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期雖說有七天之久,也如流風逝水一般飛快地過去了。
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張無忌在宿舍裡收拾行李。
明天9號,他就要去首都了。一共3個學校,都是上午筆試,下午面試,還好時間分散在四天裡。
他正忙著,輔導員打了一個電話來,說我前幾天跟你講的,今天晚上的講座,你不要忘記了。早點來,坐前排。
張無忌只好笑著說好好好。
F大各個學院每年都有一定的學術交流活動,這個大概也是計入學院工作考核的。學術交流,自然免不了請外校的老師來開講座。
這回政法學院請來的是P大法學院的一位教授。
輔導員的意思,無非是張無忌如果能好好跟人家教授互動一下,留下點好印象,面試的時候如果對方在場,還記得起你這個學生來,分數自然不一樣了。
這個想法,當然太功利,不過張無忌也不反對去聽這個講座。
那位教授姓張,恰好跟張無忌同姓,主要研究領域是憲法,出了不少專著。張無忌本來就對這個領域很感興趣,他畢業論文也挑的這個領域。
可以說,在憲法學領域,那位張教授的名字,在國內是響噹噹的。能當面聽他的講座、並且可以現場提問的機會,張無忌之前也確實沒有過。
自然要去聽了。
2.
他早早吃過晚飯,到了政法學院。講座在一樓,大階梯教室,能坐下兩百人。
他進門就看見兩個以前在院學生會共事過的男生,在調試投影儀和話筒。
他去打了個招呼,就笑道:“我已經退休了,就不幫忙了,你們慢慢忙。”自己在第三排偏右找了個座位坐下,順便用筆記本在自己旁邊也占了個座,萬一有自己認識的人來晚了,可以用得上。
在後來的半個小時裡,教室逐漸填滿了人。
6點半將到,系主任已經引著人來到階梯教室門口,碰見了系裡另一位教授,停了下來,三個人似乎正在寒暄。
張無忌往那個方向張望,他認出了那張之前在網上看過的面孔,頭髮夾雜幾許白絲,鼻樑上架著一副金屬邊框眼鏡,只是看起來好像比照片上更清瘦了一點。
這時候,身側突然有人問:“裡面那個座位,有人嗎?”
那個聲音。
張無忌一驚轉頭……又是她。
趙敏。
“沒人。”他說完,看看手裡拿著筆記本站在那裡不動的趙敏,只好站起來,讓她進去,一邊把自己占位的筆記本挪開。
趙敏落座之後,兩個人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張無忌終於忍不住問:“你不是政治學系的嗎?怎麼跑來聽法律系的講座?”
“政法不分家。”趙敏轉過頭來笑吟吟的,“‘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你莫非忘記了。我來聽聽,不可以嗎?”
“可以。”
然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張無忌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教室中央講臺上,不去看自己右邊的趙敏。
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襯衫,長褲好像是淺灰色的?頭髮紮了起來。這樣子,相當的……平淡嚴肅,跟她之前一貫的氣質不太一樣。明明是同一個人?
好像自己身邊其他人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比如說令狐沖,永遠都是個吊兒郎當的不靠譜青年。比如說殷離……
張無忌猛然一驚,自己為什麼會想這些無聊的事情。他趕緊坐直,努力把那些奇怪的想法趕出自己的腦海。
那個時候的張無忌,還太年輕,他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根據場合,改變自己的形象和氣質,是一種技能。女性因為有化妝技術的支援,有更廣泛的服裝風格可以選擇,往往可以把這項技能發揮得更加令人矚目。
一個人20歲上下的時候沒有這項技能,不奇怪,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掌握不了,那也只能承認自己缺乏天賦。
3.
剩下的一個多小時,張無忌都正心誠意,看系主任做介紹,看那位張教授切入正題開講,主題當然是憲法。沒有幻燈片,也沒有大綱。
张无忌只能一邊聽,一邊逮著要點記筆記。
一個多小時。張無忌心想,稿紙也得二三十頁吧。那位張教授,站了一個多小時,說話間喝掉兩瓶礦泉水,還不帶中场休息的。
結束之時,系主任來上臺致謝,後面居然也沒有提問環節。
掌聲之後,學生們聽到系主任說“今天的講座到此結束”,就紛紛起身。滿教室,椅子亂響。
趙敏說了聲:“你記筆記,挺厲害的呀。就是字一塌糊塗,一寫快,就跟飛似的。”
張無忌臉一紅:“我考試又不這樣。”
她又轉而問:“你覺得,這個講座如何?”
