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稿於 20200701 2323 高雄的夏夜
午後,天空中有一片陰雲,鑲著銀邊。
距離指考,只剩下一天,看到我弟日以繼夜地苦讀,我又憶起了曾經的自己。端午節連假,我回到高雄,偶然間回到雄中附近逛逛。走在熟悉的校園,身處火車站前熟悉的街角,我一面攝影,一面重拾過去的回憶。
記得到了高三下學期,為了準備指考,大多數時間都在弘毅樓三樓的自習室中度過。雄中的弘毅樓是一棟外觀顏色以橄欖綠為主的建築,水泥樓梯間積著厚厚的灰塵,整體上頗為窄小而有壓迫感,上到每一層感覺都要拐好幾個彎。沿著樓梯一路走到三樓,便是自習室。
打開自習室的門,一陣冷風吹來,環顧四周,裡頭除了有一疊疊各式各樣的考卷、練習卷與歷屆試題,及一疊疊大大小小的筆記、講義與參考書,還有書包、手機與耳機,以及幾顆在牆角靜止不動的籃球。除此之外,還有一面黑板,上頭寫著大考倒數的天數,而那是所有人之所以身處在這個地方的,唯一理由。
自習室內,滿是安靜地各忙各的同學,偶爾窸窸窣窣低聲交談著。有人駝著背,盯緊了一行行式子的來來去去;也有人在桌前正襟危坐、目露凶光,似乎嚴陣以待;還有人趴著,彷彿慢慢地啃著書本上一個個單字。在這一個擁擠卻寂寥的冰冷空間裡,相信只要稍一分神,便會聽到不間斷的書本翻頁聲、考卷翻面聲,以及用筆尖奮力摩擦紙面的唰唰聲。
那一層樓的洗手間和自習室隔著一扇門,那是一扇偶爾輕推都會嘎吱作響的鐵門。也許發出的聲音不至於大到干擾到其他人,但總會有一種生怕吵到同學的心理作用,因此每每都要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有一次,在書桌前與做不完的題目、讀不完的觀念搏鬥、掙扎一番後,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空虛、煩悶與疲憊,只得奪門而出,衝到洗手間洗洗臉,試著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為了舒緩用力過猛而發僵的意念,我低著頭,讓水滴隨著一呼一吸的起伏滑過臉龐,試著感受它帶來的沁涼。慢慢地,我抬起頭,走向窗邊,望向窗外那被樹葉濃重的墨綠層層遮掩的紅樓,及米黃色的科學館,好讓自己放鬆、轉移一下注意力。
沉澱了一會兒,雖然仍然感受得到胸口上那難以擺脫的壓迫感,但時間點點滴滴不停流逝,我想趕緊回到書桌前,繼續解決那些未完的難題。然而,當我邁開沉重的步伐,走近門前,突然,我發覺,要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門,帶給我一陣糾結——是的,也許是因為我難以面對又再一次被我打擾的同學;但也許,那更難以面對的,是又再一次被考試緊緊捆綁的學習,是空虛到幾近輕飄無依的內心。
一直以來,我忙於處理繁重的課業,應付接踵而來的大大小小的考試,卻始終不清楚讀書、考試是為了什麼。
我隱約地感受到,我困在堆積如山的書本與考卷當中,帶著對於世界的好奇翻箱倒櫃,帶著對於自我的猶疑搜索枯腸,仍無法解惑……;我隱約地感受到,即使已經接受了足足十二年的義務教育,我仍在求學路上苦苦追尋著什麼,但無奈地面對那一片蒼茫,此時此刻我已精疲力盡……。
我萬分擔憂,自己是那無涯學海上的孤舟,只得乘著主流價值,成為不是自己的自己,隨波逐流……;我萬分擔憂,自己是那那知識大漠中的旅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辛苦用青春換來的所學,在世界急速的變動下、在短暫的知識生命週期中,都一一化為海市蜃樓……。
那一刻,這些積鬱再次找上了我,我在門前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無法再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門,無法再面對考卷、再面對書本,更無法再次承受,這樣一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當時,我伸手握住門把,在轉動門把前,剎那間,有一陣聲音從心底傳來 : 「日後,我要改變這一切。」沒有深思,沒有細想,在那樣的窘境與雜念中,那聲音,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浮現。然而,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無法忘卻。
後來,我考上了台大,第一次接觸到「無動力世代」這個名詞。我這才驚覺,當年十八歲時身處的窘境,不只是我一個人的遭遇,而是一整個世代的問題......。「無動力世代」,不是什麼亮麗的標籤,我既不忍,更不願,用這個不甚光彩的字眼來稱呼自己、同學們與學弟妹們。然而,殘酷的是,即使難以接受,這似乎是事實。
百般無奈地,當前的中學生與大學生被稱作「無動力世代」,來自新聞媒體的報導令人不忍直視,來自專家學者的沉痛呼籲不斷,但學習現場的問題卻未見好轉——作為修習教育學程的師培生,就在我們的眼前,教室裡孩子們的眼神黯淡無光......;作為大學生,環顧四周,同學們面面相覷,對學習必修科目的意義,毫無頭緒......。就在此時此刻,多數中學生、大學生在學校教育中感到空虛、疲憊與痛苦,不知道讀書、考試的目的為何,甚至幾乎失去了學習的動機,以及追問學習意義的動力。
