悶,有人探詢,有人不解,有人不信⋯⋯無痕聽著玉石如此衝動把話說絕,心裡頗為懊惱,卻又無法阻止她說下去。環顧議事廳裡的每一個人,無痕只能默默觀察盤算眼下局勢到底還有什麼轉圜之地。
「對不起,利用了你們對我的信任。」
既然事已至此,玉石覺得只有誠實把話說出來,才能誠懇表達自己的歉意。她向幻兒鞠了一個躬,心裡很愧疚她不得不對幻兒有所隱瞞。
「玉石,你犯了什麼罪朝廷要緝拿你?我不相信,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幻兒立刻衝到玉石身邊,抓住她的衣袖疾問。經過這麼多日來的相處,她怎麼也不信眼前這個人會是犯下重罪的大奸大惡之人。
面對幻兒信賴的眼神,玉石心裡感動卻也不好受,事情千頭萬緒,一時間也很難說清楚,再說讓他們知道越多,不見得是件好事,不如就此結束,至少不要再多加連累了。
於是,她開口對幻兒說:
「這事說來話長,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大步往後一退,玉石拱起手,再一次深深向所有人行了一個禮,說:
「對不起,這些天謝謝你們對玉石的款待,玉石無以為報,只有離開,不再給你們添麻煩!」
玉石說完轉身就走,腳步之快,所有人都錯愕不已,連無痕都來不及反應。
「梁捕頭請留步。」
就在無痕差點要提步去追時,一直坐在一旁的冷叔開口,總算把玉石的腳步留住。
冷叔站起來,走近玉石,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問:
「請問梁捕頭令尊名諱?」
冷叔的問題來得有點突兀,但玉石還是秉持尊長的態度,恭謹回答:
「家父乃是原景昌縣令梁文生。」
「令尊祖籍便在景昌?」
「您⋯⋯您問這個做什麼?」
玉石納悶這位看起來與父親差不多年歲的長者,眼中為何突然冒出一股熱切之情,而他一開口又如此追問父親背景,當下心裡起了警覺,神情不免有些防備。
冷叔見玉石表情靜凝,停下腳步,說:
「令尊恰巧與老夫一位故人同名。」
故人?冷叔的話引起一番波動,無痕當下心念一動,難道玉石與石家有什麼關係?
無忌站起身,走近幻兒身邊,表情鬆緩不少,他看見玉石戒備的態度,跟著出聲:
「梁捕頭儘管照實說,並無惡意。」
玉石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家父祖籍原本在北方,後來走了仕途,受朝廷調遣,才遷徙到江南。」
「那你父親可曾對你提過一位名叫石君傲的故人?」
聽到冷叔提起父親名諱,無痕神色微變,玉石則遲疑更久,最後總算開口:
「石君傲是家父的結拜大哥。」
冷叔這才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驚呼:
「好,好啊,真是老天有眼,你果然是梁文生的兒子。無忌、無痕、無介,他就是你們世叔的孩子啊!」
世叔?無痕有些困惑的望向無忌,卻很意外的在大哥臉上看見一抹欣喜和鬆放一口氣的笑容。
「難道⋯⋯難道你們就是石君傲的後人?」
玉石聞言也忍不住輕喊出聲,她掩不住慌亂與欣喜,連忙將藏在懷裡的半塊凌雲龍珮摸了出來。
爹,我找到石家後人了⋯⋯果真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誰能想到在與父親訣別後,一路顛沛,心上牽掛只剩下這一件亡父的心願;而此刻,追尋二十年尋不著的石家後人,就站在她面前,一家幸福和樂。玉石紅著眼眶凝望著玉珮上的雲龍紋路,心裡的激動,著實難以言喻。
看到玉石拿出半塊玉珮,冷叔也熱眼欣慰得將揣在懷裡近二十年的半塊玉取了出來。
兩塊玉,合而為一,分隔二十餘年的凌雲龍珮,終於合體了。不再需要任何證明,玉石就是他們石家無論如何都要有所交代的梁家人。冷叔心裡同樣激動,指腹撫著兩塊玉珮上完整的龍形雕刻,他喃喃說著:
「當年你們的父親與梁大哥感情至深,結為生死兄弟,還將這凌雲龍佩一分為二,作為信物,只可惜石家遭禍,就此天人永隔⋯⋯」冷叔的思緒像是被拉回時光的網裡,沉浸當年回憶,神色複雜。
「家父心裡無時無刻不惦記著要為他大哥報仇,而為石家報仇也是父親多年來賦予玉石的使命。」
玉石也輕輕附和,當年石家遇難慘遭滅門,這件禍事不管在石家人心裡、在梁家人心裡,都留下一道深刻的傷口。
冷叔和玉石的對話,大家不免都陷入當年回憶之中,一時間濃濃愁怨籠罩。大火的那一夜,帶走了太多美好,留下了太多傷痛。就連嫁給無忌之後才漸漸知曉當年慘案因果的幻兒,都能體會那其中糾結的是何等千絲萬縷的愁緒以及層層疊疊的苦痛,讓身處其中的每個人,日日夜夜折磨著。
儘管不知兩家父輩還有這段過往,無痕卻深知這麼多年來,冷叔是如何守著一份對父親的忠義,才能挺過這一路以來的萬般磨難。沒想到,一樁掠賣人的案子,竟讓他們與玉石相遇,也終於能夠重續石君傲與梁文生當年的兩家情誼。
對無痕來說,更為震撼的,是玉石說梁世叔賦予她為石家報仇的使命。玉石剛進堡的那一天,她醉言醉語的說過,她從小就是爺們,直到此刻無痕才明白,那句話的背後,意味著怎麼樣的過往。他當真不解,世叔竟為了他們石家的仇,讓玉石從小就打扮男裝,要她一輩子惦記著要為石家報仇!
在場只有無痕明白,那是一項何等嚴苛且殘酷的「使命」。他不能想像這些年來,玉石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又是守著什麼樣的信念,努力為石家追尋仇人蹤跡?他真是打從心底佩服起這個姑娘了。看著玉石站得挺直的身姿,無痕甚至覺得,如果以一般姑娘家的角度來看玉石,其實是辱沒了她這麼多年來的努力。
想到這裡,無痕心裡打定主意,既然玉石已經來到傲龍堡,那麼,她身上這麼多年來被強加背負的責任也可以不必再死命扛著了,或許,乾脆就此機會恢復女兒身,如此或可以好好過她原本應該過的生活。
就在無痕準備開口替玉石把真相說出來之前,沒想到,他心裡的念頭與打算,很快就被冷叔的一席話給推翻了。
「玉石啊,你知道嗎?當初你娘有孕在身,我家老爺就與你父親約定了生男為兄弟,生女為長媳。這塊凌雲龍珮是最好的媒證。」
冷叔笑著把合而為一的凌雲龍珮交到無痕無介手中,欣喜說著。
什麼!生女為長媳?那不就表示⋯⋯
「玉石,想不到你竟然與無忌有婚約!」
幻兒驚訝極了,她怎麼也沒想過,無忌那麼小的時候就有了指腹為婚的對象,這段往事她從來不曾聽無忌提起過。不過,看無痕無介樣子,他們也都是直到剛剛才知曉。
無介還故意搖著他手上的半塊玉珮,打趣幻兒:
「大嫂,你險些就當不成我們大嫂啦!」幸好玉石兄弟是男人啊。
幻兒聽了也忍不住笑出來,她靠依在無忌身畔,嬌嗔回敬:
「是啊,我差點就聽不了你喊我這聲大嫂了。來,多喊幾聲來聽聽吧。」
叔嫂二人開起玩笑來,總沒個分寸。
沒有人知道無忌心裡是何等慶幸,玉石是故人之子而不是故人之女。他連忙開口:
「無介,別胡亂說,從今以後,玉石就是咱們的親兄弟。冷叔,擇吉日設香堂,我們要正式結拜兄弟。」
「是。」冷叔頷首表示明白。
「玉石,今後我們就以兄弟相稱。」
聽了無忌的話,玉石也點頭答應。
她的表情有幾分不自然,別人看不出微妙蹊蹺,但逃不過無痕的眼。
原來她說她已訂婚約,竟不是妄言的藉口,而是真的!這可怎麼辦?
