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遵守誓言對騎士來說是最嚴重的罪過。比未盡義務而亡還要屈辱!」
格雷從地上爬起,盤腿而坐。伸出的手像是要挽留,但最終還是默默看著同伴走遠。
高文將一切看在眼裡,對懷亞特的處境十分同情。他扶著長槍蹲下,掀起眼睛部位的面甲,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他只是擔心你。等你能走了最好去道歉喔!」
「我不能理解。」格雷的語氣既懊惱又焦慮。「擔心又解決不了問題,不如採取行動。」
覆蓋半臉的粉紅疤痕隨著他說話微顫,像某種奇異的蠕蟲。高文看著眼前身材瘦小、坐著時幾乎只有他小腿高的少年,心裡有點懷念。
衝動、精力旺盛,還有堪比野豬的固執,都讓高文想起老家那個讓人苦惱的麻煩人物。
「抱歉,我該怎麼稱呼您?」格雷轉頭微微傾身,問道。
不過格雷有禮貌多了。
高文無奈,但又忍不住嘴角上揚。
「叫我高文就好。」他該對這個時期的頑劣份子說什麼呢?「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實際上面對魔獸也不落下風。說實話以你的年紀來說非常了不起。」
聽了他一番恭維格雷的表情果然軟化下來,只是還保持著鎮定,沒讓自己喜形於色。
高文微笑,繼續說著:「不過魔獸是十分狡詐的,戰鬥時雙方的條件也千變萬化,即使是經驗豐富的騎士也不敢保證每次都能預測到魔獸的下一步。你有能力,懷亞特先生應該只是希望你在行動前能多想想。」
「我不懂。」格雷沉默了一會,語氣如高文所料有些憤慨。「我能治好自己的傷,也能自己收拾殘局,又不會麻煩到他。」
就是這副模樣。高文噴笑,格雷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有種錯覺,認為自己獨一無二、與眾不同。失敗是意外,挫折是天妒英才。要等現實像巨鎚一遍遍砸下,才能將這頑劣的生鐵打成堅韌的精鋼。
格雷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轉過頭張望著遠方。巨大的魔獸幾乎已分解完成,騎士們正把殘餘的部位在空地上堆起。
貨車變沉不少,包鐵的車輪微微陷進土裡。威佛闔上一個漆黑的木箱,遮蔽魔獸核心耀眼的紅色光芒。
格雷喃喃說著好可惜,立起膝蓋想靠近點。但他瞥了眼不遠處同伴的身影後,就乖乖待在原地。
高文輕撫臂中剛才給了巨蛛致命一擊的長槍,感受著金屬冰冷的觸感。巨大的長槍十分沈重,同時也威力強大,要順暢揮舞臂力、體力、掌控力缺一不可。
但如果問高文是什麼讓他能面對巨蛛,他會說是那些讓他能放心衝出去的夥伴。
「那換個角度想吧?」高文說道:「如果是懷亞特先生不顧你的勸阻擅自行動而受了傷,你也會難過的吧?」
「如果他是評估過才決定行動,我不會怎麼樣啊?」格雷歪頭,「人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不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格雷完美地誤解了。高文伸手想搔頭,碰到冰冷的金屬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盔甲。看來他還是得直接一點,否則這遲鈍的少年大概想到晚上都不明白。「懷亞特先生會生氣,是因為不想看到你受傷。」
「為什麼?」
格雷反問,碧綠的雙眸靈光閃動,專注地凝視著高文,像是想從雙眼裡把他腦袋裡的東西給挖出來。
一股莫名的怒意湧上心頭,高文按著長槍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瞪視格雷。
「你真的不懂嗎?拿自己當作誘餌的行為,就等於是在說你認為自己是可以犧牲的。對於想要保護你的人來說,對重視你的人來說,這種行為就是在唾棄他的決心。無法遵守誓言對騎士來說是最嚴重的罪過。比未盡義務而亡還要屈辱!」
我怎麼了?
