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體四秒鐘:金門大橋上跨越欄杆的人

2017/11/03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每一個人到了舊金山最急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金門大橋。那年我到美國留學,下午兩點半飛機降落舊金山國際機場。四點不到我就已經上了金門橋。不管再累再睏再餓,一定要先去金門大橋看一眼。之後因為住在舊金山以北,而學校在舊金山,每天都必須通過金門大橋通勤。所以這一座舉世聞名的大橋對我來說早就不再是一個觀光景點,而只不過是條通勤路線。
可是曾幾何時這一座大橋帶給我的卻是一種莫名的難過、恐懼與困惑。我永遠也想不透為什麼人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圖片來源 : 鱸魚

跨越欄杆的人

一旦當你知道已經有一千多人曾經從橋上往下跳,而平均每個月就有兩個人追隨這樣的悲劇的時候,你看到的不再是宏偉壯觀的大橋,也不再是一條通勤路線。你看到的是人性最陰暗,也是我們最不了解的一面。
人們從世界各地不遠千里而來,就為了一窺這座雄偉的大橋。有人選擇在這裡求婚,有人選擇在這裡結婚,有人選擇在這裡慶生。也有人不遠千里而來就為了跨越那道欄杆往下跳,成為「跨越欄杆的人」。
我對這座大橋有不同的想法,是始於多年前一個感恩節下著細雨的夜晚。我在親戚家裡吃完了感恩節晚餐,開車穿越金門橋回到舊金山。這原本只是另一次並沒有什麼不同的跨橋。回到家裡打開電視,看到新聞報導一個爸爸就在我穿越大橋前不到一個鐘頭,帶著兩個孩子一起跳金門橋。這是金門橋有史以來同時跳橋人數最多的一次。
目擊者說他先把四歲的兒子拋出欄杆,隨後自己抱著一歲的兒子跳下去。聽了這則消息我激動了很久。感恩節夜晚應該是家人從千里之外趕回家團聚吃飯的時候,就像我們的除夕夜。我試著想像他是受到什麼樣的打擊,會選擇在這個夜晚做出這樣的決定。當然你和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答案。
從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再經過金門大橋。因為這件真實生活中的不幸距離我竟然這麼接近。即使後來偶爾必須經過,腦海裡就會編織著那個夜晚的畫面。後來搬到矽谷南灣,就很少有理由再穿越金門橋。一直到不久前我又以觀光客的眼光重遊這座大橋,在人行道上密密麻麻的遊客之中,我的眼睛卻最先鎖定在那些三令五申的熱線電話和標語,讓我又回想起這一座大橋最陰暗的一面。
標語上面寫的是:「事情並沒有到絕望的地步。熱線電話24小時有人待命接聽」。一個世界著名的觀光景點,為什麼會有這樣三令五申的標語?為什麼這𥚃會成為成千上萬的人決心要將囚禁的靈魂從肉體掙脫出來首選之地 ?
金門橋上三令五申的自殺防治標語 圖片來源 : 鱸魚

全世界自殺的首選之地

金門大橋揹負著幾項不光榮的紀錄。從1937年峻工到2015年,已經有1,600 人選擇在這裡結束生命。這裡在2006年以前也一直是全世界排名第一的自殺選擇地點。今年金門大橋慶祝它的80歲生日,1,600人只是已知的官方數字,但這是海岸巡防隊尋獲遺體和目擊者報案數字的總合,實際數字可能是這個兩倍。
2013年有研究機構在大橋外側裝了感應器。他們實際偵測到的跳橋人數是一般我們所知數字的兩倍。跳橋的人只有一半被尋獲,如果有人選擇在漆黑的夜裡往下跳,又沒有目擊者,這件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也根本不會出現在統計數字𥚃。
2006年有一部專門探討舊金山金門大橋自殺的紀錄片 The Bridge,引起了人們對這件事的重視。這部紀錄片花了一整年時間等待,用長鏡頭從不同角度捕捉到24個跨越欄杆向下跳的真實畫面。在拍攝過程中他們也成功阻擋了12個企圖跨越欄杆的人。但這部片子也引起少數人道德上的撻伐,因為有一個跳橋的人是在橋上猶豫了93分鐘以後才做出最後決定,而這整個過程都被畫面捕捉到,成為紀錄片的一部分。輿論指責他們為了成全珍貴的鏡頭,而不設法阻止一件必然會發生的悲劇。
紀錄片採訪了自殺者的家屬,探討他們自殺的原因,並且訪問了多名目擊者,也訪問了生還者。
一位每天開車通勤都要經過金門大橋的女士,看到一個穿黑皮衣的男人爬上欄杆,背對大海在欄杆上站立了幾秒鐘。她開車駛過的瞬間,兩人對看了一眼,接著她從後照鏡看見他向後仰跳消失在欄杆外。雖然知道,也聽過這些事常常發生,可是成為世上最後一個看到那個跨越欄杆的人,也成為他看到的最後一個人,讓她當下痛哭失聲。
那是高速公路,不能停車也不能減速。她只能過了橋向大橋管理局報案。大橋管理局說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海岸巡防隊,設法尋獲遺體交還給家屬。這件事不斷重複地發生,而且已經成為他們例行工作的一部分。
紀錄片中所有被採訪到的家屬似乎都透露著同樣的訊息,那就是對某些人而言,自殺是一種與生俱來必須追求的心願。他們從有了自我意識之後,就對生命沒有任何眷戀。他們這一生所掙扎的就是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受訪者中有一對父母提到他們的兒子在第一次來舊金山遊覽的時候,看到金門橋就像著了迷似地。當大家都在欣賞金門大橋的宏偉壯觀與美麗的時候,兒子卻脫口喃喃自問,橋面距海面有多高?從上面墜落下去會是什麼感覺?多年後他獨自悄悄回到金門大橋,成全了心願。

