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能抓住了靈感也可能在一瞬間放掉。」 這句話是米可寫在白板上的。寫的時候是小三。 那天,有些小孩在寫,有些小孩在跟我聊天,我在讀他們寫的東西;有些小孩在白板上寫字。小孩在白板上寫,在白板上畫,他們平常被交代不能亂寫白板,所以一上我的課,一旦可以「亂寫亂畫」,他們就在白板上寫畫起來了。 偶爾就會出現像這種「我覺得很厲害」的句子。 但是,在陪伴小孩寫東西的過程中,我發現小孩其實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並不一定有所感覺。也就是說,對我們這些讀的人來說,特別是大人,我們覺得很厲害很有感覺的句子,小孩自己其實不一定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因為自己並不一定有所感覺,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多半的小孩寫完就過去了,他們不會特別把自己寫的東西留下來;不管是寫在紙上,還是黑板白板上。 就像米可寫的「您可能抓住了靈感也可能在一瞬間放掉」,她究竟為什麼會寫出那樣感受敏銳的句子,我也不知道,她自己可能也不一定知道。我覺得這句話非常貼近「靈感」,但如果我沒有告訴她我的感覺,寫下這句話的她可能不會知道。 寫下這句話的米可,到底是為什麼或怎麼寫出來的,我雖然很想知道,但不知道也沒有關係。我認為她一定抓到了某個東西,然後她把它寫下來,重要的是,我想告訴她「你抓到了一個很美的東西」。 如果我沒有告訴她,她寫的那句話幾乎就是靈感本身,那麼之後很有可能就算有再多的靈感在這個小孩身上發生,但都只是經過,然後就會像她所寫的──「瞬間消失」了。 小孩寫的東西,你沒看見,它可能就消失了。 小孩說的話也是一樣。 有回帶小孩做拓繪,做完後大家收拾畫筆、調色盤。小孩一邊清洗,然後有人叫著手洗不掉。 「手本來就洗不掉呀!」一勻說,「手怎麼可能洗得掉!」 小毓一邊搓著手,一邊說著:「可以呀,你看我用力搓,手就洗掉了!」 「怎麼可能,手怎麼可能洗掉?手洗不掉啦!」一勻嘿嘿嘿的笑著。 「不是手洗不掉,是顏料洗不掉!」小碩很認真的回答。 「對啦,是顏料洗不掉,不過『手洗不掉』這句話真是太有趣了!」我一邊說著,一邊在白板上寫下「手洗不掉」。 我寫了「手洗不掉」後,小碩接著說那屁股也洗不掉啊,一勻說嘴巴洗不掉、臉洗不掉。 上學期帶了小孩做底片詩,做完底片詩後做咖啡濾紙詩。小慧看著縫好的咖啡濾紙,問:「一杯咖啡等於幾個底片啊?」我沒想到她突然會這樣問,於是非常正經的說:「你的意思是一張咖啡濾紙可以寫的字,等於幾個底片詩可以寫的字嗎?」小慧點頭。 這時坐在小慧旁邊的柔安說:「四杯大杯的咖啡,大約五個底片。」 (左邊是咖啡濾紙詩,咖啡色的可以沖泡四人份的咖啡,也就是柔安口中的「大杯咖啡」。右邊是底片詩。) 又有一次,帶小孩採蘿蔔,回教室準備煮蘿蔔湯。小孩有的洗菜有的切菜,小毅則是興奮地在黑板上又寫又畫。我抬頭看他時,看到了這句話── 「白蘿蔔吃了會變白,紅蘿蔔吃了會變紅」。小毅還在旁邊畫了一白一紅蘿蔔,在牽手。 ◆ 這些小孩說的話、小孩寫的話,如果沒有被聽見或看見,可能都會不見。因為小孩不是為了創作而說,不是為了記錄而寫,小孩多半是想到什麼就寫了、說了,但說完寫完之後,他們不會把自己的東西留下;他們不會像我,覺得好棒然後拍照,所以小孩自己沒有作品。 可是當小孩發現我在拍,發現我在記錄,有些小孩就會在他寫了什麼東西之後,問我「廖瞇你要不要拍」;或是自己講了什麼話之後,問我「廖瞇你要不要寫」。 這很有趣,他們不是自己記錄,而是叫我記錄。那麼什麼時候他們會開始自己記錄、自己寫下來呢?我也不曉得。但至少他們發現自己寫的東西有人在讀,而且是真的在讀,不是在打分數。 所以我說的「陪小孩寫作」的「陪」就是:小孩的寫作經常發生在不寫作的時候,我們得有人去聽見、看見它。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