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電影」呢?對我來說,「電影」不是一開始就是「電影」的,很長的時間裡,只有「看電影」,是小學畢業紀念冊都會寫的「興趣:看書、看電影、聽音樂」那種。那些日子裡,看電影既是日常,也是儀式。儀式感給日常偷渡了突兀卻豐滿的意義,日常感則讓遙遠的故事,融入成長的脈絡。
那是我的「前電影年代」:那時,我沒有觀看的後設自覺,從電影發現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天啟;我無法理解電影作為一個獨立宇宙,有一套兀自運轉的敘事與美學。我有時專心,有時分心,看到漂亮的,就想:以後,我也要那個!
從小,全家都愛看電影,總是不分週間週末,待爸媽將店打烊,開著車,到隔壁小鎮看電影。那時沒有場次觀念,大家忙完了、下班了、放學了、吃過晚餐了,就走進戲院,隨意從哪裡看起,再看下一場,把前面接上去。
也沒有對號入座的觀念。熱門的片,觀眾一直一直擠進去,最後一排和牆邊站滿人,無分大人小孩,沒了座位就坐在走道。我記得,曾在熱鬧之中,因為空氣悶熱而沉沉昏睡,席地坐著,睡得搖頭晃腦,撞到旁邊位置的把手,撞醒了,睜大眼睛繼續看。電影啊,怎麼看,都好好看。那是《魔宮傳奇》,或許也還有《綠寶石》。
爸媽是自由派的人,想看的片子不一樣,就各看各的。通常爸爸和弟弟一組,媽媽則帶著我,男生看戰爭片,女生看文藝片,所以我要很久以後才會補看《前進高棉》。爸媽是那種很在乎生活情趣,有時候凌駕於孩子的學校成績的奇怪家長。期待已久的《新里見八犬傳》上映時,不管我們隔天要月考,硬是衝到台中,排好長的隊買票。人山人海的戲院等候大廳,就我一個小朋友抱著書,準備考試。
一年一度去台北,旅館安頓好,立刻就去看電影。那是《出神入化:少年福爾摩斯》,走出戲院時無法從震撼中平復,春節期間冷清的台北城成為一種反差,除了從此愛上福爾摩斯,我也這麼記得了那樣的台北的樣子。
國中去民雄念私立學校,學校有著在當年罕見的開放校風,可是比起舞會、話劇比賽、聖誕樹布置,我更期待住宿生專屬的週末電影夜。我記得《終極保鏢》散場時一群女生心心念念著音樂磅礡與男人味浪漫,記得《春風化雨》給了我從此以後渴望自由、獨立、不惜叛逆,自以為的正當性,OH Captain, my Captain,!Carpe Diem!
放假就到嘉義市區看院線片,鬼鬼祟祟越級打怪,偷看了《烈火情人》,搞不懂「爸爸 vs.兒子的妻」的張力與重點到底在哪裡,第一次的限制級體驗,迷糊又無聊。然後,在蜿蜒了半個街區人龍的《侏羅紀公園》後,我離開了嘉義,回到家鄉念省中。
小鎮的電影院已大幅沒落,沒有了小時候全家苦惱選片的多元性,只剩下一座常是空蕩蕩的「黃金帝國」,夾在電動玩具場、KTV、MTV間,金色的走道盡頭,有電影院。除了布魯斯威利,只上劉德華的電影,可竟也映演了被戲院誤會是武俠片的《東邪西毒》,伴隨著不斷離去的觀眾。我獨自在座位上無法動彈,不可思議地發現竟存在一個有哲學、詩意流淌的陌生宇宙。不過,還要很久,才能接續這一刻的體驗。
高三,迷上了託稱補習,卻是跑到台中逛街看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大考過後,我們一群高中生還來不及換上藏在書包的便服,興高采烈佔據一整排看《辛德勒的名單》。電影結束,大家邊哭,邊前往棒球場排龍象大戰的票。
上了大學,到了台北,在滿滿寶藏的地方,卻仍只懂得找好萊塢電影。電影奠定了我的大學戀情。我們在東區全球影城最後一排約會,冷氣在頭上轟轟地響;交往第一天,停好機車,牽手跨過長春路,那天是《侏羅紀公園2:失落的世界》,買不到票,改奔景美佳佳戲院。
景美僑興、木柵光明、永和美麗華、公館大世紀,二輪片交織著沒課或有課的日子。逢年過節紀念日以及院線大片,只有嶄新氣派的「華納威秀」匹配得上;那時的信義區乾枯空曠,對城市與世界的想像都在大銀幕。記得看完《魔鬼代言人》,我與男友吃著飯,默然失語,覺得已經看透大人世界了。
終於,發現了藝術片。學校活動中心永遠有一堆各種名目的放映,那裡離系館近,有課時,第一節先去坐一下,就教室後門溜走,閃進活大禮堂。又回到兒時那種斷簡殘編、懵懵懂懂的看電影方式。那些電影很暗、很色、美術性很強、演員比較不美、節奏很慢,看不下去跑掉時,會有種蹺課又蹺掉電影的虛無感;另外一些時候,則慢慢消化著「啊,我已經來到不同地方、在做不同的事了」的莫名其妙私密幸福感。
我在2000年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迷惘地晃蕩著,這樣晃進了敦南誠品講堂、國家電影資料館,上了電影課,也看了那年的金馬影展。我發現了「電影!」大銀幕給出那麼巨大的驚豔、狂喜、憂鬱,讓我遺落了「看電影」的心思,我不再記得進戲院前與離開之後,跟誰說著什麼,又接著去了哪裡。我開始,活在一部與下一部電影裡。
然後,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原載於2017年十一月號幼獅文藝「放映間」)
封面圖片來源:Sara Robertson@flickr CC BY 2.0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