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殘疾的女孩更適合喚起民眾的同情,更能讓人體會到身為人類的無力與悲哀,也就會更依賴神靈的眷顧,繼之成為虔誠的信徒。
送走了不斷鞠躬的使者,哈德蒙放鬆緊繃的背脊,沉進靠墊中。邊感受著腰椎的痠痛,邊哀叫了一聲。
管家責難的目光在看見他眉眼間的疲憊後,便緩和了下來。他收起身後推車上納布爾婉拒的茶點,重新在面露驚訝的哈德蒙面前,放下了一碟每顆都只有拇指般大的果醬餡餅。
「哈德蒙少爺,您做得不錯,就是有些不夠委婉。」
薄鬚下不苟言笑的嘴角似乎正往上揚,哈德蒙不敢置信地抖著手,拿起那與幼蛛一般可人的精緻小點,在鼻前努力嗅聞了一番,才輕輕咬下。
充滿油脂與糖香的禁忌食物隨著酥脆的外殼崩裂,在他齒間跳起了舞。哈德蒙幾乎要為這久違的美夢成真掬起一把感激涕零的淚水。
鬚髮皆白的管家看著年過四十的主人絲毫沒有騎士架式的貪吃貌,無奈之情溢於言表:「據瓦拉赫先生所言,只知道那位女士希望與您結成同盟,動機、目的皆不明,您——」
「行了,要我這腦袋去套話,不如殺了我吧!」
哈德蒙狼狽地拍了拍胸口,緩和方才急著吞下、卡在喉嚨裡的糕餅碎屑。他毫不懷疑妮賓.菲斯托的聰明才智,不可能沒想到他與勞倫.莫頓的友誼可能還餘絲尚存。
「如果那個男人沒說謊,只怕對付騎士團的行動已經開始了,我做什麼都沒用,也別叫我去做!下次例會菲斯托另有目的。你有聽見什麼傳聞嗎?」
他趁著空檔又抓了一塊餡餅。
老管家熟練地上茶。透過熱氣蒸騰,帶著手套的指節輕捋上唇修剪整齊的鬍鬚:「入冬前的祈福儀式還有一個月半,最近討論最熱烈的就是女神愛女的人選了吧!傳聞神殿長屬意瑞恩.莫頓的女兒,不過她才十二歲,有人擔心太年輕了。」
「那個可憐的女孩啊!」
哈德蒙隱約記著一個坐在推車上的模糊人影。女孩出生的時候他們已幾乎形同陌路,但他聽說是天生的頑疾。老勞倫如此年紀還在前線拚搏,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治療姪女。
「要是選上了,就等同正式教士了吧!幾乎能保障她的未來了。」
管家點點頭:「除了年齡的因素,還有人擔憂讓莫頓家的人進入教會是否有危險。畢竟十一年還不夠他們忘掉謠言。」
他如冬日天空的雙目黯淡了下來。哈德蒙微愣,幾乎忘記咀嚼口中餡餅。
十一年前的北灣之戰,瑞恩.莫頓奉厄斯敦大公之命,在勒舒爾茲東南方一帶招攬兵馬。他帶著貝納德家的次子趕赴戰場後,卻爆發出貝納德家的叛亂。
叛亂前出逃的家僕供稱,艾勒.貝納德是準備與北灣叛國的奧斯蘭德家裡應外合,在王國內部掀起混亂。
厄斯敦大公親自審問後否定了這個猜測。然而艾勒死後,謠言卻流向了另一個當事人,開始沸沸揚揚、繪聲繪影地描述,狡猾的瑞恩.莫頓才是幕後真正的主使者。
「扯到這點真是夠了。莫頓家一直以來都為王國盡心盡力,你看老勞倫現在還在騎士團裡跟魔獸拚命呢!」
哈德蒙脹紅了臉,像要發洩般一把抓起了剩下的餡餅,咬牙切齒地咀嚼吞下。
就是因為那無聊的謠言,才導致他可憐的老長官被牽連。
王國東部在叛亂後起了波濤,傳聞越演越烈。眼看就要喚來另一場戰爭,厄斯敦大公做出了抉擇,將整個莫頓家的頭銜降級以度眾人之口。勞倫.莫頓用家人之命換來的爵位被收回——名義上是保留,直至現在。