迴盪周身的澎派情緒裡,高文逐漸回神。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格雷震驚又惶恐的表情,少年以手撐地後退,發現沒辦法離得更遠後,就低下頭縮進自己的大腿間,雙肩顫抖。
「對不起!我不是在生你氣……真奇怪——啊,莫頓大人!」
在因他的咆哮而沈寂的氛圍間,老騎士面帶微笑,漫步走來。他在格雷身旁蹲下,笑著說道:「真有你的,我是僱你來當治療師的,可沒包括要你讓騎士們『坦承』一點。」
格雷的身軀震了一下,默默從手臂中抬起頭,露出滿懷戒心的眼睛。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別擔心。要是讓你被吊死,你的同伴可會跟我拚命呢!」
嘴裡說著玩笑話,語氣也很親切。但格雷還是一臉懷疑。良久才重新直起背脊,對著高文深深鞠躬:「是我的錯,請您原諒我。」
「你做了什麼嗎?」高文依然困惑不已,但他看見莫頓大人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便把疑問吞下肚,點頭接受格雷的道歉。「剛才我太激動了,不過那就是我想說的話。你等一下要記得跟懷亞特先生道歉喔!」
格雷掙扎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坦白說,我沒想到您這麼容易就……」
他在最後關頭打住,沒把可能讓自己被處刑的詞彙說出口。高文終於消化了莫頓大人剛才的一番話和示意,吃驚地瞪大眼,來回打量著兩人。
「我也挺意外的。高文你一向意志堅定,我以為你多少有辦法撐個幾秒,這不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了嗎?」
莫頓大人依然笑嘻嘻的,說著責備的話,高文卻聽出那是在給格雷臺階下。他欣慰之餘也感到非常尷尬,臉都紅了起來。
他伸手抹去滑下鼻樑的汗珠,怔怔地說:「可能因為氣質很像吧?我大概是把你當成了我弟弟,不小心就鬆懈了。」
「原來如此。」格雷摸著下巴,膽怯一掃而空,雙眼霍然發亮。「出於對胞弟的愧疚於是希望我做到他沒做到的事。出於手足之情把我歸類於『可以信任的對象』。這很有趣啊!」
他的身體似乎完全恢復了,俐落地原地躍起,跳到高文面前,仰頭逼近。
「說到抵禦催眠與暗示,會強調要保持精神集中,或是採用虛幻的信念學說。不過因為倫理上的問題在學院不被視為正道,幾乎沒有人以此為題鑽研,但當然不可能毫無接觸。解除戒心的方法有很多,跟勸說與威脅的方式大同小異,基本上——」
「他被你嚇到了。」
在格雷身後忍耐許久的懷亞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往後拉。明顯沒注意到他接近的格雷手臂一揮就要戳向懷亞特的眼睛,在最後一刻煞住,尷尬地笑著。
「你回來啦!」
「我一不在旁邊就到處惹事,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安心啊?」
懷亞特哭喪著臉,輕輕拉起格雷的手,把又鬆脫的亞麻布小心地塞回去。
「這次要多久?」
「大概三天吧?」
格雷不假思索地回應懷亞特語焉不詳的問句。年輕男子嘆口氣,轉身對著莫頓大人與高文鎮重行禮。
「大人,請容我提出一些建議。」
「說吧!」
老騎士揮揮手,讓他盡管說。
「這次算這傢伙擅自行動,契約內也沒寫明萬一受傷的責任歸屬,我認為這不算是違約。不過希望今後不要再有讓格雷直接面對魔獸的狀況。能否請您給我個保證呢?」
懷亞特的眼神堅定,語氣強硬,彷彿根本不是在徵詢他們的意見,而是在威嚇他們隨時可以用格雷受傷為價碼,要求更不平等的條件。高文板起臉,但懷亞特毫不退縮,定定地看著神色沉著的老騎士。