瞧玉石的模樣,她肯定知道冷叔所說的那個約定,那麼,現在她想怎麼做呢?要即刻揭露女兒身的秘密,要求大哥履行婚約嗎?
幻兒清脆的嗓音穿越無痕凝思的意識而來,她笑著說:
「玉石,你現在又對我多了一重恩情,我得好好謝謝你娘,幸虧她開恩,把你生成一個男的。」
幻兒的話,說著輕鬆趣鬧,聽在無痕耳裡,只能暗自苦笑事情怎麼會落到了這般棘手的地步?他的視線始終放在玉石身上,無法不去關注她的反應,看著她對幻兒和無介的說說笑笑也始終笑而不語,無痕心思倍感沉重。
玉石的笑容看起來微微尷尬,眼神飄渺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在現場所有人當中,只有他和她明白真相會是一顆多大的震撼彈。坦白說,現在無痕私心期望玉石可以暫時先不說破她是女兒身的真相,至少,不要那麼快,讓他可以想想辦法,想想看怎麼樣把傷害降到最低。既不傷害幻兒⋯⋯也不傷害她。
不管怎麼樣,錯不在玉石。
面對眼下的狀況,玉石的心裡很忐忑,儘管猜想過傲龍堡就是石家後人的可能性,卻不曾想過她指腹為婚的對象會是石無忌。看著那只有幻兒在他身邊時才會不自覺露出寵溺微笑的修羅面孔,玉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知道無痕的視線始終放在她身上,像是擔心她隨時會大聲宣布她女兒身的秘密似的,顯然,這個秘密,除了他,旁人都還不得而知。
梁玉石,你現在心裡怎麼想呢?拿著這塊凌雲龍珮跋涉千山萬水找尋石家人,你心裡對於這個婚諾,可還帶著期待與念想?如今無忌身邊怎麼說都已經有了幻兒,你又有什麼打算?要不顧一切取而代之?還是⋯⋯
這時,冷叔親自有禮的把玉石自議事廳門口請回來,總算是把他心裡掛意一天的疑惑給問了出來:
「玉石啊,你趕緊跟我們說說,你們父子倆到底是惹上了什麼官司?」怎麼會鬧下被官府通緝這麼大的事來?
冷叔的問題,恰恰好轉移話題,所有人也都圍過來關心。
既然兩家已不是外人,玉石也就放心回答,把一切都說出來。
「現今官場腐敗,那些當官的,仗著自己的勢力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揮霍。那個太守朱炳金年前要求縣內上繳五千石糧食,父親不願意巴結逢迎,於是得罪了朱炳金。」
聽到這個耳熟的名字,無痕很快想起白天收的那張慕容府的請帖,上頭主客名姓正是新上任的節度使──朱炳金。
景昌僅是江南小縣,雖然生產米糧,但索要五千石也未免太多了,要是都被官府拿走,百姓豈不是全都要餓肚子了?當下無痕已經明白這位素未謀面的梁世叔,必定是一位能體察百姓勞苦的清廉好官,只是,這樣的人,在如今的官場上怕是寸步難行。
「誰知道朱炳金一狀告到左承相丘雲升那裡,硬說景昌去年大旱還得以豐收的原因,是因為父親得到了一個聚寶盆。那個左承相不分虛實,居然下令要求父親三日內交出聚寶盆,否則就處以欺君之罪⋯⋯父親蒙此不白之冤,痛心疾首,於是服毒自盡了⋯⋯」
說起那些貪官連聲一氣陷害父親情事,玉石的心裡就只剩下滿滿的悲憤和濃濃的恨意,如果她不去恨,不去怨,她就沒有東西可以填補內心那個巨大的傷口,只能任自己被哀傷掩沒。
回想起玉石剛到傲龍堡那天,就曾脫口說出父親去世,但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背後的故事竟會是那樣令人悲痛的事實。
江南出現聚寶盆的傳言,無痕與無忌多少也是略有聽聞,畢竟當時京城裡的小報傳得沸沸揚揚,好多人都說得煞有介事,偏偏真的相信的人也沒幾個。消息傳到傲龍堡時,兩兄弟只覺得這太師一黨為了打壓異己當真什麼荒唐的事都做得出來。想不到,那個被不服誣告而因此自殺的官員,就是玉石的父親。若不是因為玉石逃到傲龍堡來,他們也不會去細查此事。
一個好官,只因為不願趨炎附勢,就被人當成絆腳石,一腳踢開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即使是早早看過資料的無痕、無忌、冷叔,也難以想像玉石身處其中,眼看著父親為求清白而自絕性命,甚至自己也被誣陷為攜寶潛逃的欽犯,心裡會是何等忿恨難平。
一向最有正義感的無介,氣得脫口大罵:
「這可惡的狗官,我真恨不得能一劍殺了他!」
「父親臨終之前,交代玉石拿著玉珮一定要找到石家的後人,所以玉石才會北上。幸好老天有眼,讓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能夠找到你們,也算是不負父親的遺願了。」
玉石淺淺一笑,她是真的感觸良多,既然父親的心願已成,石家一切安好,那麼,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把石家給拖下水了。只是⋯⋯
「玉石,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為世叔報仇!」
無痕的話,說得萬分堅定,玉石不覺抬眼迎上那真摯的眼神。她必須承認,在聽到無痕的這句話時,心裡確實再一次感覺到一股安定的力量環繞。
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樣在一、二十年內由一個幾乎盡滅的家族,兄弟幾人平地而起,甚至茁壯到如今的盛大姿態。傲龍堡由名不見經傳到稱霸北方,也不過就是這幾年內的事罷了,傲龍堡的勢力確實不容小覷。
如果他們願意為她父親的仇出一分力,對她而言的確是莫大的幫助。玉石儘管不敢強求,但可行的話,她也願意尋求各種可能的協助。
能夠為父親報仇,才是最重要的事。她自己一人,力量或許單薄,但是有了傲龍堡的奧援,說不準就能徹底扳倒朱炳金那個奸險貪官。想起父親,一股激動的情緒,由心頭竄向眼眸,玉石紅了眼眶,強忍著不讓淚泛出來。
爹,你一定要在天保佑玉石,讓我能早日替你報仇雪恨!