另一個當事人的勒舒爾茲家卻以被害人之姿全身而退。眾貴族縱有非議,也不敢拿身家性命與這掌管王國三分之一糧食產地的大家族對賭。
「那些傢伙又要怎麼反對?有人能影響神殿長的意向嗎?」
他感到心臟正憤怒地跳動,喝了口茶試著冷靜下來。
「艾佛曼殿長是出了名的固執,恐怕會從推舉其他人選來干預吧!」
管家列出了數個女孩的名字,包括麥森伯格家的艾莉卡,瓦爾德家的瑪蘭妮,以及拉奇爾家的伊莎。哈德蒙搔了搔頭,覺得這些人都沒有更大的優勢。
哈德蒙有些陰險的想到,莫頓家天生殘疾的女孩更適合喚起民眾的同情,更能讓人體會到身為人類的無力與悲哀,也就會更依賴神靈的眷顧,繼之成為虔誠的信徒。
他姑且依照家族傳統信奉著水之女神,只是無法避免總在祈禱時打瞌睡、挨管家老而未衰的手杖擊打。
「謠言也只是謠言,要用來反對不太夠力。該不會有人提到神殿中立原則吧?」
隨著糕點落入胃袋,哈德蒙感到思緒似乎清晰了一點。老管家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居然猜中了。哈德蒙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信徒的龐大捐獻,能與魔獸抗衡甚至輕易殲滅的神蹟之力,奇蹟的治癒之術,以及上至王室下至貧民的廣大信仰基礎,數百年來貴族卻不擔心神殿勢力過大、威脅到自身地位,就是因為神殿中立原則。
神官與教士不論在神殿裡有多大的權力,在神殿之外就如同平民,神殿也不能擁有私人兵力。
而騎士團的存在讓這平衡出現了偏移。
創立之初騎士團歸屬於大公與阿伊瑟斯領之下,是普通的軍事組織。隨著魔獸的活躍,越來越多女神教的俗教士加入,原本的成員也開始信仰起女神,讓騎士團開始帶有神殿色彩。最終變成彷彿女神教外圍組織的武裝集團。
這大大敲響了貴族領主們心中的警鐘。
讓勞倫.莫頓接掌騎士團就起了爭議,要是莫頓家又出了個教士,還是一年只會有一個的女神愛女。他可以理解議會主流為什麼寧願被人說腐敗也要阻止騎士團擴軍。這不只是威脅到貴族本身,也可能造成王國的分裂。
叛國流言只是個藉口,實際是為了阻止神殿的擴張。
哈德蒙感到胸口酸澀,他可憐的老勞倫啊!莫名被捲入了那幫人的鬥爭。復仇之路漫漫,唯一的靠山阿伊瑟斯大公卻受制於舊有的貴族勢力,行動捉襟見肘,無法產生有力的抗衡。
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大罵他們愚蠢。
宅邸內的密林只是他花費重金精心打造的仿造物。而只要上了城牆,往南方看過去。無論寒暑、無論日夜,自第一批昂格里人踏上了博德山脈、與雪白的普特佐斯間的隘口起,就存在至今的深沉黑霧,或許會自女神的光輝下退縮,卻不曾消逝。
圓胖的手指在空盤上虛晃,什麼都沒抓到。他向管家投去渴望的眼神,換來的卻是無情收走的盤子和老者寒霜般的無言喝斥。哈德蒙只好邊感受著舌上的餘味香甜,邊繼續痛苦的腦力激盪。
「話說瓦拉赫這個姓你有印象嗎?很淡的髮色和瞳色……哪個北方的小貴族之子?因為無緣繼承家業而跑到南邊投靠菲斯托?」
唉,關於北方的名家,他只記得有王室血統的亞瑟納,和企圖將礦山城市賣給貝特瓦、導致了北灣之戰的奧斯蘭德。
但見多識廣的管家也沒聽過瓦拉赫。哈德蒙又理了番思緒,決定先略過不提。
「我一定得行動嗎?我可不想變的顯眼啊!」
