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美國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的電影《寂寞公路》(The End of the Tour)中有個段落,隨身採訪的記者在巡迴旅程中不斷套作家的話,想要他親口承認寫作的壓力令他染上酒癮毒癮。作家生氣了,他對記者說,我知道你想聽到比較性感的癮頭,但我唯一上癮的是看電視。我說了又說,但你不相信。
記者如同其他讀者,從David Wallace的小說讀到對生活空虛本質的洞察、對生命虛無的戰慄,人們很難不想像Wallace該是過著更頹廢、更挑戰極限的生活;但《寂寞公路》揭發給那位記者和讀者的卻是,David Wallace作品中對當代生活之瘋狂與荒蕪的抗議,原來來自於對這個蒼白時代的耽迷。
而最後的最後,如同所有癮頭都要帶來毒害,對電視的上癮……,不,是對日常的上癮,很重要地決定了David Foster Wallac終以自殺結束生命。
當「日常」似是平淡、無趣的東西,而「上癮」該指那些能帶來暈眩或陶醉的什麼。為何與如何有一種關於日常的癮頭?
日常,已不是古老概念中的重複平淡,我們棲居其中的那個每日性軌道持續演化,要保證新鮮事,要含括所有地點各種東西;「日常」不再是個背景,不是一切頻率俱相同的白噪音。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將新的內容寫進下個時刻,收編某條路線的從過去到未來。……這樣的日常,創造一種統御空間與時間的幻覺。
說幻覺,是因為「日常就是全部」似乎是一個事實,但它仍可能只是個幻覺。當我們能深深地活進一幢沒有破綻的意象,該個人生,直接是成立的,不需任何外部度量去證明、評價它。如此,日常確實是全部、是事實。
但倘若我們心中仍有隱約卻沈重的某個傾斜、某種配置、某個生活與生命該成為的模樣,而日常將既支撐卻也阻礙它……,則那個每天每天降臨給我們的無害,就只是個待破解的幻覺。
日常,像泯滅了聲學反射的無回音室,牆吸掉我們與世界對壘間的各種聲響;可這份平靜是虛假的,再優越的物理學,也無法取消那些持續的脈動。聽著血液循環的聲音,我們想著,不管逃到哪裡,都無法取消自我。
但也就在這時候,若真有所謂的自我,和它一樣大的,與它真正親密的,也不過就是身處的這個靜悄悄的房間。……像某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們愛上了這個可敬的對手。
某一天起,日常意味著這樣的視野:一個密室,牆成為銀幕,投影似曾相識的影像。畫面演著,情節被旋成多個支點、多個平面,段落並置或覆疊,像很長的情節的一群起點,或終點。慢慢地,那些起或終點暈開,未完成、未啟動的故事被蘸染。新畫面覆上。
一回合,又一回合。新的影像湍急而大量,在牆上爬過,在每個隆起或縫隙再折散出無數獨立的場景。而儘管每一幅似乎熟悉,它們事實上是全新的。
也許是那個舊,或也許是那個新,終於困住了我們。比起持續披露線索的記憶、比起無邊際的遭逢,密室裡的舊或新那麼安全。我們變得容易滿足、變得馴良,開始覺得能勝任時間的旅程。倘若密室中一樁樁光影的幻閃,真能稱作時間。
假如故事只到這裡就好了。
然而,到底,密室裡的畫面如何奔流,鋪不成真正具有體量、啟發觸感的生存處境。那個聲響與光亮每跑完一個流程,我們都覺得自己變小、變薄了一點。新增的看與聽見,以其漂浮無根,讓人感到失卻了實質,不再擁有一個或許沈重但真實的根源。
年輕時,我們將眼神探往更遠的地方,超越日常的事,那些未有輪廓但必將以某模樣成立的什麼,某種生活、某個極端的情節、絕不相同的風光。後來我們想,日常原來是唯一強大的,它覆蓋所有的想像。何必有日常之外的地方。
我們的掛念仍是那麼複雜那麼危險,但日子敞開著,近乎陰險的友善。慢慢地我們想,不可能有人過不了這一天。眼前的一天,唯一的一天。
那時起,我們沈迷於這或那種循環往復。每件事,那麼小,可我們忍不住要做了再做,我們不在裡面感到麻木,因為在來到這一刻前,我們已然麻木。這些事起先是新奇的,它們是日常的一個懸置、一個開口,可那很快自成整套時空,我們順隨地讓自己被含括進一套套迴路:電視頻道的迴圈。無盡的臉書頁面。催眠般的購物。不派上意識地反覆重讀訊息。拋擲缺乏意向的話語。循潮流前往哪裡,在結束後熱切地躍入下個集體潮浪。
在那些覺得生命太短、短得來不及好好完成一件事的時刻之外,生命太長。長得令人茫然。一塊塊的忙碌,結不起精緻的敘事,流為純然的消耗。這樣的全景底,空虛是生活甚或生命中必然的一塊;然而,由時間綿延所造成的空虛,和我們自己投入、確保的空虛,畢竟是不同的。
做些什麼,什麼都好,像圍出一個隔間,離開那個日常的懸崖。它們像是一些選擇,門檻很低,我們對自己說那是個轉換之地。心就這麼被託付上去。
人追求意義,像植物的向光。因為無法忍受生活瑣碎的離散性、那個拖沓、那個無謂,我們緊抓著看似現成而完整的東西。但它們生產的意義,從來只屬於最初那個小小介面,沒有要是誰的隱喻或解方。於是,做了越多、擁有越多,就越空洞。回到一個人的時刻,愈加一無所有。
這是我們的日常,以其無害,以其靜謐,撫平人們每一縷躁動和不均勻。一日比前一日更致命。
每一天與每一天,秩序這麼美好,甚至氤氳有靈性,優雅地消滅這秩序以外的東西。……處在日常,恰恰是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的《第四十九號拍賣物》(The Crying of Lot 49)中這張圖景:
「……與其說它是一個可辨識的城市,不如說它更像一組概念—人口普查重劃區、因應債券發放設立的行政區、購物中心,全布滿了通往高速公路的通道。……儘管歪斜還是古怪,全都朝向天空;光是這點,就足以讓它與眾不同,帶著獨特的光暈。……豔陽下,她瞇著眼睛俯瞰山坡,大片的房屋,像被妥善照料的作物那樣,沿著暗褐色的土地往下蔓生;她想起了打開晶體管收音機換電池時,第一次看見印刷電路板。如今工整如漩渦般的房屋和街道正躍向它,像極了電路版,同樣有著突如其來、卻異常驚人的精準。
儘管她對收音機的瞭解並不比南加州多,兩者都有向外延伸的圖案,一如象形文字下隱藏的意義,帶有要和外界溝通的念頭。……抵達這城市的第一分鐘,一股恰巧越過她所能理解範圍的神啟激盪而致。煙霧籠罩地平線上方,亮米色相間的太陽讓人難受;她和雪佛蘭彷彿停留在一個怪異又靈性的中心。彷彿在另一個頻率上,或哪個轉太慢的氣旋外圍,她發熱的皮膚無法接收到離心旋轉的冷空氣,一些字句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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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 Tyler Merbler @Flickr CC BY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