「這事必須謹慎,最好從長計議。」
無忌的聲調說來相對冷靜,他叮囑著,此事牽連廣泛,切不可妄動,務必妥善計劃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最後,他才轉頭對玉石說:
「玉石,無論如何你都要留下來,不許再提一個走字。」
有了傲龍堡大堡主親自下的留客令,幻兒第一時間開心蹦跳到玉石身旁,笑著要她繼續當她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
面對幻兒的熱情,又看了一眼無忌冷然的面容和無痕不明所以的注視,玉石已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
幻兒不愧是一位稱職的當家主母,頃刻間就安排下人備了茶水點心,風雲樓裡人人安坐下來。所有雜事暫且排開,愜意敘舊。提起前塵往事說說聊聊,像是莫名多了一家人的玉石,心裡自然欣喜,本以為天地間自己只是一座孤篷,誰知竟會有如此峰迴路轉的變化。一塊凌雲龍珮牽起的緣分,既是父輩間的情誼,也是兩家人的繫絆。
從幾番言談之間,玉石已經感覺出冷叔的性格以及石家兄弟對他的敬重。這是一個對於石家有著絕對忠誠的人,而且冷叔對於老爺石君傲的囑託,更是無條件絕對服從,為保石家一家安穩,他是能豁出性命的。這一點玉石並不意外,因為早在她隨父親著手調查石家後人下落時,父親就曾說過,如果石家得以留根,其中必有冷自揚之力。對於當年死裡逃生的過程冷叔與石家兄弟雖然輕描淡寫,但光是想像,玉石也能明白那是一段如何驚險的過程。
幻兒對於過去兩家交往的舊事特別感興趣,一直纏著無忌說等哪天玉石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定也要再與梁家指腹為婚,重新結下兩家「生男為兄弟,生女為長媳」的緣分。從無忌明著微笑點同意,實則巧妙轉移話題的情況,玉石多少也看明白這位大堡主其實並不想舊事重提的心思,他不只不願多談當年,而且更不希望有人再拿他與玉石有過婚約的事隨意玩笑。
悄悄的讓眼神滑過一直沉默不語的無痕,玉石對於這個可能是現場唯一一個知曉她真實身分的人如何作想,有些拿不定主意。在一家人閒聊的過程中,他的臉上雖然始終帶著笑,但笑意卻從未傳進眼底。玉石知道他的目光總在兄嫂與她之間徘徊,而那落在她身上的凝視,眼神似乎總是特別的複雜,也停留得特別久。
他想怎麼做呢?又希望她怎麼做?玉石只能讓問題在自心裡反覆擺盪。
誰知好不容易等到無痕開了口,第一句話就是:
「大哥、大嫂、冷叔,時候不早,既然已經要安排時日與玉石兄弟結義金蘭,而大哥也同意讓玉石長留傲龍堡,一家人說話也不急於一刻,日後閒話家常的機會也有得是,不如就讓大家早些回屋休息吧。」
「這樣也好,大少爺,老夫先去把這個好消息向老爺夫人報告一聲,他們等著玉石到石家來,已經等二十幾年了。」
冷叔笑意滿滿的點頭附和,他的一頭花髮,彷彿都因為了卻一番心事的喜悅而顯得熠熠生輝。無忌亦頷首表示同意,說:
「好,那就有勞冷叔了,無介,你先送玉石兄弟回容園去吧。」
無忌的話還沒說全,幻兒就急著跳上前來,對玉石說:
「等等,等等,要交辦內務少了我可不行,玉石,現在我們可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不能再與我們客套,要是缺什麼少什麼,第一時間你就來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是啊,玉石兄弟,以後有我大嫂為你撐腰,你就事事和咱們兄弟一個樣了。當然,你也逃不了哪天她又把麻煩給惹上身時,你也得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趕著追去救她啦。」
「喂,石無介,你說你天天跑牧場去一個人影不見,我如何麻煩得到你呢?我可都還沒嫌你麻煩呢!」
「是是是,多虧了有大嫂你這位優秀的當家主母,我這個三堡主的日子才能過得這麼輕鬆愜意啊。對了,玉石兄弟,趕明兒個你一定要親自來瞧瞧雪影,我保證你走遍大江南北都不曾見過這麼厲害的馬,真的是千里神駒,我不騙你的!」
「好啦好啦,也就你一個馬癡說起馬來,可以一個勁說上三天三夜都還口不乾、舌不燥的。」
「嘿,大嫂,你不說我還真沒感覺,你這麼一說,我不只渴了,還餓了呢。大嫂,你說都這個點兒了,咱們還有什麼可以塞牙縫的?⋯⋯」
見三個人邊聊邊走,出了風雲樓,冷叔也快步趕著往香院去,一時間,議事廳裡就只剩下無忌無痕兄弟二人。
自無忌開口要無介支開玉石,無痕心裡就明白,大哥把他留下來,必是有事商討。只是,他心中還琢磨著,到底他該把真相說明幾分,才能夠讓事情不至於起了風波,翻雲覆雨。
「想不到玉石的事竟有這般變化,我記得那個過幾天就要來上任的新任節度使,不正是姓朱名炳金嗎?」
無忌率先開口,他讓無痕一起坐了下來,顯然有意長聊。第一件事就是問起朱炳金,打從聽玉石提起,他就覺得耳熟,畢竟他才剛看過正氣樓送上來的卷宗。
「是啊,今天收到慕容家的帖子,就是慕容复想巴結這新官上任的節度使而舉辦的家宴。慕容复這時搶在眾人之前設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不是大嫂今天剛巧去鬧了萬花樓,這事我早就要來與大哥商量。」
「你怎麼看?」
無忌當家,謀畫多倚重無痕,兩兄弟各司其職,相輔相成;生意上的要事,他在決斷之前一定會先聽無痕意見,以為參謀。對無痕而言,能夠得到兄長的全面信任,也正是他之所以各方設想、知無不言的主要依據。只是,他這回還沒有想過會需要把玉石面臨的問題也納入考量,眼下也只能先就常理來判斷:
「如果這個朱炳金就是玉石口中的那個貪官,那麼,我們有必要防一防,由他逼死世叔的手法看來,他會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
無痕謹慎說出自己的看法。萬事小心為上,多顧慮幾分,到底不會有錯。
「嗯,只是貪財好名的貨色容易搞定,怕就是怕他背後同氣連枝的勢力,運作起來牽連廣大。檯面上看來,他只是太師一黨近來比較受重視的官員,但如果玉石所說屬實,至少可以確信一點,這個人對左丞相丘雲升是有點影響力的。丘雲升去年受聖上加銜太師,把持朝政,多年來他在朝中培植的勢力不容小覷,如今,怕是連四王爺都要忌憚他幾分。假使這個朱炳金真的是有左右太師決策的實力,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必然不如目前所見的單純。」
