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獨立出版聯盟 提供)
致諸位閱讀之人:
溫武獎項的實際操辦人劉叔慧上週在台北市圖書館總館舉辦了講堂。
台北市圖書館和獨立出版聯盟合作的跑跑曬書節,不但有酷炫的行動書車上場,還有行動講堂。早前接受了OPENBOOK閱讀誌專訪任為六月伴讀大使的劉叔慧,也帶來了她的雙重生活,與讀者分享。
而我總覺得武俠人被拋擲的此時此地,不止是狂亂速度的火星啊,而是進入冥王星的速度裡──黑暗,永遠的陰翳。但所幸還有劉叔慧這樣的人願意花十年或更久的時間等待一本武俠的熟成。至少還有。
沈默
寫於2017/07/14
小學的時候,學校一直在推廣母親節理應送康乃馨或者卡片給母親這件事,像一套SOP,平常也會搭配課程和學校設定,讓每個小朋友在某天整天背著自己的書包在身前或者藏一顆使用過的髒籃球在衣服外套裡,好體驗母親懷孕時的辛苦與不便,然後老師在課堂上提醒小孩回家都要跟媽媽說辛苦了哦,好像這樣的套路就可以真正理解、回應作為一個「母親」的種種艱辛。
母親曾體驗的痛與髒與不便,我其實沒有太多想像,只是打從心底尊敬,除此之外不做更多假定。她若不說,便不替她假設想像辛勞,也不多說冠冕堂皇的話。直到自己也結婚懷孕生子,才慢慢進入更深的認識狀態。身為一個母親,必須多使力才可以穩住自己,承受成為母親之後接踵而來的那些,動盪混亂。
地球人媽媽──劉叔慧,是資深出版文化人,在職場持續工作二十多年,身兼母親與職業婦女,一直保有溫暖而柔軟且少女的內在。演講開始前,劉叔慧對我玩笑說:「忘了要你們不要來,沒有熟人在才可以放開來亂說呀!」,結果才上台就沉穩地侃侃而談,氣場強大啊。
她從第一份工作說起,《漢聲雜誌》,她微微笑著問大家有誰看過嗎?沒得到任何回應,和生活一樣,沉寂安靜。但劉叔慧繼續說著,用充滿光亮與歷史的表情,講起還在地球生活的時候,日子平淡但一切得以緩慢醞釀。那個時候的編輯能夠花十年把一本書放在心裡,直到前置作業、資料蒐集、來回校對等等,可以構成一本書的要件都滿足了,才將它拿出來和世人分享。
當時,讀者和作者互動的方式,是寫信投遞到作者家中信箱。如果有作者開天窗或者連載內容有任何意見,也會寫信到出版社。一切運轉得禮貌且和緩。這聽起來對現在的環境來說不可思議,因為現在一切都講求快和效率。如果可以搶在熱潮正盛的時候動作,一切事半功倍。就算沒有準備好也沒有關係,不完整也可以,重要的是趕上了時機點,才能好好地以收益賺回投資。若有,那這就有價值,若沒有,那這即是失敗。
速度變成一切的準則。別的不講,就說流行用語,以前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是可以通行好幾年或更久的。現在完全是密集的高速的風行一段時間,就徹底消失了。「你們想想,」劉叔慧感慨的說:「現在還有人講淡定紅茶、滿滿大平台、殺很大嗎?」是啊,歡迎來到火星生活,充滿速度、燃燒與激情──啊,我忽然想到,這不就很像是一連拍到王八的《玩命關頭》系列一樣。嗯,好萊塢那些人絕對全部是火星人移民。
到明日工作室就職後,在機緣巧合下,因為老闆溫世仁為了應對SARS、推廣健康人自主隔離的觀念,要劉叔慧整理成一本小書,之後再與7-11洽談上架。由於這件事,明日工作室也就找到了最便利、普及且迅速的發行方式(便利商店比書店更多也更能夠有效觸及消費人口)。口袋便利書在超商裡發行與風行這件事也就促成了她跌向火星生活決定性關鍵的第一步。
在書只有書店、文具店賣的年代,這無疑是創舉,但也帶給她失速的不適感,超越她過往的生活總和太多,快讓人無處安放自己。快是火光一瞬,所有人只求閃現,不要層層疊疊扎實豐滿的生活。而那簡直也像是紙本書提前的衰弱預告。
後來,劉叔慧開始辦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賞,步調才又慢了下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賞(溫武)可謂台灣甚至兩岸最盛大豐厚的武俠獎項,首獎百萬。她說武俠就是可以讓人慢下來的東西,一種在生活之中四處可見但我們難以定義的類型,既美好又可以輕快轉動。是以她張羅每個細節,讓自己感受身在其中的速度,反覆奔走疆界好確認自己的位置。可是現在已經來到火星,火星的速度,火星的時代。武俠確實是地球時代的產物了,老舊而蕭條。