回高雄後,我再一次沿著那曾走過無數次的路線漫步。雄中對面,是一整排所謂站前的大補習班。補習班的課表上,從英文、數學、物理、化學,到生物、國文、社會,這些課程有的是銜接,有的是先修,但主要都是高中的學測、指考會考的內容。補習班的榜單上,從醫學系、牙醫系到台清交成政,再到台大醫科、台大電機到台大法律......,清一色都是社會所認定的名校與熱門科系。在這個時間點,學期剛剛結束、暑假剛剛開始,好多剛剛升上高中的小高一,都來到這裡花上一個早上、半天甚至是幾乎一整天,待在開著強勁冷氣的教室試聽課程。他們有的是被家長送來的,也有的是和高中同學揪團一塊來的,但幾乎每一個人,都接受了這樣一般,在教室裡默默聽課、飲食、打手遊或滑動態的生活方式。
這一切的一切,從同樣的內容、同樣的生活,到同樣的選項、同樣的管道,和六年前來到這的我所看到的,可以說幾乎,一模一樣。
然而,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變動甚至是崩壞......。在鉅變、迷茫與不安的時代洪流之中,從未知的變異病毒,到未知的極端氣候;從遭受挑戰的價值,到備受質疑的制度,這世界表面上沒有戰爭,實質上卻正經歷一場全人類共同面臨的浩劫。這一種無常,這一次空前巨大的危機,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單獨承擔。
同時,此時此刻,如同心理學家艾瑞克森所說的,求學階段人的身心正經歷「自我認同危機」的挑戰,所以面對繁重的課業,他們總是在兩種追尋中掙扎——第一種追尋,是找一個好好讀書的理由,尋找靜心準備考試的動機,甚至是考上所謂的好大學、好科系的終極目的;第二種追尋,則是類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關於自己、青春、與人生一系列問題與疑惑的答案,或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最佳詮釋。
因此,當生命與歷史的時間軸相會時,便構成了使人深陷迷惘與空虛的座標——
當全世界正痛苦地掙扎、發出求救,等待所謂的萬物之靈承擔起如其名的責任時,教育是否能引導學生覺察真正重要的問題,並尋找到合適的技能、知識或心態去嘗試化解呢?
當這場世紀之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人們從工作崗位上被連根拔起時,教育是否能引導中學、大學的應屆畢業生妥善處理自我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並具備心理韌性與自主再學習的彈性,來適性地面對緊縮的就業市場?
當我們被迫赤裸裸地面對如此脆弱且渺小的人類生命,而一切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呼嘯而過,教育是否能引導學習者,去探索生命可以留給世界什麼?在這萬變世界、紛亂社會中,那不變的、讓我們有所依歸的,究竟又是什麼?
從輔導理念的角度來看,對於自我的發展,每一門學問也都有屬於它培養的能力素養,以及它所要塑造的人格特質,而教育能否引導學習者去發現呢? 從學科價值的角度來看,對於世界的運作,每一門學問都有屬於它關注的系列議題,以及它所要回應的核心問題,而教育又能否引導學習者去發現呢?
在個體層次上,教育如何能引導學習者經由內省,在人格發展上,去發掘如何讓所學對自我有益 ? 在職涯應用上,去發掘如何將所學為自我所用 ? 而在群體層次上,教育如何能引導學習者經由探索,瞭解何謂富足的心靈,領悟何謂健全的人格 ? 教育如何能引導學習者試圖博古通今,在歷史的座標中定位自己,在社會的體系中自立,嘗試為人類福祉貢獻一己之力 ?
的確,渺小如我,我擔心我會被自己太過龐大的提問壓垮。然而,我大概難以忘懷,那一年,我十八歲,面對考卷、書本,以及那扇嘎吱作響的門,我下定決心對自己說的話:「日後,我要改變這一切。」儘管有些不自量力,有些自作多情,但比起向現實低頭,我寧願繼續痴痴地做夢、傻傻地前行。但願有一天,我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一同成長成真正足以幫得上忙的人。
一如詞人章良能的句子 :「往事莫沉吟。身間時序好,且登臨。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我是一個念舊的人,面對新鮮人事物接踵而來,常常感到措手不及。每每想到現在仍為前程奮鬥的學弟妹們,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不捨,還有一種百感交集,那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五味雜陳。這一次, 看著弟弟埋首苦讀的背影,我彷彿看見曾經的自己,因而很難得地墜入了很深的回憶。趁這個機會,我回顧了自己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何其有幸,我可以再次感受那洶湧澎湃的「少年心」!
身處在今天的台灣,我一直不解,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在這世界上僅存少數平安健康的一塊陸地,尋得安頓自己的一角 ? 比起當前全球的窘境,台灣似乎歲月靜好,但不知有多少人為我們負重前行,但願自己能把握這樣的機會,做些有意義又有意思的事。也許,我們真的可以為這世界做些什麼。面對天災人禍接踵而來,我深信,我們會是一個很特別的世代。我們既可以沿著前人的路去服務世界,也可以開拓自己的路去改善世界,無論如何,我們都能將道路越走越寬。因此,指考在即,無論考試的戰果如何,我們都肯定那份堅持、那些日子的努力,還有那份上進而勇敢的「少年心」。祝福所有苦心人,都能夠到達,一個值得探索而洋溢希望的地方。
午後,天空中有一片陰雲,鑲著銀邊。
完稿於 20200701 2323 高雄的夏夜 林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