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當安妮,遇上她的安妮
在很久以前,當安妮.李斯特眼裡只有瑪麗安娜的時候,她的隔壁鄰居鴉巢莊園(Crow Nest)繼承人安妮.沃克爾,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女。
不同於安妮.李斯特前衛的作風,安妮.沃克爾生性低調柔弱,沒有突出的性情。穿著典雅服裝,她看起來,與當時所有溫順的富裕女性一樣,只等著某天嫁人生子,過個沒有波瀾的平靜人生。因為如此,即使安妮.沃克爾家境富裕,安妮.李斯特並不曾把她視為戀愛的對象。她太無聊、太稚嫩,太沒有「性靈的光輝」了。
但在無數次的千帆過盡之後,40歲的安妮.李斯特,終究回到希伯登莊園,並已經29歲的安妮.沃克爾相遇。
其實那場相遇,最初帶著功利的意圖,因為安妮,李斯特必須振興家業,她希望藉由「認識」安妮沃克爾,以得到她雄厚的財產贊助。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兩人的相處,漸漸添上了不同的色彩。也許是安妮李斯特已磨去了年少的輕狂銳氣,而安妮沃克爾也擁有更成熟的思想韻味。安妮李斯特漸漸發現,在內斂的安妮沃克爾心中,藏著與她相似的花火。
雖沒有光芒萬丈的談吐,但在每一抹笑容、每一句話語、每一瞬日常的瑣碎片刻裡,安妮沃克爾始終注視著她,彷彿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我真的覺得自己愛上了她,她讓我比以前任何一個讓我燃起火焰的人快樂。 ──安妮.李斯特的日記節錄(寫給安妮.沃克爾)
或許愛情本就是謎,唯有在遇到的時候,才能看見它真正的模樣。在無數次無數次,人海茫茫的追尋、錯過、失散、分離之後,驀然回首,剛剛好的兩個人,在那樣剛剛好的時刻,不晚,也不早的,相愛了。
當安妮,選擇她的安妮
安妮.李斯特41歲那一年,她跟安妮.沃克爾求婚了。安妮.沃克爾眼神黯淡,作為一個莊園主,她終究不敢做出這麼離經叛道的選擇。
「啊,又是一樣的結果嗎?」安妮.李斯特再一次地收起破碎的心,她有經驗,知道自己終究會被拋下。為了避免尷尬,她前往巴黎居住了半年。但是,當安妮.李斯特回國時,她赫然發現,安妮.沃克爾居然仍然在等著她,並在這半年的時間裡,拒絕了其他男人的提親。
我想好了。我無法接受跟其他男人結婚的可能。我選擇你。
1834年,復活節的那個禮拜日,為彼此修好遺囑的兩人,前往約克郡的神聖三一教堂(Holy Trinity Church)共領聖餐。雖然沒有正式的婚姻儀式,但,對她們來說,那就是屬於她們的「婚禮」了。
當陽光從教堂的窗戶撒下,照在兩人的臉上──那是個似曾相識的景色,在多年前,安妮.李斯特曾在另一座教堂,目送深愛的瑪麗安娜成為別人的妻子。
那時候,她曾懷疑,自己終生都無法得到真正的愛情。但此刻,她居然在這裡,與另一個安妮,互相選擇了彼此。在漂泊這麼這麼長的時光之後,她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屬,自己的家。
這個安妮,與她的遠行
婚後的兩人,搬進了安妮.李斯特的希伯登莊園共同生活。兩個莊園女主人的「結合」,立刻引起當地輿論。人們的揶揄接踵而至,地方小報甚至貼出諷刺的報導「恭賀李斯特上校迎娶妻子」。
而兩人的婚姻,其實也沒有一帆風順。安妮李斯特開始投注地方政治,讓安妮沃克爾感到受冷落,因此情緒低落。但,就像所有步入婚姻的夫妻一樣,她們會爭吵衝突,但也會慢慢習慣彼此的好與不好。
閒暇時,安妮.李斯特會帶著安妮.沃克爾到處旅行。她們在法國登山,也去俄羅斯度過漫漫冬季。雖然世界並不總是溫暖,但只要兩人在一起,她們就擁有「家」。柔弱的安妮.沃克爾,可以在強勢的安妮.李斯特身後,躲過世界的風風雨雨。
如果故事,可以就這樣停在這裡,或許就是個幸福的童話了吧?