“挺好的。”
趙敏道:“我覺得,他講得,也不怎麼樣。盡是一些很陳舊的東西。憲政啦,分權啦,變革啊什麼。我耳朵都聽得起繭了。”
張無忌不禁道:“老生常談,就是因為始終沒有實現,不是嗎?”
“那要怎麼實現呢?”趙敏嫣然一笑。
張無忌一怔,一時回答不上來。
趙敏又道:“講完沒有专门安排提問時間,你們系主任,是不是故意的?”
這當口,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有幾個學生自己跑去在臺上圍著張教授,似乎是請教問題。
趙敏收起自己的筆記本,對張無忌道:“讓一下。”她起身出去,也往講臺上去了。
張無忌側身而立,看著她快步經過自己面前,空氣因她而突然流動起來。他看了看講臺,決定也過去看看。
“……你真要是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比較憲法:案例與評析》那本書,我在那本書裡講得比較詳細。”張教授對一個學生道。
那個提問的學生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下書名,然後又問:“張教授,如果我看了,還有問題,可以給您寫email嗎?”
“可以,我把我的郵箱,留給你好了。”張教授接過那個男生的筆記本,在上面寫自己的郵箱地址。
趙敏待他快寫完,就插了進去,不再給別人繼續的機會:“張教授,您今天的主題是憲政,也講到了變革。我想請問一下,您覺得,我國要實現您想要的變革,可以通過革命來實現嗎?比如說,像法國大革命那樣?”
那位張教授抬頭看了她一眼,沉吟著,把手中的本子遞還給先前那個男生,然後道:“我不贊成革命。革命不僅不會讓我們更接近憲政,還會讓我們離憲政的距離更遠。”
“哦?為什麼?”
“憲政,是為了對抗專制。但是,如果為了對抗專制,要直接打垮國家機器,就必須使用暴力。暴力革命,必然要求很強大的軍事組織。軍事組織和自由民主,風馬牛不相及,是完全相悖的兩件東西。如果你搞自由、民主、公開,在軍事中可能一下就被對方瓦解了。地下組織,一定是強調保密,強調紀律,高度的集權、專制,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打敗舊的專制體系。這樣一來,就算最後成功了,無非是用一個新的專制體系,取代了一個舊的專制體系。
革命成功的那一刻,革命派掌握了國家的政權,就意味著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在那一刻產生。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和舊的既得利益集團一樣,會阻礙憲政的实施,阻礙的強烈程度,甚至可以比舊的利益集團更厲害。為什麼?在革命過程當中,革命者必然要為革命付出最大的代價、經歷最殘酷的鬥爭,獲得統治權之後,可能對權力更貪戀,無比貪戀。革命,並不能讓我們走向憲政。”
聽著這個回答,周圍的學生都呆在那裡,張無忌也在內。
法律系的系主任在後面咳了一聲。
趙敏還在問:“那麼,您覺得,應該通過什麼途徑呢?”
“漸進式改革,逐步放開,用二三十年的時間一步一步實現憲政。你看我們周邊的幾個國家和地區,也是通過同樣的方式……”
法律系的系主任這次乾脆都不咳了,直接打斷道:“時間很晚了。張教授還要趕飛機,大家好學之心可嘉,不過,還是到這裡吧。今天只是純學術討論。”他還專門看了看趙敏。
趙敏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4.
從教室出來,看時間已經快9點,這裡十月初的晚上,正是微涼不寒的時節,走在晚風裡十分舒服。
“真不知道,這位張教授,到底算溫和派,還是激進派的?”趙敏邊走邊道。
“呃,大概是比最溫和的激進,比最激進的溫和。”張無忌道。
趙敏笑:“你這是什麼話?本地方言,怎麼說的來著?‘搗糨糊’?不過,”她又道,“大學教授,也沒有真激進的人吧?真激進,早就被踢出學校,送去吃牢飯了。”
“啊?”張無忌一怔。
趙敏又笑問:“你覺得他的理念對嗎?”