無忌越想也覺得其中關係複雜,必須小心謹慎才行。
「依我看,我們不宜躁進,最好先試探試探,確認一下狀況後再說。」
無痕仔細評估一下,覺得還是以靜制動來得保險。在他看來,先撇開傲龍堡與三王爺、四王爺的關係不談,就算是一介商戶,如果在還沒摸清曲折就像慕容复那樣急於表態,日後若是站錯了隊,可說後患無窮。
「沒錯,眼下局勢未明,他朱炳金此刻雖只是節度留後,但監察地方的許可權一分不少,而且只要理由充足、取得聖上虎符,他同樣握有調動邊境大軍的兵權,這事牽一髮動全身,務必得先抓穩才好。」
在無忌與無痕心裡都一清二楚,當前朝政可說是一日春夏、一日秋冬,時勢瞬息萬變,各派系的人馬都在觀望、都在暗鬥,什麼時候會黨爭再起,是誰也說不準的事。傲龍堡這些年來的生意,多少也在這樣的局勢裡勉力鑽營,夾縫求生,靠的就是兩兄弟每一次的謹慎判斷,什麼時候表什麼態、扮什麼臉,都是經過仔細計算的。
「大哥,你看這樣如何?慕容家這宴,乾脆咱們倆都不去,就讓人先送些金銀過去試試,看他收不收我們的禮。」
通常真正大貪之人,都懂得放長線釣大魚,往往是看不上那些小金小銀。如果這個朱炳金在即使明知可能會是敵對陣營的情況下,仍然大小通吃,收下傲龍堡的小禮,就表示在他心裡,錢財遠大過一切。如此,就算他是玉石所說的那個貪官,應該也不難對付。在生意場上,能夠用錢擺平的事,基本上都不算大事。
無忌聽了點點頭,無痕所想也正是他心頭所想。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那你跟冷叔安排一下,看讓誰去一趟。」
無痕腦中很快的轉過幾個人選,而後建議:
「哥,我想,這次就讓無介去試試如何?他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是時候開始接觸一些家裡面的事了。」
在別人家的場子裡探路,既要讓主客不覺得被輕看怠慢,又要主人家不會因此心生忌憚與防備,無介這個平時不管事的三堡主,確實是一個好人選。而且磨練要從小處磨起,無痕覺得如果這個弟弟將來要成大器,也是時候該給他點機會學習學習了。
「無介?只是送個禮,他去倒是無妨。」
無痕的提議,無忌倒是理解他的考量,但是一想起方才這個一直備受保護的三弟,還只知道同幻兒玉石說說笑笑,心裡就省不了那一絲疑慮。就怕無介那顧前不著後的個性,第一次一個人行動會不會出什麼差錯。
「算了,他能出去見見世面也不錯。無痕,那這事我就交給你去安排了。對了,玉石那裡你也看著點,他看起來雖然不是衝動之人,但事關父仇,往往很難用常理和平常心去看待。」
「大哥,我明白,我會處理。」
事情一談定,無痕就立刻找個藉口先行告退,離開風雲樓。他不得不走,因為他一看見無忌就忍不住想起父親對凌雲龍佩的期許,而一想起那塊分而合之的玉佩,他就不得不面對他勢必得對玉石女兒身的秘密做出處理。
顧不得腳下的步伐越邁越大,他滿腦子只繞著方才無忌所說的話,要他安撫玉石,不要讓玉石在朱炳金這件事上,多添了變數。
要快點讓人到江南去查,查明朱炳金與梁文生之間還有什麼連繫,要搞清楚梁家受害究竟只是擋人財路,還是有其他私怨,這些無痕都會去做。但即使確定了朱炳金就是害死梁文生的主謀,在他如今聲勢漸盛的局面下,要替梁世叔報仇也絕不會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那種草莽衝動。
可是,他又怎麼會不理解玉石報仇心切的心情呢?無痕看得出,玉石在發現傲龍堡就是石君傲後人的當下,她曾有一瞬間期盼過,明日大家就聯手一舉把朱炳金拿下,把他捉到她的父親墳前一饗仇怨。
然而,無痕忘不了在無忌說出「必須從長計議」的決定時,玉石臉上原本熱血企盼的神情頃瞬黯淡幾分的笑。那個笑容,是一種了然,是一種禮貌,是一種不敢奢求。不知為何,那個笑容,像個疙瘩,始終在無痕心上微微抽扯著。說到底,就是因為他明白那笑容背後的意義。
大哥的決定是對的,仇,自然一定要報,但要怎麼報,不能衝動行事,絕對要從長計議,謹慎計劃妥善才行。梁家只剩玉石一人,只要她待在傲龍堡的勢力範圍裡,必能受到周全保護,但在保護她的同時,也等於是一起賭上了傲龍堡的未來。否則要是傲龍堡出了什麼差錯,旗下受影響的,將會是幾百、幾千戶的人。兩廂權衡,無痕很清楚他該怎麼做。
只是此刻,無痕並不以為玉石能夠理解他與大哥的思慮。他太清楚仇恨的影響力,那股被憤恨與心碎堆疊起來的情緒,正像一把刀子,會在玉石心裡來回拉鋸,凌遲著她最後的理智。如若不能親手了結仇敵,每多等待一天,痛楚就多折磨一日。
發現自己的腳步正往容園走,無痕輕嘆了一口氣。
該來的總是要來,該瞞的,也非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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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深,好不容易送走無介和幻兒這兩個快樂又幸福的人,玉石在自己的屋裡,對著桌前燈火發呆。
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真是她今晨醒時張眼完全想像不到的。
雖然一直知道稱霸北方的傲龍堡當家姓石,但天底下石姓人何其多,玉石怎麼也未曾想過他們就是石君傲的後人。當初,父親的探子從被滅的石家府邸一路查起,得到的消息都是全家覆滅,只剩滿園廢墟殘破。從來沒查到石家還有留根,更想像不到他們竟能在短短數年間平空而起。
若非爹臨死前曾說得到了石家有後的消息,要她找到石家人,讓他們替爹報仇,她也不會走這麼一趟,能在被官兵搜捕到之前找到石家人,或許就是父親冥冥之中的庇佑。
玉石明白梁文生的盤算。爹的意思,就是要石家履諾,一旦她是石家長媳,她的事當然也是石家的事。
能夠讓兩塊凌雲龍珮碎片合而為一,玉石相信父親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相當欣慰。可是如今的局面,他肯定未曾想過吧。
玉石揉揉眉宇,想起那伴隨玉珮而來的約定,忍不住嘆息。看著油燈上的焰火跳動閃爍不已,她的心思也如火影凌亂。說真的,她並不想介入幻兒與無忌之間,經過這麼些天的相處,玉石一直都很喜歡幻兒這位活潑又真性情的大堡主夫人,也親眼所見她與無忌夫婦間濃厚的情感氛圍。
也許,就是只有這般燦笑如花、歡樂如鈴的女子才能打開那北方修羅沉重的心扉吧。
可是同理是一回事,復仇又是另一回事。如今她確實需要傲龍堡的力量。如果只有結親才能如願,她又該怎麼做才好呢?
