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八點三十分,歐洲暗得晚,我們被忽疾忽徐的驟雨驅趕,在威丁區(wedding)零落參差的矮墻間穿梭——這裏柏林牆下開挖的第一條難民隧道的西部終點,也是柏林少見的貧民區。貧窮意味著廉價的生活成本,如同紐約的Bushwick,然而這裏是藝術家的天堂。
目的地是一排粗糙的紅磚廠房。這座名為UferHallen的建築從前是馬站,1926年由建築師Jean Krämer重新設計為電車車間,亦成為修覆電車的中央工廠。2007年,UferHallen被收購,兩千五百坪米的廠房隨即被改建包羅萬象的藝術空間:Christoph Schreiber的私人鋼琴沙龍Piano Salon Christophori就藏在這裏。
入口相當簡陋,只開一側門,裏頭是模糊深邃的昏暗。但一旦踏入,就是另一個世界。
促狹的通道被數台十九世紀古董鋼琴塞滿,它們互相擠壓著,散淡地敞開琴蓋,與牆面拼貼的破碎琴架音板、頭頂上空裸露的鋼筋鐵軌構成極強的視覺沖撞。四百張折疊椅密密得占據地面,紅色坐墊上,是每個聽眾的姓名條——這裏不售票,只靠郵件預約,位置前後取決於相熟度。舞台場面不大,卻極富戲劇感,一盞搖搖欲墜的老舊吊燈被粗麻繩紐在橫梁,幾架形狀各異的射燈被胡亂得倒掛在角落,右側是車站的圓形鐘,龐大的工業起重機,左面屋頂開了一排玻璃天窗,天還亮著,帶些青灰。
這裏不是富人的俱樂部,沒有聽演奏會的拘束,背後的冰櫃裏是滿滿的免費啤酒,啤酒配古典樂,多麽德國。在這座擁有三個歌劇院、兩個大型音樂廳、八個專業樂團的城市,柏林人重覆敘述著對古典樂的熱愛。
演出開始了,勃拉姆斯和舒曼。女小提琴手金色頭髮紮著蓬松的啾啾,寬松的白色上衣,紅色長褲,翹起的嘴唇像極了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裏的adele。捲髮鋼琴手內斂而誠懇,緊閉雙唇。甫一開弓,疾風暴雨,密閉空間裏的粒子被飛速調動,倏忽之間,又疊化成濃密的德意志森林,憂悒冷靜。與很多視覺藝術作品涵蓋的宏大命題有所不同,音樂喜歡用輕佻的手指頭,摩挲前塵往事的波瀾,此時此景尤是。
出乎我意料,在這樣一個古怪混亂的實驗空間裏,白髮聽眾多達半數(別忘了是郵件預約)。更意外的是,組織者Christoph Schreiber是一個神經學家和業餘鋼琴修復師。每隔一個禮拜,他花六十四小時在柏林的大醫院坐診,治療神經疾病,修覆破碎的頭骨。剩下時間,他為三角鋼琴檢查病竈,清洗廁所,與演奏家見面。十年間,他憑借著對古典音樂與古董鋼琴的迷戀,吸引了來自美國,歐洲和亞洲的諸多知名獨奏家來到這個充滿吉普賽意味的私人沙龍演出。
安可曲結束,十一點,夜色已深。出口處Christoph穿著皺皺的淺黃色上衣,溫和地笑著,握著圓紙筒接受大家的打賞與感謝。走在凜冽的秋夜,西柏林有縈繞不去的空寂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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