嘴角還沾著餅屑,外表人畜無害的爵士臉色慘白,將飽滿麵粉袋般的肥軟臉頰埋進了掌心。
「您保持原樣絕對不會有人有意見,哈德蒙大人。」老管家微微一笑,雙目炯炯有神。「除了您自己。」
勞倫.莫頓快步走向議事廳,在威佛低聲的罵罵咧咧中,思索著方才的奇遇。
九刻的鐘聲才剛響,提早抵達的莫頓等人剛踏入議事廳所在樓層的長廊,就看到穿著一襲灰黑相間刺繡外衣的哈德蒙,挺著那顆球般上下跳動的肚子,在長廊盡頭氣喘吁吁地等著他。
見這一年比一年圓潤的爵士,抖的跟被獵犬趕到角落的兔子一樣,莫頓一時起了壞心眼,沒去阻止威佛氣勢驚人的沉默瞪視。
肚腹圓滾的爵士令人訝異地壓制住恐懼——就跟那場保衛戰時一樣,抬起那融為一體的雙下巴,粗聲粗氣的說道:「真是好久沒見了,莫頓。」
他沒有回應老騎士的行禮,而是倨傲地垂下雙目,微乎其微、極其敷衍地點了頭。
莫頓保持著微笑,腰彎得更低了。然後毫不意外地看見繃著小腿的皮革靴子瑟縮了一下,同時注意到,哈德蒙握著杖頭的手指除了格里克家的印戒,還有一枚鑲嵌著碩大紫水晶的金邊戒指。
要不是戒圍太小只能戴在哈德蒙的小指,與食指上樸素的家徽印戒顯得有些不平衡,戒指優雅的款式意外適合皮膚蒼白的爵士。
寶石的艷紫光芒妖異,引人注目。莫頓語氣謙卑地回覆道:「久疏問候,格里克大人。聽說您的收藏品又增加不少,不知卑職是否有幸造訪貴邸,聆聽您的諸多妙語?」
「你、你要來嗎!咳!」哈德蒙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但馬上慌張地四處張望,確認無人在旁後才舉起手裝作清喉嚨,板起臉道:「那可都是無價珍品,不是你等憑著好奇心就能隨意窺看的!認清自己的身份!」
空蕩蕩的高聳長廊迴盪著哈德蒙差點破音的雄渾怒吼。不愧是名武家之後,儘管把自己吃得飽滿肥潤,血脈之力還是會自然而然透露出來。
真是表裡如一啊!我令人憐憫的哈德蒙。
一陣理當尷尬,但莫頓只覺得愉悅的氣氛在他刻意的沉默裡,隨著飄起的灰藍色簾幕在兩人身周回盪。哈德蒙臉色鐵青,不明就裡的人見到這一幕,恐怕想不到實際情勢是反過來的。
他還是別再欺負可憐的爵士了。再讓威佛繼續瞪下去,只怕哈德蒙就要在這裡當場下跪了。莫頓朝威佛使了個眼色,確定他餘怒未消但仍垂下視線,才對著哈德蒙瞇起那雙湛藍如晴空的眼睛,手撫胸,謙遜地垂下頭。
「卑職銘記在心,大人。」
「你記得就好。」
哈德蒙毫不掩飾地鬆懈了下來,挪動腳步重新擺起架勢。
「聽說你又要增加騎士團巡邏的次數?小心啊,可悲的莫頓閣下,可別一不注意就把你寶貴的部下送進了哪個深淵裡,到時候連真正的災禍從哪來都不知道,白白浪費我們的稅金!」
他執起手杖敲擊地上絨毯,悶響間半閉的眼瞼下閃過一絲愧意。爵士噴著鼻息,驀然扭頭就走,轉眼消失在長廊另一頭的門後,徒留再也忍不住笑意的老騎士,與驚愕又憤慨的黑髮副官。
「戴著菲斯托家徽的使者造訪了格里克家」。這傳聞傳遍阿伊瑟斯市的時候,正午後的第二個鐘聲八成都還沒響完。
就算哈德蒙在滿屋子人眼前行事,也不會有人疑心他要冒險幫助騎士團。而是會認為這溫吞的爵士終於決定加入菲斯托的派閥,一起對抗大公恣意妄為下的產物。
不過就是這麼膽小才像他。莫頓一時回憶遍起,待定了神,才與冷著臉的威佛一起踏入凶險不下城外的另一處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