甩甩頭,玉石要自己拋却這個想法。她有眼睛,她看得見方才在風雲樓裡無忌與無痕的態度,對於報仇,他們不會輕易行動。換言之,要是往壞的方面去想,就算石家當年真虧欠了梁家恩情,他們也不盡然會貿然把身家全部賭上。說是從長計議,怕也只是拖延之辭。
唉,一個人和一家人,到底還是不同。
罷了,橫豎就是與朱炳金一決生死,如果傲龍堡有所顧忌,那她自己來想辦法。不過要是能夠借他們的情報網一用,也算是助益不少。光是這麼短短幾日,那個二堡主就能摸清楚她一個地方小縣小小捕頭的出身,他們絕不僅僅是一介商戶,而江湖對於傲龍堡的種種傳言,恐怕也非空穴來風。
只要能夠知道朱炳金人在哪兒,她就可以自己去報她的家仇,不必給他們添半點麻煩。
這時門上傳來輕敲,玉石上前開門。門外站的是無痕。
「玉石⋯⋯兄弟,我知道時間不早了,但今晚月色還不錯,不知能不能一起在院子裡坐坐,賞賞月,說說話?」
這麼晚還特地過來,絕非為了賞月,而是有話要說。然而,這一聲彆扭的玉石兄弟喊出來,玉石對無痕想要談什麼事,已經心知肚明。
也不多言,玉石隨著無痕一起在院子裡的石椅上坐了下來。
未等無痕開口,玉石就先說:
「二堡主有話儘管直說,玉石洗耳恭聽便是。」
果然是聰明人。無痕原本要說的話,反倒只能先擱進心底。他很明白,眼前一身男子裝扮的玉石,她有著女性敏銳的直覺,也有著男性果決的氣魄,她不是不懂世事的複雜,只是固執著想奉行她的信念。她身在公門多年,仍未有一絲妥協與汙染,可見得在她心裡,從來都是不肯與狡詐邪惡為伍的。而更諷刺的是,這樣的人卻被朝廷宣告知法犯法、攜寶潛逃,她的父親還必須為了自清品性、飲毒絕命,越想玉石的遭遇,無痕就越為自己必須得要說服她的事感到歉疚。
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無痕說:
「玉石兄弟,這一路難為你了,我與大哥對於你們梁家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都感念於心。」
玉石聽了搖搖頭,不置可否的說:
「都是我爹做的決定,我只是謹遵父意而已。現下知道你們一切平安,我也了卻一樁心事。不過,你們是否已經有當年仇家的訊息?瞭解滅門的原因與真相嗎?」
方才在風雲樓裡不方便多問的事,現在只有兩個人相談,應該可以不用顧忌什麼了。如果不是自己親身參與追查一、二十年,不會知道石家這些年來的隱躲是如何滴水不漏,玉石真的非常好奇以傲龍堡這麼強大的實力,對於當年的事,他們究竟比她多了解多少?而父親一再探詢未明的,他們又是否已有答案?
對於過去,無痕回答得很謹慎,他簡單的說:
「其實,我跟大哥還有冷叔,追蹤了二十年,直到兩年前才掌握到比較確切的消息。當年是我娘親的表弟受人所惑,勾結土匪為奪金礦,最後才引來滅門殺機。」
「我爹說石夫人娘家姓蘇,你們可曾聽過蘇光平這個人?」
玉石忍不住就把父親最後查得的線索連結起來。如果蘇光平與石夫人確實有所關係⋯⋯
「你也知道蘇光平的事?」
無痕很是驚訝玉石會提起這個名字。
玉石點點頭說:
「我爹過世前不久給我看過他的資料,雖然當時並沒有看出什麼關連,但我爹的確打算往這個方向去追查,只是⋯⋯後來沒有機會了。」
無痕感到很意外,想不到梁家知道的也不少,看來這些年他們確實是傾盡全力在調查當年真相。能夠查到蘇光平,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這一點無痕再清楚不過。
見玉石一雙明目緊盯著他看,很認真的等待,無痕也只能驅離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專心琢磨該如何回答,畢竟,事關幻兒,他不能冒險。於是,遲疑了片刻,無痕才開口:
「其實,蘇光平就是幻兒的父親,他本名蘇有為,是我娘的遠親,算起來我們三兄弟得稱他一聲表舅。」
「什麼?蘇光平是幻兒的⋯⋯」
「嗯,故事說來話長,改日有時間,我再把整個事件仔細告訴你。」
玉石點點頭,看來這其中關係錯綜複雜之處絕不在話下。只不過即使知道當年歹人動機,很多事情卻還是未解開的謎團,比方說誰是背後指使的黑手,多年來他們又是如何逃過追查,這些都還有待釐清。
無痕與玉石都同意,最奇怪的一點莫過於蘇有為當年不過一介待考書生,如何有辦法勾結一夥山賊殺人放火,而且事後證明金礦根本就沒有落在蘇有為的手上。那三座金礦因為石家滅門而被官府判定無主,後來就落入朝廷手中,由工部直轄,再交託礦商開採。雖說,後來相關利益大部分都被太師一黨瓜分,但是這個方向無忌與無痕查了很久,就是查不出什麼異狀。畢竟一切都是按規章來辦事,各種文件一應俱全。
直到三更梆響,他們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聊了好些時候。
無痕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可以與大哥和冷叔之外的人,如此理智順暢的談論當年案情,玉石在爬梳線索時,思緒特別清晰,無痕相信若是他們能早幾年相遇,依靠兩家的力量,說不定彼此都能省下不少心力。
可若玉石早幾年就來到傲龍堡,她女兒身的秘密必然就不必再是秘密,那麼,大哥還會同意蘇家提出的聯姻條件,只為取得蘇光平的信任嗎?
直到現在,無痕才真正明白,不論如何,在無忌答應要正式與幻兒成親的那一刻起,大哥就已經決定要擱置凌雲龍珮的約信了。既然幻兒連馬仙梅甘願為妾都容不下,那麼,她要如何接受無忌還有一個比她更名正言順的妻子?
所以說造化要作弄人,真是毫不留情,就連無痕自己也不敢說,要是那時他知道大哥有著指腹為婚的婚約,他又會怎麼做?當時那個身穿新郎衣裝前去迎親的自己,會不會為了省去大哥背信的疑慮乾脆弄假成真,而後來那個傻傻深陷進去的自己,又會不會試圖利用這個約諾去改變些什麼?
然而,以無痕對無忌的了解,他很清楚,當年就算他這個弟弟曾經有過什麼貪圖,無忌也不會有絲毫退讓。為了幻兒,無忌是不惜拿一切來換取的。所以,梁家生下的是兒子最好,如若梁家生了女兒,他也只能辜負她的期待。
想到這裡,無痕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玉石初來乍到,她不明白無忌與幻兒是經歷過怎麼樣一番波折才得以相守,如若她有意介入他們之間,她勢必得面臨相當難堪的局面。倒不如維持她現在這個故人之子的身分,至少在她看清楚就算憑借兩家約諾得到當家堡主夫人的身分,也得不到丈夫愛意的命運之前,可以好好思索什麼才是對自己最好的決定。
可是,難道就這樣讓玉石一直以男兒裝扮生活下去嗎?如果她對大哥有意,讓她待在堡裡整天看著大哥大嫂如焦似漆、鰜鰈情深,對她而言,豈不是又是另一番痛苦?