劉叔慧的孩子也等於是在火星出生。過去,地球的光耀榮景,現在火星人已經不能理解。以前要查書花上一整天才能釐清的資料,現在只需要google,雖然需要比對或者不盡正確,但需要的幾乎全都有了。劉叔慧說到他的孩子追蹤的YouTube和網路媒體讓他們知道了很多原本他並不知道的事物,也就是說孩子所得到的資訊大多已不是來自父母,甚至父母反倒要聽聽孩子怎麼經由實體以外的時空,展開遙遠的神奇探索。
而更重要的是,身為母親,在家庭裡的運作,也是有一番哲學的。除了日復一日料理孩子與先生與「家」這個空間裡的各種需求外,譬如說吧,劉叔慧的丈夫是德國人,童年時期都在戶外度過,幾乎不需寫作業,而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中要實踐這樣的想法非常困難,這就成為家庭之中要討論與尋找方向的重大議題之一,劉叔慧必須帶著丈夫一起正視面對這種環境。另外,其他小至中午的學校便當也都不是容易的事情。當然也不是那麼難以達成的。只是啊,做了媽媽以後,就沒有自己的時間。從編輯到母親,她所面臨的一切,都是更快更零碎更令人與時宜不合的變化。
我完全能夠體會她所講的一切。當了母親以後,世界就不一樣了。小孩像是動物像是外星物種這件事,也讓我很困惑。而適應新的家庭,跟一個原來是陌生但後來相愛的男人親密的生活,也是一門艱險的藝術。就連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非常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生活讓人筋疲力盡。生活是火燒火燎。每一種可能都是筋疲力盡。但不是沒有意義的,不是沒有價值的。應該說所有的意義與價值都得從那些筋疲力盡裡面慢慢找出來──或者是讓它們慢慢長出來。
啊!此時,我忽然發覺,自己真的是一名在火星生活著的地球人媽媽了。
這一場講堂,夢媧關心的是母親與孩子之間的相處,以及作為母親與作為自己的適應。這是夢媧深有所感的火星生活。而我關心的一直是武俠。始終是武俠。我對萬事萬物的關心最終也只會用武俠表現。
在我聽來,劉叔慧的火星生活最痛苦的莫過於火耕也似的後出版歲月。後出版的意思是,純經濟作為性質的出版方針、模式與運作。也就是,把書視為商品,不斷複製不斷大量生產。這是另一種火星生活。被速度與效率吞滅的日常。完全的自我消耗。書的意義被化約,出版的定義被取消。商品比書更有實質收益。一切再無關於書好壞。不管是好書壞書,能夠捉到錢的就是好書。地球已經被殖民為火星了啊,對地球人來說,這裡已經太危險了。還保有地球人美好昔日生活記憶的劉叔慧,自然而然會有折磨之味損傷之感。
劉叔慧在明日工作室時期,除致力於武俠出版和溫武舉辦外,還有一《武俠60》紀錄片的催生。在這段十年悠悠的日子裡,收集資料、尋訪武俠人總是有驚奇之處。講堂裡她也特別講到台灣武俠第一人朗紅浣──他是第一位在台灣報紙副刊(《中華晚報》)連載武俠者。雖則他是舊派寫法(接近於王度廬),也許無有創新,但他提供了台灣書寫者一個新的源頭,對後來1960、1970年代的武俠盛世是大有功績的。可惜這樣的一個先行者卻被遺忘了。劉叔慧說起她和製作團隊尋其後人訪談之事,是深有感慨的。
武俠紀錄片、當代武俠小說出版以及溫武舉辦,恐怕都不是能捉到錢的產品。真正有志於此的人很容易發現,武俠的競爭力遠遠不足於其他各種形式的娛樂載體。主要是武俠被定型化了,有著固定刻板的印象。沒有多少人願意重新想像武俠的未來。武俠是被遺忘的時光。武俠是地球人生活散發著淺淺微光的事物。劉叔慧雖心心念念珍珍重重,但武俠百廢,也是不爭的事實了。
而如果將來,溫武這一批人真有什麼成就的話,我想要歸功的除了溫世仁、溫世義先生外,主要必須感謝的就是溫武實際操辦人劉叔慧了。沒有她的認真與善待,很難想像我們可以一起做了十年溫暖十年華麗的溫武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