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超現實與真實的不可得

2016/11/1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三年多前,李安在奧斯卡典禮領取最佳導演,第一句感言就是:「謝謝祢,電影之神。」三年多後,在台北京站威秀的第六廳,《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開演之前,他的巨大半身像出現在大銀幕,懇切地說明這次的新技術:「希望你們會喜歡」。那是我們熟悉的李安,毫無架子,就是誠懇。於是看片的你我其實都無法客觀了。但這又非盲目地「挺台灣之光」,而是對一個如此謙卑、用心對待藝術的創作者,無可自拔想要認同。

 

那之後,看完《比利林恩》那當下,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部片不好解讀。不是說故事多難懂,以李安的標準來說這次算簡單的,但這個新技術及它帶來的情緒性,不是以往的我熟稔於拆解的。這也變成一件刺激的事——4K,3D,120fps,28fL,用白話文來講就是:看起來非常細緻而且夠亮的3D。所以這篇文章幾乎是寫給看了這個「未來3D版」的觀眾讀的,其他人,有點不好意思了……

 

電影開場,簡短的手機影片(所以是平面)後,是比利在飯店被電話驚醒,那第一個鏡頭我會永遠記得。因為那當下,「原來如此」和「呃……真的好奇怪!」兩個感受同時襲來,這個十月中在紐約影展面世,被說「太犀利以至於假假的」、「無法看(unwatchable)」的效果,給我的第一印象真的是「詭異」,尤其第二場在飯店門口,立體確實很立體,那光線卻讓我覺得不自然,說不上是近景太亮?還是遠景太糊?明明是開闊空間卻像舞台打光,讓上面活動的人也像拼貼。

 

事後,我認真想了:也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恐怖谷效應吧?雖然立體,但跟真實視覺還是不一樣,這當中差異被人眼放大了,光線的怪異更是雪上加霜。不過,這只是我的體驗,也許每個觀眾的解讀都會不同。重點是,在看了一陣子漸漸適應之後,對應故事,我理解了李安這樣選擇的理由:

 

《比利林恩》改編自班方登(Ben Fountain)的小說,主角是個駐伊拉克的菜鳥軍人,因為一段在駁火中搭救長官的影片在網路上瘋傳,連同整個小隊一起被徵召回國,進行兩週的「英雄表揚之旅」。最後的高潮是在美式足球賽中場,和天命真女樂團(Destiny’s Child)一起走秀。這背後,則當然是2004年正值掌權中期的小布希政府,煽動英雄主義合理化出兵、強化民族主義氣氛的算盤。

 

然而,比利其實只是個勉強入伍,在戰場上憑直覺作為,沒有任何成就感,還因為目睹長官之死又親手殺人,茫然又空虛的年輕人。這種種經歷已近乎創傷。回到大後方,又受到英雄式的擁戴和讚譽,他一方面覺得心虛,一方面在和這些大腕交手的過程裡,那些言不由衷和語帶保留,更加深他的惶恐。整部片就這麼切換在當下與回溯,以半場秀當天的行程包裹伊拉克的經歷以及比利返家與親人的相處。

 

這過程發生了何事?李安又怎麼透過剪接和對照,讓比利越來越慌張和疑惑?看過片的你,不需要我說明,沒看過的應該去好好體驗一下。整體而言,這故事如上述說的偏簡單,李安過去的作品總是包含大量的符碼與不說與凝重與映照……他的角色充滿掙扎和內在衝突,這衝突又和外在環境及社會體制相擠壓,這些擠壓體現在人際上,成了各種碰撞、悔恨、忍讓和甚至錯過。

 

這樣的內外衝撞,當然也存在這故事。但我感覺這次在改編上,那重新詮釋以豐富血肉的力道輕了。主題幾乎是一目了然,人物們的象徵也都直觀,雖然有個「一定要把這拍成電影」的後設觀點在討論英雄的呈現、大眾的眼光、何謂真實等等,但李安真正的注意力,還是放在新規格能「辦到」什麼?

 

所以再回頭說:4K/3D/120fps/28fL,細緻而且夠亮的立體,不論你我感受如何,這技術想要表現更浸入(immersive),更身歷其境,也就更「感同身受」的情緒。戰場上,是那些橫空飛來的砲彈讓你無可躲藏,完全看命運要不要往你身上砸;在背景被爆頭和炸爛的敵人,也只是背景;當比利跟敵人肉搏,你被迫在很近的距離目睹這一切,幾乎參與了現場。

 

但真正的重點還不在戰場。《比利林恩》的主軸在當下,在看似安全和平,實則暗潮洶湧的文明中樞,比利面對攝影機,面對採訪桌,面對成山成海的食物堆,面對妙齡少女眨巴眨巴的愛慕雙眼,他懷疑自己,懷疑世界,懷疑所有被呈現的被說的被看見的,當媒體問他當英雄的感想,他們期待的卻只是調味醬包,目的是妝點故事;當球團老闆款待他們,腦中的算盤則服膺他的英雄主義價值。還有個來自好萊塢的二線製作人,正努力要幫這小隊談妥電影的改編版權——這正是前述後設角度的來源,但也比較是趣味,而不是故事核心。

 

在這些現場,真正作用的是那「感同身受」的體驗本身。透過大量的主觀鏡頭,亦步亦趨的貼近,或說話對方的超大特寫,我們跟著比利感受言語,感受表情,感受那被壓迫,和感受環境。在這樣的「浸潤」中試著跳脫、思考他的中場戰事。在被當戲偶操縱的過程,比利的腦袋自然有很多機會放空(這當過兵的男生應該能懂),他的思緒一直飄回沙場,而透過這些當下和回憶的觸發、連結、對比,李安完成了一趟情緒流轉的脈絡,讓他的心念轉向,觸礁,最後又回航。