百般猶豫,無痕還是不得不開口,他終究得弄清楚玉石的想法。
「玉石,關於婚約一事⋯⋯」
「沒有什麼婚約,生男為兄弟,玉石很高興能多了三個兄弟。眼下玉石心裡只有為父報仇這件事,無暇顧及其他,請二堡主不必擔心。」
「可是⋯⋯」
玉石的回答完全出乎無痕預料,那聲二堡主聽得更加刺耳。
「沒有什麼好可是的,時候不早,玉石也有點累,先行告退了。」
玉石沒什麼表情的說完,就起身回房。
看著那飛快緊閉的房門,無痕突然有點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裡外不是人。明明玉石能夠如此識大體是再好不過的事,可是心裡想說的話全被人搶白了去,自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這種感覺真教他堵得慌,已經很久沒有人讓他這麼在說話上落了下風。
好你個梁玉石,行,這回先讓你,下回我要是不堵回來,玉面諸葛稱號我就送給你。
鼓著臉頰,邁開大步踩著月色回到松院,無痕一直到躺上床鋪了都還忘不了玉石那毫不猶豫轉頭就走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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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晨,天色才剛微微濛亮,平時緊鎖大門的香院難得開啟,一家人全都衣裝齊整,神色嚴肅的齊聚香院。今日是石家三兄弟要與玉石結拜兄弟的日子,趁著今天日子好,冷叔還特地請人看了時辰,好把梁文生的牌位請進祖宗祠堂。
看著冷叔幾日來為著父親請靈入祠,忙前忙後,玉石心裡真的是說不出的感激。自從出逃以後,不能親自為父親收屍這件事,一直是玉石心裡一塊偌大的傷口,現今有了牌位,至少她可以親自上香,請父親原諒。
環顧這座位於莊園最深秘處,四周不時清香環繞,灑掃顯然特別謹慎確實的院落,直到深鎖的幾重門扉開啟,玉石才知道這座從大門外看來毫不起眼的屋院,裡頭祠奉著石家歷代以來的祖先牌位。
當下玉石心裡十分震撼。光宗耀祖,甚至是一般人一生努力的動力,而石家兄弟卻只能把父祖的牌位藏在這深鎖的門扉之後。
今日一早,玉石就發現整座莊園的守備特別森嚴,身披竹甲的護衛,將四樓八院的各個出入口都守住。在無痕的帶領下,玉石隨著他穿過處植滿金桂的庭院,來到一道先前經過時總是深鎖的倉庫小門前。跟著進了門,才知門中有門,院中有院,別有洞天。
現在空曠的院子裡擺上大大的香案,點上大燭,備齊了牲禮果禮,以及案前四個三尺見方金繡綢布蒲團。一切已準備妥當,現場沒有人大聲說話,除非必要,幾乎保持靜默,而且態度始終肅穆。
吉時一到,由冷叔掌禮,石家三兄弟和玉石各執一柱清香,跪地敬拜天地之後,灑下一杯水酒,寫妥金蘭譜,正式結為異姓兄弟。
儀式過後,雙方又各自上香,敬拜石梁兩家祖先牌位。
手持香柱,望著牌位上那熟習了二十幾年的名姓,百感交集,她不禁在心中對著石家老爺、夫人說出自己幾日下來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石伯父、石伯母,這麼多年來,玉石總算是見到你們了,謝謝石家收留玉石,也讓父親牌位暫居石家祠堂。關於婚約一事,請原諒玉石不願履行,大堡主與大堡主夫人佳緣天定,玉石不想介入其中。還請兩位護佑玉石早日父仇得報,那便是玉石最大的心願,懇請伯父伯母成全。」
視線遞往安置在一面又一面石氏宗族親上牌位左側一塊簇新的黑木牌位,凝望著那上頭的泥金楷正的字樣,玉石心中一慟。
爹,孩兒不孝,不能及時為你盡孝,不能親手為你收拾屍骨入土,不能讓你身後萬安,只能委屈你暫時待在石家的祠堂裡偏居一角,玉石⋯⋯玉石沒有盡到身為一名子女的責任,請爹原諒。幸好玉石已經找到石家後人,也找到石伯父與石伯母了。爹,傲龍堡看起來有著無堅不摧的實力,或許爹爹多年來的心事也可以安心放下了。爹,玉石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早日手刃朱炳金那個奸賊,把他那顆狼毒暗黑的心給挖出來,祭奠爹爹在天之靈,平反爹爹所蒙受的不平冤屈。爹,你一定要護祐我成功,助我一臂之力。
深深吸住一口氣,玉石在心裡對著父親牌位起誓。
與無介二人位置略在無忌與玉石的後側,無痕不自覺一直暗中關注著玉石。見她雙眼閉目,兩掌合十暗禱,似是花了比尋常更久的時間在祈求。
發現玉石眼角似有一抹可疑閃光,無痕凜了眉目。順著她仰視的方向看去,他一點都不意外會看到梁文生的牌位。
子欲養而親不待,更何況至親又是遭人誣陷、不得善終,身為子女的玉石會有何等悲痛的感受,無痕完全可以想像。當年他們兄妹四人第一回跪在這幾面先祖牌位之前的那一刻,無痕心中也曾有過同樣的感受。
無痕的目光隨後落在無忌寬闊的背影上,他陷入沉思。在無忌決定與玉石結拜,下令把相關事務都交辦給冷叔去打理之後,兄弟倆就權衡過接下來對玉石的安排。
依據這幾日下來的觀察,無痕說不準自家大哥對於玉石女兒身的身分是否有過懷疑,畢竟以無忌在生意場上的眼光一向精準,不太可能完全不察有異;然而,無忌既未說破,甚至不曾與他在這件事上提及疑惑,那或許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玉石只能是男,無論如何也要想盡一切辦法守住玉石是女非男的秘密!