“法律,約束公民行為。憲政,約束政府權力。憲政實現,可以保障人權,也可以保證權力屬於人民。當然是對的。如果憲法能落到實處,也不至於全國人大代表的縮寫是NPC,實際也是NPC。”
趙敏道:“你是想當反賊嗎?”
“我怎麼,就是反賊了?”张无忌道。
趙敏看著他微笑:“張同學,你想最終實現的‘權力屬於人民’,是什麼樣的?”
“人民有直接選舉權、自由遷徙權。有自由言論、出版、集會的權利。軍隊屬於國家,不屬於政黨。”
“你這都快支持顏色革命了,還不叫反賊嗎?”
張無忌道:“我不支持革命,我只支持改革。就算我是反賊,也是最溫和的反賊。嗯,可能比張教授還溫和。”
“哦,溫和反賊張同學,你好。”
“別亂叫,讓別人聽見,會惹麻煩的。”
趙敏咯咯笑:“怎麼讓我知道,就不是麻煩呢?不怕我給督學組,寫舉報信?”
張無忌茫然:“督學組是什麼東西?”
“原來F大,還沒有這東西嗎?”趙敏笑,“回頭,我跟上頭建議,在本市高校普及一下?”
張無忌一時對她這個“笑話”沒有反應過來,趙敏又道:“要指望你們這些讀書人當反賊,做夢吧。我就問問離你最近最具體的事情好了。為什麼我們學院學生會選舉,大二和大三的學生代表是60人,而大一和大四的學生代表是15人?誰定的?”
“大一新生剛剛入校,一切都不熟悉。大四的學生忙,讓他們來開會也沒幾個人樂意的。所以大二、大三的學生代表多,而大一、大四的學生代表少。”
“你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是院團委的老師。”
“這樣的事情,都沒有人想改變,你們還想改變什麼?”
張無忌苦笑道:“所以,我是溫和派。”他頓了頓,“我們討論這些東西,是不是太奇怪了?”
趙敏笑道:“那應該討論什麼?”
張無忌注意到,前面走著兩個女生,大概也是政法學院的。
其中一個道:“明年保研名單上有你,你也不讀研嗎?”
“就算讀了我們專業的研究生,有什麼用?哪個公司,專門要政治學的碩士啊。大把的學長學姐改行,去做什麼市場啦、銷售啦,跟本專業一點關係都沒有。考公務員,本科也就夠了。我還是早點工作,早點掙錢花啦。”
“我們政法學院的就業,是不能跟IT、金融比啊……隔壁法律系,比我們系,略好一些。”
張無忌就笑著看趙敏,意思是,你們專業被吐槽了,看你能說些什麼,挽回面子。
趙敏懂他那個眼神,慢悠悠地道:“像政治學、國際關係這樣的專業,教的是屠龍之技。凡是想著要趕緊掙錢的,都是社會下層,也不知道當初怎麼想的?不去學當老師,不去學當會計,學什麼政治學,学什么國際關係,自取其辱。”
張無忌皺眉道:“你怎好這樣說別人?”
趙敏笑:“怎麼?我挖苦人家小姑娘兩句,你就心疼了?”
“小姑娘?”張無忌哭笑不得,“別人大三了,還是你學姐呢。你看你,腆著臉充大。”
“我樂意。”趙敏忽然問道,“我撞你的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穿蓝底紫花裙子的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嗎?”
“啊?”張無忌一怔,“你說小昭?不不,她不是我女朋友。”
“哦。”趙敏應了一聲,又問,“那昨天傍晚六點多,跟你一起站在學校後門燒烤店門口的那個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5.
“你……”張無忌本來想,昨天晚上看見的那輛MINI Cooper,未必就是她的,結果不僅是她的車,而且她還看見自己跟殷離了。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張無忌道,“我們沒有很熟吧。”
“我隨便問問罷了。”趙敏輕描淡寫地道,眼波一轉,笑意盈盈,“好了,我要回去了。再見,親愛的溫和反賊張同學。”她跟他擺了擺手,轉身向樓後的停車場走去。
注:
全國人大代表:The National People's Congress,缩写NPC。
遊戲術語,非玩家控制角色: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缩写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