 

直到片名說的那段漫長的中場行軍(long halftime walk),煙火在四周炸得眼花撩亂,震耳欲聾又炫目,你只能呆呆地跟著指令當木頭人,這一切徹底讓人喘不過氣,這亂局又跟戰場的失控交疊,掏空比利那雙疲憊的淚眼。至此我真的懂了,那瞬間讓我相信李安的嘗試是值得的,這一整部片的追尋,值得了。

 

回過頭來,當我意識到這技術確實辦到它想要的,同時又不免看得皺眉,我想到了八十年前,當彩色電影剛面世,那時候的人類其實已經拍了三四十年黑白片,對灰階光影的細微變化、氣色和味道的捕捉,想必也爐火純青。結果那一代的創作者有了色彩,理應更接近「真實視覺」,實際上最一開始的彩色片,卻是怪的。那是因為當時距離這個技術的完成體,還很遠很遠吧。

 

同理我們看2D看了一百年多年,透過器材與搭景與燈光與後製軟體……當代的影像創作已經發展出無數的美學和所謂「風格」、「質感」等等,表現藝術性的經驗累積,甚至也養成和觀眾間的默契。如今來到真正的3D——容我把過去十多年的3D都歸為只是趣味,還不算一個藝術創作的新維度——關於立體視覺的質感可能:燈光怎麼打、景深怎麼拿捏,都才剛開始,還沒有人試探,沒有人去研發和精進。

 

這是為何,這規格讓我看起來「怪怪的」。但依然是踏實的第一步。我可以篤定地跟各位說:別懷疑,我們真的見證了歷史。

 

最後,我想來回答一個問題:這故事到底是不是反戰?片中真正影響了比利的兩個配角,一是他的親姊姊,二是在球場邂逅的啦啦隊女孩。自由派反戰的姊姊,極力說服他申請創傷退役,這既是對心愛弟弟的人身安全擔憂,也透露了姊姊作為比利入伍的「理由」的內疚。相反地,啦啦隊女孩是比利惶恐中的寄託,更因為「不想失去她」而一度要丟下一切,卻也在最後以一個精準的神情,臨門一腳把比利踢回了軍伍。

 

這場愛情戲,著墨不多卻是關鍵。李安選了你我都陌生的瑪肯希李(Makenzie Leigh),從第一次出現在一整排啦啦隊女郎中,她就特別亮,那亮又不是亮麗的亮,是一種有靈魂的、有真誠在裡頭的亮,一種也許是眼神也許是姿態……總之可以稱作明星氣質的東西。她讓人覺得她多「看懂」了什麼,這讓兩人交會,面對心思混亂而脆弱的比利,她可以懂他,更可以給予安定和包容。

 

但後來我們發現這是比利,更是你我的一廂情願罷了。那所謂「真誠」帶來過度解讀,讓我們以為(或其實是希望)她真的能懂,事實上她的確「真」,但是是真誠地關心和仰慕和疼惜著……那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的英雄形象。

 

有趣的是,再搭配前面說的技術,會否李安的終極意圖其實是要藉由形式和感官的「更真實」,來呈現那「真」的不可得?你可以明確感受到誰言不由衷,也明確感受到半場秀和戰場的情緒交疊,但這樣的身歷其境並沒有讓主角,也沒有讓你我更清楚我到底身在何處?這一切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什麼是我想要的?什麼是我該做的?什麼又是我真正不會後悔的?

 

如果連自己都理不清,旁人更是難以探得、掌握和甚至描繪,沒有人有資格替我詮釋,但我真的知道屬於我的真相嗎?

 

相對於啦啦隊女孩,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的眼神是不亮的。她的立場看似被故事認同,實則拆解到底,她所象徵的也不是良心或反戰或什麼信念,而是擔心。來自家人的擔心。但《比利林恩》的最後一問:讓比利回去的理由是什麼?同樣是擔心,家人般的擔心。長官提醒他:「沒有你的幫助我無法照護好這群白癡」,他知道兄弟們不能沒有他,所以他別無選擇,他必須去。

 

根據其他介紹,小說有提到比利很擅長當軍人,但電影弱化了這部份。他唯一一次戰場經驗的前半(救人)只是直覺行事,後半(殺人)更是為了求生。沒有天份或技巧,當然更沒有樂趣,唯一被提到的只有他很冷靜,於是這既非(對工作內容沒興趣但因為擅長而至少有成就感的)《真愛旅程》,也不是(在冒險中一次次磨出快感和生命意義的)《危機倒數》。比利回去的理由那麼簡單,因為他關心他的弟兄,他們不能沒有他,在這層次上,是既不挺戰也不反戰的。

 

但最後他又跟姊姊說:我只是希望妳以我為榮。姊姊當然告訴他:「你一直都讓我很驕傲!」一個被全世界當英雄,卻自覺有愧的人,在最親的人面前,還是希望被肯定的。你我一路看下來,跟著被說服了他不算什麼英雄,卻同時忘了:這樣一個年輕孩子,生命幾乎已經完全被搞砸,還沒得選擇,這背後真的沒有控訴嗎?

 

於是到頭來,李安還是反戰的吧?

 

再說,片中念茲在茲要把這群人「拍成電影」,這在2004年的時空有著「真實經驗」與「官方想要的形象」的對照,放在電影拍成的2016年,又是另一番光景。而這篇文章從美國總統大選的選前改到選後,原先是歷史塵埃的保守好戰政權,現在不知道會以什麼姿態捲土重來……在這個時刻思考《比利林恩》,又是另一串討論的線頭了呢!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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