無痕說不清自己此刻心上的情緒所為而來,他究竟是為自己得要刻意去隱瞞這個秘密而不滿?還是為所有人都默許著這個秘密最好永遠被掩蓋而不悅?在凌雲龍珮背後的意義曝光那一晚,玉石的回應是如此令無痕暗自詫異,她的表現竟是那樣淡然、那樣無所謂,想起來他心底總反而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悶氣,無處可解。
手上有著婚約憑證,現場又有冷叔的堅持,倘若玉石要鬧、要爭,他都可以理解;如若她要事先找他商量,也或許他還能介入去安排些什麼,以作為彌補,雖然事態複雜,或許一時半刻尚無法妥善為之,但無痕相信他總能尋到解決辦法。可是,玉石偏偏一派雲淡風輕,彷若他們父女二十多年來的付出與等待,都可以與石家劃割得一乾二淨、無怨無悔,她這樣一點都不符合情理,而且反倒更顯得石家霸道自私、辜負情意。不管其他人怎麼想,無痕就是不希望這件事就此姑息了之,那樣彷彿將會讓他在梁家人面前永遠抬不起頭,為他們的清風亮骨自慚形穢。
虧欠,就是那樣一種磨人的情緒。成年以後,一路隨著兄長投入商場,幾年磨礪下來,無痕早已習慣那種事業競爭上的爾虞我詐,人人都是為了己方的利益在拚搏,虧本的生意沒人會做,表面上讓了一寸,骨子裡怎麼都得爭一尺回來,這才符合道理。無痕還知道,經商行走,借調頭寸實所難免,可一旦借了,怎麼樣也要趕緊還回去,否則等日子一天天過去,利上再滾了利,說不定就再也還不起了。
重新凝視前方那副背脊挺得比誰都直的身影,細瘦的身板藏在一身男裝衣衫底下,舉手投足間刻意的撇去所有女子氣息,她彷彿在向世人宣示著她就是一名錚錚男兒,遑論誰看得出來也罷、看不出來也好,能當真就當真,大家最好一起把戲給做足、演到底。
這時,結拜儀式結束,冷叔讓所有人站起,暫事歇息,稍後就能把石梁兩家的牌位重新歸回香院祠堂的几案上。起身時,面對玉石不經意投放過來的眼神,無痕倒是把她眼底投來的那份示意給當成戰帖接下了。
好,要演就來演,看你演不演得過我。面對挑戰,無痕到底是從來不曾輕易認輸的。
這廂無痕下定了決心,那廂玉石反而有些受到驚擾,她忍不住迴避無痕的目光。玉石覺得那對緊迫盯人的眸子,每每瞧得她心底發慌。打從那一日深夜對談不歡而散,有好幾日她都一個人待在容園裡哪也不去,就是想避開紛紛擾擾。她不想與任何人談論石梁兩家的約定,不想暴露自己脆弱的心事,更不想再聽任何人意圖規勸她要為大局著想。
遮掩女兒身的秘密,玉石不需要無痕提醒也知道要如何配合,
打從凌雲龍珮的約誓被揭了開來,玉石感受得出所有人的變化,既然當在場唯一知道真相的無痕選擇保持緘默,玉石便明白了石家兄弟心底的顧忌。因此,在無忌說出結拜提議時,玉石內心其實也鬆了一口氣。她不得不說,這的確是眼下最好的方法,既可以維繫石家與梁家的情誼,又可以不必破壞任何人的關係。
她的確希望能夠借傲龍堡助她一臂之力,助她報殺父之仇,然而,不管是凌雲龍珮的約誓,或是這幾年追查元凶的種種付出,她都不想以此為要脅。至於什麼愧疚與彌補更毋需再多言。
事情過去了幾天,玉石也窩在容園裡想了幾天,她又想要打探朱炳金的消息,又芥蒂著通緝布告已貼滿全城,倘若輕舉妄動怕要牽連石家,只是她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什麼好法子。
既然待在這裡什麼事都做不了,那再待下去好像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今日冷叔已安排好結拜儀式,玉石不好推遲,等結拜儀禮結束後,不如就找個機會拜別,她打算離開伏龍城,至少先想辦法探探朱炳金這回榮升到底又升到哪個好撈油水的州縣去。
待院落收拾乾淨,香院恢復一貫的清幽,只餘幾許香煙裊裊,無忌率先對玉石說:
「玉石,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石家的一份子,我石家兄弟有的,你也一定有,你的事也是我們的事,不管怎麼樣,大家一起扛。」
玉石回敬一笑,拱手稱謝:
「謝謝大堡主。」
「誒,還這麼生疏,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不用這麼客氣。」
「那謝謝大哥了。」
「玉石,既然大家已是一家人,大哥也不瞞你事,報仇一事你莫要心急,我已經讓無痕去初擬計劃,到時候要怎麼進行再同你說,接下來你安心待在堡裡,別隨意出堡,如果有想起什麼線索,就告訴無痕,兩個人商量著再作決定,知道嗎?」
一直以來都惜字如金的無忌,語重心長的說了這麼多,玉石也只能點頭答應,把原本想說的話吞回肚裡。總之就是要稍安勿躁,一切聽從安排。
看向一旁的無痕,他今天倒是不多話,玉石心想既然無忌讓無痕協助她處理報父仇的計劃,那日後怕是需要仰仗他不少,大家和平共處,總是好事。
於是玉石主動先行示好:
「二堡主,為家父報仇一事要有勞你了,玉石在此先行謝過。」
想不到無痕竟佯怒反問:
「大哥都不讓你喊大堡主了,哪有讓你喚我二堡主的道理呢?」
讓無痕似笑非笑的眨了一眼,玉石愣著說不出話來:
「你⋯⋯」
不喊你二堡主,難道喊你二哥?這玉石可喊不出口,雖然剛才寫金蘭譜時,他的確虛長她兩歲⋯⋯
見玉石羞惱有趣,無痕倒是收手,笑開了說:
「罷了,罷了,咱們就姓名相稱吧,玉石兄弟。」
暗惱著那看起來燦得令人刺目的笑容,玉石心裡啐了一句,說到底這人就是愛耍嘴皮,看她尷尬難堪很過癮嗎?懶得一番見識,玉石忍住氣,學著無痕裝出笑容說:
「那麼就請無痕兄指教,接下來玉石該做哪些事?只要玉石派得上用場,請儘管派遣。」我看你想說什麼。
「這第一件事呢,就請玉石兄弟先好好歇息,把身體調養好,報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必須要有好體力才行。待會我帶你去幾個地方,有什麼事,咱們再討論。」
玉石還想反駁,剛好幻兒帶著下人過來通知午膳已經備妥,一行人也只好各行一步,一切吃飽再說。
—‧—
用過午膳,無痕倒也不讓玉石多等,他第一站先帶著玉石來到竹院。
偌大的書庫裡,面對好幾大落書架、好幾千冊的分門別類的書冊文檔,就讓玉石明白傲龍堡的成功絕非浪得虛名,他們不是平空做成大生意、大事業,全都是用過苦功的。
「竹院裡有專門的人打理,想要找尋什麼樣的資料,自己找可以,找不著也可以交代下去,自會有人將相關資料整理好送來。如閑餘之際覺得無聊,這裡倒也是打發時間的好去處。現在時機敏感,不方便帶你去溜馬,等風頭過去了再說。」
「無痕兄不必掛心,玉石明白。」
之後,無痕又帶著玉石到正氣樓裡的團練場,兵器庫裡有刀、有劍、有長槍、有彎弓,甚至還有不少玉石連看都沒看過的兵器。
無痕說:
「那日看你隨身佩劍,想必你慣使的兵器是長劍,無痕以為若能多熟悉一到兩種兵器,情急時刻隨手就能派上用場更好。如果玉石兄弟有興趣,改天可以挑件稱手的兵器,我安排正氣樓兄弟與你切磋切磋,順便練練體力。」
