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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載著基隆港繁華與絡繹旅客的西二號碼頭,見證移民與殖民歷史。[/caption]
文字/顏雪雪、陳薇仲
攝影/陳怡君
看過電影《KANO》的人,必定對場景之一的基隆港西岸碼頭倉庫並不陌生。無論是曾勝利登臺殖民的日本軍人還是離鄉至甲子園爭光的寶島少年,都是從這個基隆港的門戶進出,而港西碼頭就是他們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能夠回望的陸地風景。更不要說日本時代由此地進出的無數商人、留學生、官員與行路匆匆的旅人。終戰後,在臺日人從這裡被遣送回國,交錯的是國民黨政府軍隊也由此上岸。無論是日本殖民台灣、國民黨政府接收臺灣,都是從這裡登陸、揭開序幕,而港邊建築所特有的風砂鏽痕,無聲見證了那個臺灣鑲嵌進現代東亞版圖最狂飆與混亂的年代。
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完成了基隆至高雄縱貫鐵路的建設,鐵道綜穿台灣西部,台灣島嶼的邊界概念也逐漸形成。基隆港和高雄港成為縱貫鐵路起點和終點,兩座港口連接鐵路,是台灣內部走向世界必經的節點。其中西二西三碼頭上的碼頭倉庫正是基隆火車站和基隆港口的連結。1926-1934年間,基隆港共築有八座碼頭倉庫,建造工法是以卯釘銜接鋼樑,其鋼骨採砲彈鋼材建成,具有不腐蝕、不生鏽之優點,耐高壓及強震。
在海運為主的年代,基隆港碼頭倉庫是全台灣唯一的客貨倉庫,一樓儲存港口貨物,二樓設置乘客接待所,與火車站間也利用棧橋連接,方便旅客由島內鐵路轉乘船隻,航向世界。八十年來,碼頭倉庫帶著基隆、台灣走向全球海洋的時代,也見證了殖民統治、白色恐怖、基隆港航運史上的興衰以及台灣的經濟奇蹟,靜靜佇立在港邊,儲藏了殖民者、旅客、軍隊的記憶,乘載著屬於基隆港的歷史。
[caption id="attachment_13" align="aligncenter" width="660"] 2014年停駐在碼頭倉庫旁的怪手,陳怡君攝影[/caption]
1984年基隆港務貿易發展達到鼎盛,貨運吞吐量達到世界第七。隨著亞洲各城市的海港建設日益發達,基隆港漸漸失去優勢地位,先天條件不良加上腹地無法有效擴張,終究不敵傳統型港口沒落的命運,貨運吞吐量於2010年時已跌落至第五十四名。
因基隆港務衰頹、車站附近街區老朽、商業活動也不如過去活躍,基隆市政府推動《基隆火車站及西二、西三碼頭更新計畫》。在此都更計畫中,政府欲整合市區交通並與港西一、二、三碼頭結合,新建鐵路火車站、客運轉運站、公車總站、海運客貨中心,並規劃商旅設施、水岸住宅及廣場,以引進民間投資,藉此復甦產業經濟與觀光、重振基隆港與火車站過往的指標地位。
[caption id="attachment_14" align="aligncenter" width="247"] 2014年基隆港暨火車站周邊都市更新區域包含西二三碼頭倉庫,製圖:陳薇仲[/caption]
走過風霜動盪的八十年,基隆市政府於2014年2月9日以都市更新案為由決定拆除範圍內的西二、西三碼頭倉庫。隔日2月10日,基隆的地方文史工作者前往西二三碼頭倉庫抗議,希望市政府能將其保留,規劃為藝文特區,以圖在現有的文化資源下,將周邊效益最大化。2月12日,文化部長龍應台至碼頭倉庫會勘,認為「基隆港積蓄臺灣人祖先一代又一代最深處的眼淚」、並「百分之百支持西二碼頭倉庫成為市定古蹟。」,並撥款250萬讓市府重啟倉庫的文資鑑定調查,評估倉庫去留。當此決議一出,原有希望保留的西二碼頭倉庫,在清明節清晨卻無故發生火警,所幸此火災並無損老建築的結構。