自由落體四秒鐘

1,600個跨越欄杆的人,只有26人生還。紐約客雜誌採訪了其中一位生還者。他說在縱身跳出去的瞬間立即就後悔了。他為了一些無法解決的事選擇了跨越欄杆。可是在墜落的四秒鐘之間,他才愕然意識到每一件他認為無法解決的事,𣊬間都變得微不足道。天下沒有不可逆轉的事,而唯一無法逆轉的就是他跨越欄杆的選擇。
在四秒鐘的自由落體時間內,他認識到人世間所有的不幸與苦難都這麼微不足道,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後悔,等待面對他人世間最後一次選擇的結果。對每一個跨越欄杆的人來說那是最漫長的四秒鐘。
另一位自殺者凱文在2003年跨越了欄杆。當時他獨自一人流著淚看著大海,足足看了四十分鐘。旁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幕。有位觀光客甚至走過來請他為她照張相。凱文流著淚幫她拍了照,對方竟然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凱文在那一刻決定他的存在對這個世界真的是一點都不重要。他跨出欄杆站在只有20公分寬的外緣。這是典型跳橋前的準備動作。這時候只要鬆開雙手就會成為自由落體。幾乎所有人在跨越欄杆之後都會站在外緣做最後的猶豫。

2%的存活率

凱文鬆開手的一瞬間立刻就後悔。他告訴上帝他不想死,同時在最後一刻把身體扭轉過來讓腳先落海。他掉入冰冷的海水𥚃,足足向下冲了十幾公尺。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他並沒有死。浮出水面之後他面臨另一項真正的死亡威脅。即使有人在以120公里的時速撞擊海面的瞬間沒有死,卻有可能在落水後溺死,因為衝擊的力道必然造成全身粉碎性骨折,冰冷的海水終年都在攝氏10度左右,強大的暗流會把任何僥倖存活的人推向汪洋大海。
可是上帝安排的奇跡在凱文身上發生了。一隻黑色的海豹竟然游向即將溺死的他,拖著他一直游到岸邊,然後又消失在大海裡。
就這樣凱文保住一命,也就是這樣,他認為這是上帝給他最珍貴的一次機會,讓他活著回來勸導世人不要選擇自殺這條路。一直到今天他都非常積極參與舊金山金門大橋防止自殺協會的所有活動,也成為金門大橋自殺防治熱線終身義工。現在他覺得他活得非常有意義。
還有一位生還者在頭一次跳橋獲救之後,又回去跳了第二次。當然這次他就沒有那麼幸運。他也是歷史上唯一跨越欄杆兩次的人。
在1995年之前官方會定期公布跳海自殺的統計數字。當數字達到997的時候,他們發現這樣等於是變相鼓勵自殺競賽。因為已經有人表示要成為第1000名跨越欄杆的人。所以從此以後官方就不再公佈這些數字。
隨著網路科技的進步,新一代的年輕人有人會先網搜做好功課,把所有行程都安排好,然後不遠千里來到舊金山為自己做最後的安排。他們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來到舊金山也是第一次看到金門橋。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自殺防治網今年開始安裝

今年四月,金門大橋管理委員會終於通過爭論了十幾年的提案,決定斥資兩億美元在欄杆外加裝自殺防治網。反對這項提案的人認為自殺防治網破壞舊金山的景觀而彰顯這座大橋的惡名。經過這麼多年爭論,這項法案終於獲得通過,主要是因為受到 The Bridge 的影響。促成這項法案加速通過的最後原因,是金門大橋管理委員會主席的孫子在2014年也成為跨越欄杆的人。
令人痛心也值得警惕的是這些選擇跨越欄杆的有很多是青少年。父母們應該知道,他們所面對的不是問題青少年,而是荷爾蒙問題。 孩子的叛逆不可理喻,甚至凶暴都只是過渡性的化學反應。他們自己也是荷爾蒙分布不協調的受害者。

與傳統價值極速背道而馳的現代科技社會

另外想值得我們深思的是,我在科技最先進,收入最高的矽谷看到太多住豪宅的人,回到空蕩蕩的家裡卻不知道要如何安排剩餘寂寞的夜晚。這裡有太多住著大房子的孤獨人。這是一個太忙碌太功利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維持太多的隱私與距離,大家只有表象上的禮貌與尊敬。
美國人沒有下了班以後的生活。很多人回到家就是調一杯好酒,在舒適寬敞的影視間,獨自看一個晚上的 Netflix。周末就開著一部帥氣的跑車,沒有目的地到處兜風。那的確是很美的廣告畫面,可是再美也比不過跟幾個知心好友坐著喝茶聊個天。
美國有全世界最大的房子,可是有房子並不代表有家,有家不代表有親人。他們可以在酒吧裡和陌生人看體育頻道,瘋狂地跟著叫囂狂飲,把一個喝得半醉的陌生女人帶回家過夜,讓那種最虛假的快樂完全在瞬間爆發出來。可是第二天醒來,回到他們剩餘漫長的人生,他們還是一無所有。
金門大橋花了兩億安裝自殺防治網之後,肯定可以降低跨越欄杆的人數。可是那只不過是讓決心要走上這條路的人少了一個選項而已。科技與財富似乎跟傳統價值極速背道而馳,當大家都引領企頸向科技最前端瞭望的時候,是不是該回頭看看我們這一路到底拋棄了些什麼?
【2006年紀錄片The Bridge的片段】

封面圖片:The Bridge 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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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是向 Google 看,向臉書看,沒有人往矽谷的另一邊看。所以我要帶你看矽谷很少有人知道的另一面。矽谷不是你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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