「無痕兄所言極是,玉石平日確實慣用長劍,少練其他兵器,屆時還請大家不吝傾囊相授,多多指教。」
玉石正想上前挑一把稱手的兵器,無痕卻揚起衣袖,抬手輕擋,阻下玉石的腳步。
「這事不急,還需等你身體調養得結實點再說,你雖不似一般女子柔弱,但也稱不上強勁,如此對敵容易吃虧⋯⋯」
「無痕兄請放心,玉石絕非手無縛雞力之人,自從五歲拿劍跟隨劍術師傅學習,多年來從無一日懈怠⋯⋯」
玉石忍不住開口辯駁,自己近二十年來所下的苦功,說在這傲龍堡二堡主口中彷似辦家家,聽在她耳裡實在難咽這口氣。
「我說不急就不急,接下來,去浩然樓看看吧。」
無痕見她隨便一句話就被激得發怒,忍不住搖搖頭,也不多說,就往前走。
他心底琢磨著,玉石逃亡了一個多月,路途奔波,吃住都不尋常,看起來瘦弱得風吹就要倒的模樣,就只有一副硬脾氣在那強撐著。還是讓大嫂先把她養壯個幾圈,再來談訓練的事吧。
跟在後頭繞的玉石,不知無痕心裡轉折七彎八拐,她心底就惱這人明明知道自己女兒身,總愛藉故嘲諷自己氣弱,既不甘也不平,她暗咬著牙跟上無痕的腳步,不願讓他有機會譏諷她動作緩慢。一直以來,在父親的嚴格要求下,她從未因女兒身分而減少過半點磨練,甚至反而練得比其他男孩更勤、更用功。想起當初在掠賣人小屋裡吃了他一掌,大概是因為這樣被他瞧低了吧,等哪日有機會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刮目相看。
走著走著,來到浩然樓。初來乍到那時,曾聽幻兒說起浩然樓算是傲龍堡主要的辦公中心,上上下下近百人處理著各式公務,但親身蒞臨的此刻,玉石這才真正體會到傲龍堡的事業版圖大到令她難以想像。
礦場、驛館、食肆、繡坊、鑣局、銀號、酒樓、茶樓、牧場、商鋪⋯⋯各地的生意狀況均有專人定時定期回報彙整,各行各業也有專職管事總管,而無忌無痕兩位堡主,就依靠這浩然樓裡的每日作業運作、資訊匯流,進行遠端操控。
見玉石一路沉默安靜,無痕笑著說:
「生意上的事,你多半瞧得無趣了吧。走吧,我們到外頭走走、散散步。」
跟上無痕的腳步,兩人出了浩然樓,一路走到傲龍堡最外圍。第一次逛到外城的玉石發現,在這面不輸一般縣城城牆的環狀石牆裡,除了設置各式各樣的糧倉、貨倉外,還有兩大排民居,其中更夾雜了小學堂、小吃攤,小藥鋪,雜貨鋪⋯⋯供給堡內居民生活所需。玉石這才真正理解到,傲龍堡不只是一座堅實的堡壘,更儼然就是一座足以自給自足的小城池。
走過鑣局門口,幾位鑣師正準備出鑣,看到無痕,連忙先過來打招呼。無痕問了他們行程細節,交代了幾處需要特別小心的路段,就讓他們趕緊上路,莫要遲行錯過宿頭。
看著無痕處理公事的背影,倒是讓玉石對他多了幾分欽佩。
「前面再過去是繡坊,這幾座屋子是我大嫂入堡後才添蓋的。她見無瑕繡功還行,成天待在閨閣裡也無聊,就讓她閒暇時領著堡裡的女人一起學刺繡,去年還讓我大哥從江南請來幾個精繡師傅用心指導,現在咱們繡坊的生意也越來越有模樣了。」
遠離那日玉石進堡的大門,這裡的宅院就比較僻靜了。來到繡坊所在的院落,最先看到的不是織布機、繡架和滿院的繡娘,而是一座大貨架,上頭展示了各式各樣的繡件。
「這些都是繡坊的成品?這些也是要販賣的?」
玉石忍不住被眼前的繽紛燦爛所吸引,走上前去。
「這些都是繡娘們私下的繡品,在繡坊的工作之餘她們可以自展手藝,完成了若不私藏,可以展示出來販售,賺點小財。這是大嫂和無瑕的點子,她們也會定期挑些精品,送到城裡的商鋪去,不只給咱們傲龍堡爭氣開源,繡件售出繡娘自個兒也有面子。」
聽著無痕說明,玉石的眼睛已經被各樣精細的繡件迷住,荷包、手絹、腰帶⋯⋯她忍不住撫過那些細緻的刺繡,花草、雲霞、舞蝶、鳳凰、鴛鴦⋯⋯栩栩如生。
突然間,玉石的手,在一個小荷包上停了下來。
那個荷包,小小的,紅色錦緞裁成蝶形,紮了金線錦繩和紅繐墜子,錦緞上頭繡著春波碧草,和兩隻振翅欲飛的鴛鴦,繡工極為精細,極美。
「玉石兄弟可有看到喜歡的?」
無痕的聲音,驚擾了玉石的迷夢,她彷若初醒,露出有點尷尬又忙不迭力持鎮定的神情,笑了笑,說:
「沒有沒有,這些⋯⋯這些都是女孩家的東西,玉石用不著,無痕兄,接下來還要去哪兒?我看天色不早,咱們還是快走吧!」
玉石急步先行,離開了繡院,無痕拿起她剛剛看了好一會兒的蝶形荷包,皺著眉頭若有所思。直到玉石腳步快要繞過布坊,怕她跑遠,他放下荷包追上去,心裡倒是把這件事記下了。
繞了一下午,無痕最後帶著玉石來到一處院落。
這裡庭園簡素,不似蘭院蝶蘭牡丹錦蔟,也沒有柳院臨水建造、楊柳搖曳,更不像梅苑植滿各色梅枝,夏日枝頭亭綠青果、冬日想必點點清姿泛香。在這個院落裡,除了一株桃紅,就是一樹松青,幸好樹下草皮碧綠,又點綴了些夏日常見的草葉小花,方才為這園子添點熱鬧氣息。
這棵松樹,比不上那日在懸崖邊所見樹圍粗廣,但也有同樣的挺拔之姿。
這是松院,玉石知道,那一日幻兒帶她來過,也介紹過。但她不懂無痕帶她來這兒做什麼?
「玉石兄弟,這兒是松院,也是我平日的住處,通常我不忙公務時就會待在這兒,假使,玉石兄弟有任何事找我,隨時可以到松院來,就算我不在也可以交代一聲,我會儘快過去處理。」
「多謝無痕兄。」
玉石聽著臉色一沉,如若說人心如瓶,那她這一下午情緒,似乎已經累積到了瓶口。她撇開眼眸,不與無痕對看,只因眼前這個人雖說言行翩翩有禮、態度客氣,但他話裡話外,在玉石聽來似乎總透著各種質疑與不信任。玉石是報仇心切,但她自認自己絕對不是莽撞之人。
「玉石,我說真的,不管任何事你都可以找我商量。你的狀況特殊,凡事莫要逞強,像萬花樓的事千萬不能再發生了⋯⋯」
「二堡主,我想你們實在可以不用那麼擔心,玉石再不濟也知道事情輕重,絕對不會再輕舉妄動。二堡主早先說要安排的訓練計劃還望能早日開始,玉石報仇心切,不想再多浪費時間。」
「你⋯⋯」
這下無痕兄又變二堡主了!
「沒有其他事的話,玉石先回容園了。」
玉石話沒說完就拱手邁步,動作快得無痕連她衣袖都沒撈著,只能憋氣望著玉石離去的背影,叉腰調息,以免被人看出他臉上被激起的一片波瀾。
無痕捉摸不著玉石這番脾氣所為何來,他這不就是竭力替她著想、要與她商量嗎?
「二堡主。」
一名護衛奔入松院,來到無痕身邊。
「什麼事?沒見著我在忙嗎?」發現來的人是魏森,無痕知道他必是有要事稟報,遂閉眼片刻,等他張眼,又是能夠談笑風生的玉面諸葛模樣。「說吧,鹽幫怎麼了?」
「賈老大讓人傳了消息,說咱們要的貨,三日後出發,依他們腳程,約莫二十日就可入城。」魏森把方才正氣樓收到的訊息一五一十回報。
「好,傳訊回去,讓他們小心行動,城裡的關卡,我會去打點。」
「是。」
隨著晚風襲來,吹得松院裡的大樹搖晃,松針作響,想起那張慕容府的請帖,無痕的臉色欲顯凝重。如果這個新官上任的朱炳金真的就是玉石的殺父仇人,那事情可得小心因應才行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