但,最終,那個「家」,還是破滅了。
1840年的夏天,兩人前往高加索山脈一帶旅行。8月11日,安妮.李斯特寫下一篇日記。她沒有想到的是,那居然也是她最後一篇日記。9月22日,由於被蚊蟲叮咬,引發高燒,安妮.李斯特,就這麼在異鄉死去了,享年49歲。
不同於安妮.李斯特,柔弱的安妮.沃克爾,並沒有流傳於後世的日記可供參照,因此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在那一天,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安妮.李斯特一點一點失去呼吸,離開人世。她是個不懂世事、受盡保護的千金女子。她不曾獨自攀越過庇里牛斯山。但,緊接著,安妮沃克爾所做的事情,也幾乎成了一則傳奇!
就像安妮.李斯特一直守護著自己一樣,這次,換她自己,成為那個保護者了──她將遺體做了防腐處理,保持安妮.李斯特一直以來英俊的模樣。之後,她帶著遺體,展開一場歷時8個月,總長7,000多公里,橫跨將近半個世界的歸鄉遠行。
一如她的姓氏沃克爾(Walker,走路者),安妮.沃克爾的這段旅程,是極度孤獨的苦痛之旅,沒有任何人以文字記載下她沿途的艱辛,但,正如她的愛情,低調卻深刻,她一步一步,將愛人帶回了英格蘭。
「我們到家了喔。」
1841年4月,安妮.沃克爾帶著安妮.李斯特,回到了兩個人的家。
這個安妮,與她的孤寂
沒有人知道安妮.沃克爾是以怎樣的心情,推開曾屬於兩人的家門。沒有人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表情為安妮.李斯特下葬。在葬禮過沒多久,積怨已久的鎮民與警方,強行闖入兩人居住的莊園。他們逮捕安妮沃克爾,說她們是「魔鬼的化身」,犯了道德的重罪。
據說,柔順的安妮.沃克爾當時將自己反鎖在房間之中,手中緊抓著安妮.李斯特留下的各種資料文件,擔心愛人遺留的房產與經濟成就,被別人奪走。當眾人撞開房門時,安妮.沃克爾的手上,正拿著一把上膛的槍。人們因此聲稱,安妮沃克爾早已「精神錯亂」,於是將她帶往暗無天日的精神病院,強行幽禁。當她被放出後,仍然居住在安妮.李斯特的莊園很長一段時間。
1854年2月25日,安妮.沃克爾孤獨的死去了。死後沒有留下一本日記,甚至沒有一張肖像畫。關於她的紀錄,多半來自於安妮.李斯特遺留的日記。一如她低調的個性,來與去都那樣無聲無息。而在她死後,再沒有人在乎,這座以愛情聞名的山腳下,曾有過兩個安妮,轟轟烈烈、不畏世俗的愛過一場。
羞恥的日記,是她們的愛情
這份愛情,是到何時開始,才終於被世人理解呢?答案是:200年後。1982年,李斯特家早已衰敗,家產隨之四處變賣。一個歷史學家在圖書館,翻到李斯特家變賣而出的神祕日記。
在沒日沒夜的破解密碼後,學家赫然發現,這是屬於安妮.李斯特的「同性戀愛情紀錄」。內含大量的同性性行為描寫、對性向與生活的苦惱、調情過的每一個女人,當然,也有她與安妮沃克爾的故事。
事實上,李斯特家族早有人破譯了這些密碼,但卻因為感到「羞恥」,因此不願意對外公開。2013年7月,英格蘭正式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當年安妮.李斯特和安妮.沃克爾「結婚」的神聖三一教堂門口,隨之掛上一塊彩虹色的標牌,正式確立兩人在此成婚的合法性。
由於目前只有發現安妮.李斯特的日記,因此,她被西方稱為現代第一個女同性戀。但愛情,從來不只屬於一個人。只是留下詳細文字紀錄的,是「那個安妮」,不是「這個安妮」。