2014年6月10日基隆文化局再次召開文資審查會議,會議中引用市府委託中國科技大學文化空間保存再利用與產業經營技術研發中心團隊歷時兩個月所做的《基隆港周邊及都市更新區域文史彙整調查研究計畫》,將西二碼頭倉庫列為歷史建築完整保存,西三倉庫則允許在基地都更區外適當地點做重要構件保存。此結論引來與會文史工作者不滿,認為文資審查會議未盡文化資產保存義務,整場會議將碼頭倉庫直接劃入都更範圍,逕行討論如何拆除以符合都更效益,罔顧碼頭倉庫所具的歷史意義。
[caption id="attachment_15" align="aligncenter" width="660"] 西岸碼頭倉庫,製圖:王奕蘋[/caption]
2014年2月8日,荷蘭藝術家霍夫曼的黃色小鴨游離基隆港,正式結束台灣狂熱的黃色旋風。霍夫曼說,希望這巨型的藝術品能在任何國家的港口停留,當人們川流不息地來到港口觀看小鴨,就能得到童稚的快樂,同時在小鴨離開的時候,能在悵惘中好好凝視屬於自己的城市。
然而2月9日,小鴨離港的隔天,被劃入都市更新計畫、靜靜佇立基隆港八十載的碼頭倉庫正面臨強拆的命運。全球展出的黃色小鴨讓市政府藉以宣示基隆能與國際社會接軌,帶來消費熱潮,甚至振興基隆的觀光產業。但碼頭倉庫的強拆事實,顯示基隆的市政邏輯並不等同於霍夫曼對藝術品的期許──希望散場後的唏噓讓人沉靜,借以好好「重新」凝視屬於他們的城市。小鴨走了,我們目光卻沒有留下。
基隆港在八零年代的繁華之後逐步衰落,基隆因港務興起的產業也逐漸凋零,直至今天,青年出走台北,基隆成為台灣最大通勤城市。基隆市缺乏產業政策的全面盤查與設計創新,只是依循公務體系的守舊模式,希望藉由外力帶來觀光效益、製造一時的消費熱潮,從未思考長久的產業模式,更遑論讓基隆的產業與文化成長茁壯。
基隆市政府宣稱火車站暨碼頭倉庫都市更新案能替基隆創造渴求已久的觀光發展和就業機會。以「發展」為名的都市更新就像黃色小鴨的「快樂魔法」般,為大家帶來一場綺麗的美夢。然而夢終究是夢,一場狂歡的嘉年華散去後,破壞仍遍地肆虐。缺乏發展想像的都市更新將消滅這座老城的深厚記憶,無法創造「新的美麗」。具有文資意義的碼頭倉庫不該隨著港務消逝而遭發展之手粗暴、快速抹除,和其他基隆的歷史建物一樣,碼頭倉庫背後的文史價值都能成為老城夢想的底蘊,為產業文化建立根基,踏實重啟衰老城市的信心。
一座偉大城市的出現從不來自盲目的破壞,而是想像的開展。如同藝術介入的高雄駁二,碼頭倉庫的維護與空間再利用,不僅能以藝術與文化的方式重新活絡空間,更能將見證城市風華八十載的歷史保留傳承。或是如日本舞鶴港將港口倉庫做為博物館,繼續承載著當地歷史和戰敗軍官家屬等時代動盪。歷史建物不再是城市累贅,文化資產若能保存向下紮根,為枯竭的城市靈魂注入活水,呼喚基隆通勤者回鄉。
讓我們留下目光,凝視基隆港邊那座飽經風霜的碼頭倉庫;讓我們擁抱故鄉的歷史記憶,不隨旋風式的盲目政策起舞;也讓我們開展關於市政發展的「想像」,為城市發展和文化產業投入創造力。
註:西二三號兩座碼頭倉庫目前雖完整保存,然僅具有歷史建築之文化資產身分,其所位於的港區土地所有人仍為由港務局轉至的基隆港務分公司,港市分離體制下,所有權與保存之責皆屬港務分公司,基隆市府僅協商保留與空間再利用,歷經文創園區等乘載著基隆港與市、政府與開發派居民不同的發展想像,其定位與空間利用之方向至今仍未有定論。
封面攝影:陳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