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的自由與迷人:台北物語

2017/06/0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黃英雄的《台北物語》,講一個台北的故事,技術很生澀,表面上看來像是一部很糟糕的作品,卻引起了極大迴響。

 

在討論這部電影之前,先講幾件事:

  1. 我不認為《台北物語》是cult film(編按:邪典電影,是指那些在小圈子內被支持者喜愛及推崇的電影,也可稱為非主流電影或另類電影。),儘管觀影本身有邪教聚會的儀式感。
  2. 觀眾的默契或可創造觀影的極大樂趣,但這不必是最重要的。
  3. 對這部片各種好氣又好笑的討論,並非霸凌;觀眾的充滿驚訝的熱切凝視,也非獵奇、窺奇。《台北物語》的觀眾vs.作者間,其實沒有位階感。

 

初看《台北物語》,我在戲院中從所謂「爛到好笑」慢慢覺得迷惑、不可思議、到後來,甚至有了感動。

 

技術是百分之百糟糕的,長輩貼圖邏輯的雞湯語言,更是原本一部片只要出現一次,就會狂扣20分,但在這部片中卻有五百句。那個自我感覺良好(無貶意)的傻氣,或許會帶來一次獨特、可愛的觀影經驗,我卻著魔似地念念不忘。

 

《台北物語》給我一種強烈的「裸」的感覺。那是我在高達、荷索電影曾看到的。那是極端的自由,是無論如何都要作自己,的固執和霸道。那些電影常見某種倉促、簡陋,除去資金永難以足夠支持夢想的因素,在高達那裡,更多是愛作怪、叛逆和缺乏耐心,在荷索,則是動物性的頑強、跳躍型思考的好奇心、興頭來了就不知節制的耽溺。

 

電影,從來難有餘裕展現這種「裸」。電影是諸多專業的匯合,無論專業知識、設備或人員,電影是得隔過一層又一層才能完成的東西。最作者性格的電影,或能險險地守住理念和風格,卻難以透露作者的身體感---一個小小的人,處進一個困難的大大的世界,那個拼搏的痕跡。高達和荷索,除了喜歡他們講的事情,我且著迷、甚至羨慕,那些電影的自由。

 

在《台北物語》,那些乍看近乎天真、粗魯的直白,初初也讓我尷尬,像是不小心看到人家沒把事情做好,移情(empathy)地羞赧。但隨著這樣的直率一波接一波湧上,我被染上一份解放感:作者或者是把心一橫,又或者單純缺乏人際與主流美學的意識,總之他保留了最原始的筆觸,從頭,貫徹到尾。作為一個世故但也依然純真的觀眾、評論者與創作者,這讓我想起那些最起頭的事。

 

非完成這部作品不可,非說出這個那個理念不可,私心得意地珍惜哪個電光石火的靈光,絕不能浪費。……然後,歲月過去了,我們變得世故寡言,因為知道總是有人可以說得更好,知道反正不可能喚起同樣的熱情。可純真的餘火,無法不還是文文卻永恆地燒著。繼續做下去。一份對於藝術或什麼的愛,無悔地打開虛空,做得好或不好,就那樣罷,這是我的人生,而我沒有更想做的事了。

 

《台北物語》在技術面是不忍卒睹的,而電影的現實針貶,亦是平庸膚淺的。是啊,那所以呢?作品,在優劣之外,還有其他珍貴與重要的事吶。

 

作品,除了是作為理念、美學的載體,它且是過份入迷的創作者的生命的具象。誠實、執著、頑固。做壞了又如何,畢竟有比好壞更重要的事。即是做出來、做下去。

 

反悖的是,儘管我的《台北物語》經驗,因為同場觀眾的溫馨愉悅,以及瀰漫行內語言的小圈圈趣味發言,而那麼美好,但到後來,最讓我掛念的,卻是極私密、孤單的記憶。

 

當看溫德斯的《戀夏絮語》《擁抱遺忘的過去》、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荷索比如《鹽與火之歌》等許多(或過多)的作品,看艾騰伊格言、彼得格林納威、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高達,甚至是霍爾哈特萊(Hal Hartley),以及太多我深愛,卻慢慢老了、邊緣了、不合時宜了、ego還是那麼大……的作者及其作品,當在空蕩的戲院看這些電影,我會有「沒有人會像我這麼珍惜這個」的感動與感傷。

 

它們都有土法煉鋼的粗礪,可是,鍊金術的動人,從不只在於金,還在於,明明那麼笨地黏在地上,卻無法不停止妄想飛向豪華,那個「人永遠作著比自己還大的夢」的真實。

 


封面圖片來源:台北物語預告片

編輯:Wend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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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每場戲都有個命運的機關】系列的寫作以電影或小說某一場戲為起始點,由此追究人的精神狀態、它們醞釀由怎樣的處境深河、為如何形貌的命運所盤旋……,以揭發其所來自與將發動的,所有可能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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