讓我再問你一次:「為了一段不被世界肯定的愛情,你,可以走多遠?」
兩個安妮,在面對愛情到來時,都選擇了「前進」,掙脫世界的枷鎖、走出歧視的冷眼。一個安妮有著翻山越嶺也要尋找真愛的決心,另一個安妮則有橫渡世界也要帶愛人回家的勇氣。在一個對愛還沒有廣遠視野的古老年代,她們用自己的一生,告訴世人:真愛真的存在,只要你願意,走得比世界更遠,更遠。
【肉蟻的邊緣碎碎唸】
當你的愛情,不被當作愛情
說來奇妙,現今我們極為熟知的女同性戀(Lesbian),其實是到非常近期才真正被「正名化」。
在1960年代,美國石牆革命掀起了同志運動的浪潮,但當時,是把男女同性戀,都稱呼為「Gay」。隨著運動聲浪加溫,女同性戀族群,越來越不滿於被男同性戀主導發語權,加上當時女權主義者多半排擠女同性戀族群的發話空間,因此直到1970年代初,才將古希臘時期女同性戀詩人莎芙(Sappho)的出生地:蕾絲芙絲島(Lesbos),轉化為女同志的專屬名詞「Lesbian」。
但,早在沒有正名化以前,同性戀族群便一直存在了:
在中國古代,稱呼女同性戀族群為「石磨」、「磨鏡」,藉以指稱女女性行為「互相摩擦」的動作,宛如「磨豆腐」;而在西方古代,則稱呼男同性戀為「雞姦者sodomite」。但,這種命名方式,抹去了同性戀互相愛戀的心情,過度強化「性」的動作,將此視為「倒錯的性行為偏好」,是種「病」,而非「性向」。
在這種「不把同性戀的愛情視為愛情」的歧視下,各個文化隨之而生的應對也有所不同:中國古代對同性戀文化看似較「包容」,但其實仍以「擁有獨特的性癖好者」來看待;而信奉基督與天主教的西方國家則更為嚴厲,「同性性行為」多半被視為一種會下地獄的「惡行重罪」。
看似默許,其實是忽視
但,在西方古代,相較對男同性戀的大力撻伐,女同性戀似乎較少嚴重到被審判的程度──例如,我們都聽過大作家王爾德,因為「雞姦罪」而被判刑,但卻少見女同性戀者被送上審判庭。
就像我在安妮李斯特故事中提到的,女同情誼,在以前多半會被家族甚至丈夫所默許。可是這反映出來的,並不是整體社會對女同性戀更加認同。在公民行動《女同志較不易被歧視嗎?》一文中提到:
有許多對男同志的歧視,都關乎「肛交」、「愛滋」、「濫交」等所謂的「性汙名」,男同志的性是遭到「汙名化」的,而女同志卻相對沒有。但這並不是因為社會尊重女同志的性,而是因為這個父權社會「根本不承認女同志的性」,社會對「性」的定義就是「陰莖插入」,也就是所謂的「男性支配」。
簡單來說,女同性戀的愛情與性,在古代都只被當成「兒戲」,看似被社會默許,實則根本「不放在眼裡」──反正只要不會懷孕、不會髒汙了家族的血統,那這種女生小遊戲當然可以玩,因為這並不被社會當作是「愛情」。
加上在父權主導的社會觀中,多半不會特別記載女性的相關歷史,因此隱藏於異性戀女性之後,更弱勢的女同性戀族群,顯得更少被人們「注意」。
在安妮李斯特以前,歷史上必然還有許許多多深櫃與未出櫃的女同性戀,只是因為她們多半不被重視,甚至被徹底忽視,因此才會通通被抹去了蹤影,消失於歷史之中,成為被遺忘的邊緣人族群。
最後,我在這裡放一段安妮.李斯特的報導影片。
她是難得一見,因為家境富裕與日記保存得宜,因此能夠「被記錄」的早期女同性戀。在歷史無數邊緣人之中,她算是較為幸運的一個。相較之下,她的妻子安妮.沃克爾則顯得更加邊緣,因為沒有相關文獻與畫像,至今只能活在安妮.李斯特的日記之中。
但,或許,安妮.沃克爾的這種處境,才更符合千千萬萬個被歷史吞沒、無名無姓的古代女同志處境吧。
參考文獻與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