「這恐怕無法如你所願。」低沉的嗓音響起,方才慈眉善目的老者瞬間變得冷酷。莫頓大人臉上的笑容收起,細長的藍眼凝視著似乎有些動搖的懷亞特。「這裡是最前線。是人類與魔獸鬥爭的前緣。既然你們來到了這裡,就表示已經做好了付出性命的覺悟了吧!我無法給予保證。」
「我當然也希望你們能平安抵達目的地,不過如果我現在的感受不是錯覺,那恐怕你們自己要付更大的責任。」
他看向格雷,眼神有些猙獰。
「您說得沒錯。」懷亞特僵硬地低下頭,瞥了正用拳頭遮著嘴的格雷一眼。「我當然明白。」
魔獸會追逐魔力。高文默默地想著,也把視線移向格雷。
雖說眼神接觸是精神系魔法成功的重要關鍵,但剛才他幾乎毫無抵抗之力。過去這麼多年遇到的魔獸或魔法師,沒有一個能讓高文如此動搖。
現在格雷似乎有在壓抑,所以感受並不強烈。不過……他嘗試伸展意識的枝枒,感到如果他敢更進一步,就會落入無底的深淵、化為碎片。
「探察任務、緊急出動、卻及時趕到?小部隊、危險的前線、行進緩慢、等待、尋找、引誘?」
少年突然出聲,像是在對眾人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莫頓大人瞬時變了臉色,眼神凶險了起來。格雷繼續說著,似乎渾然不覺:「意料之外、意料之內。你在懷疑我,所以用重金誘惑讓我們待在咫尺。魔獸如果沒有攻擊就是正。那麼這個能證明我的身分嗎?」
他伸手探進皮甲,撈出一面銀白色的金屬牌。
「那是——」高文震了一下,忍不住踏步湊近。「女神護符?」
金屬牌用同樣材質的細小鎖鏈串著,邊緣呈弧形,狀似上下略長的六角形。微微突起的表面刻著一朵花苞,沒有任何文字或銘文。莫頓大人雙目微睜,但馬上恢復冷靜,接過護符仔細端詳。
與騎士團帶著的五瓣白花不同,那是僅有三瓣的花苞。代表的是正式教士的前一個位階,女神教的見習教士。
高文屏住氣,漸漸也不再那麼驚訝。想想剛才引誘魔獸追逐的聖光有多強烈,格雷的真實身份也不是那麼可疑了。但為什麼他不一開始就拿出來?同為女神教徒,這會是最有力也最能取信於人的身份。
他看向表情平靜,彷彿什麼都沒在想的格雷。少年仍穿著那身簡樸的服裝,手上纏著繃帶,神態悠哉愜意,彷彿跟那名朝著魔獸興奮吶喊的冒險者,還有剛才膽怯瑟縮的少年是完全不同的人。
護符佈滿像是敲擊過的凹痕和擦傷,看起來配戴已久,且沒怎麼被珍惜。莫頓大人舉起護符在陽光下晃盪,沉聲說道:「你要怎麼證明這是你的?」
「不能證明。」格雷微微一笑。「出於個人原因其實我並不想拿出來。格雷這個名字也隨你們要不要相信,畢竟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真的騎士團。」
「這裡可沒人敢冒用大公的家徽。」
高文聲音顫抖。他並不知道團長為什麼瞬間充滿敵意,但格雷後半段的話讓他感到汙辱,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格雷!」懷亞特嘶聲叫著,抓著格雷的手臂就往後拉。「非常抱歉,他沒有惡意。」
四周一片沉默,整裝完畢的騎士們都停留在原地,一行人的對話不曉得有多少人聽見。威佛站在裝載好的貨車旁,身軀僵硬,目露兇光。
「真是被你打敗了。」老騎士詭秘一笑,將護符還給格雷。「有護符,加上剛才的神蹟,我就相信你吧!」
「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格雷接過護符,「啪」一聲塞回皮甲,誇張地行禮。「治療的工作我還是會好好做的。騎士團珍藏的魔獸機密……這麼有趣的東西我可不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