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七十六期

倚天屠龍記的模糊性　／梁哈金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是武俠史上最厲害的slogan。它有一種神奇般的魔力，讓一代又一代的武林為之著迷。好像古人都很容易對這種咒語似的東西著魔。比如以前楚懷王死在秦國時，楚人就恨恨地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結果後來就真的出現個西楚霸王項羽把秦朝幹掉了。倚天屠龍就有這種咒語似的魅力。

　　但其實大家一開始都搞不懂這個屠龍跟倚天是怎麼一回事（這樣也可以亂傳）。就算後來知道是屠龍刀跟倚天劍了，打打殺殺搶這兩支東西，其實犧牲了這麼多性命，死的那些人也不知道這裡面有甚麼秘密。謝遜費盡千辛萬苦搶到、瞎了雙眼，在冰火島想了十幾年也想不出來。因為誰也想不到真正的真相，必須把寶劍跟寶刀互斫（ㄓㄨㄛˊ，《說文解字．斤部》：「斫，擊也。」），才能發現其中的奧妙。所以這也是一句反咒語──咒語無法引導你解咒，而是誘導你無法破除此咒。

　　《倚天屠龍記》的魅力就在這裡啦。所以金庸一直拖拖拖，拖到二十七章（共四十章）才把秘密揭露出來。而且用一種神話似的、「師師密付本心」、「單傳獨受」的方式，讓滅絕傳給芷若。為了加重刀劍的神聖性，還攀附到郭靖黃蓉那邊去。在這些點他都做得非常成功。刀劍神話本來就是古代傳說最有魅力的其中一種，金庸的「玄鐵重劍」，「倚天」、「屠龍」，不輸於古代的干將、莫邪、湛盧、魚腸。

　　這兩把寶物掀起無數的仇殺，牽連最重的當然就是金毛獅王謝遜了。而他也是本書最有魅力的主角，遠遠超過張無忌。《倚天屠龍記》最好的故事是謝遜的復仇故事，而不是張無忌的少年英雄成長故事、或他爛透了的愛情故事。張無忌有仇，但他不想復仇，於是注定了他不會是最精采的人物。謝遜不然，殺殺殺殺殺，為了家人，殺紅了眼，只為了報仇。這當然有英雄氣概極了。張無忌則從小就沒出息，媽媽叫他報仇，「一個也別放過」，他居然當場說不要！哪有人這麼小就這麼不討喜的。

　　但他的不討喜也情有可原。你前面有個郭靖、楊過了，你要怎麼寫張無忌？寫得很為國為民，太像郭靖，於是只好寫他胸無大志。寫得很想復仇，太像楊過，於是只好寫他不想報仇。寫得很專情？太像郭靖楊過，於是只好寫他優柔寡斷。張無忌的個性是被郭靖、楊過逼出來的。要不然，他爸爸是張翠山也罷了，他媽媽是女魔頭殷素素，他義父是震驚武林的金毛獅王，家裡的人都那麼有個性，居然養出這麼沒出息的傢伙，是不可能的。他連他爸激烈有決心的氣性都沒有，殷素素你在嫁張翠山之前到底跟誰happy過。

　　這樣的人，居然練成了天下第一的武功。九陽神功、太極拳、乾坤大挪移、聖火令、少林龍爪手、七傷拳，學兼中西，中體西用，簡直太強了。沒個性的人也是有好處的啊，甚麼都接收，於是甚麼都擁有。乾坤大挪移練到第七層，剩下19句練不成時，如果是郭靖，一定傻呼呼地、靠著一股蠻勁非練成不可；如果是楊過，一定激發他不服輸的個性，就算逆練也要把他練成。可是張無忌本來甚麼都無所謂，沒練成也就算了，反而讓他沒有走火入魔。金庸這樣寫也真的是挺好的。

　　然而，軟弱的男人，就會造成不幸的女人。所以跟他在一起的女生都不幸福，因為他根本不知要愛誰才好。我們讀者都著急了，這四個裡面，我們一定會愛趙敏的呀。周芷若表面柔弱，內心狠毒，我才不想成為宋青書咧。殷離是肖查某。小昭看似單純，但是忍辱負重裝了那麼多年，演技太好也不值得信任。那當然是趙敏了啊，人家願意為了你吃盡苦頭、拋棄家人順便還丟棄榮華富貴呢。這有甚麼難選的！

　　古代是多元成家的，男人只要有錢，要有幾個老婆都可以。一個魔教教主，有四個老婆哪算甚麼？何況他練九陽神功，陽氣那麼重，四陰補一陽也沒甚麼問題（人家易經是五個陰配一個陽也ＯＫ）（易經是一本書，不是哪個大俠的名字）。武俠小說的男主角，動輒三妻四妾，金庸這樣寫也未嘗不好，可以不落俗套。在我心裡，當然覺得張無忌會跟趙敏在一起，因為趙敏最像殷素素，可以彌補他童年的缺憾。

　　甚麼都模糊不定的個性，也讓無忌具備了迅速練成太極拳跟乾坤大挪移的絕佳天分。這兩種武功是金庸的兩難，也是讓《倚天屠龍記》沒那麼好看的原因。你要寫太極拳，你就別寫乾坤大挪移嘛，你要寫乾坤大挪移，就不要讓他那麼像太極拳嘛。乾坤大挪移的黏勁、跟牽引敵人勁力、借力使力的打法，就是太極拳啊。你寫了一個古今武學第一大宗師張三丰，把他誇得那麼厲害，把太極拳講得多曠古絕今，結果跑出另一個跟它很像、甚至看起來更強的乾坤大挪移，那不就把太極拳的醞釀全毀了？

　　太極拳在本書有極好的發揮，張三丰跟無忌「忘了幾招」的對話，發揮了道家「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思想，寫得生動又有深度，至今仍然被很多人偷梗。屠龍大會一役，余蓮舟用「雲手」讓霹靂雷火彈在手中咻咻急轉，以及殷梨亭用「攬雀尾」跟「金雞獨立」在原地像陀螺一樣打轉，都把太極拳以柔克剛、卸強化勁的精義表達得非常精到。這幾個場面，將太極拳的神秘性推得很高，結果你卻寫乾坤大挪移。

　　高塔救人那一幕，如果張無忌用的不是乾坤大挪移，而是太極拳，會讓太極拳神化到極致。你想想，張松溪跳下來，無忌一個「白鶴亮翅」把他丟高高，落下來一下子就殺了下面的幾個元兵。空聞跟空智跳下來，無忌一個「野馬分鬃」，左右手各一個，又射向元兵。大家看到他如此能耐，於是一下子跳下來十個，張無忌一個左雲手、一個右雲手，再一個左雲手，又一個右雲手，把他們都卸了出去。那場面豈不挺壯觀？哪還一個一個乾坤大挪移。

　　這一幕如果是用太極拳，華人有樣學樣久了，以後咱們搬家就簡單多啦，椅子從五樓丟下來，左雲手，冰箱從五樓丟下來，「抱虎歸山」，沙發從五樓丟下來，一個「倒攆猴」就甩上了貨車，貨車瞬間裝滿。豈不挺妙？一個乾坤大挪移，讓中國武學倒退一百年。

　　而且太極生陰陽，「乾坤」者，陰陽也。乾坤大挪移，啊不就是太極之運轉？結果下面一層的武功反而看起來比上面一層還厲害，於是造成倚天有一種不爽快的感覺。《射雕英雄傳》跟《神雕俠侶》很清楚，就是《九陰真經》最厲害。到了《倚天屠龍記》，《九陽真經》好像只有內功跟武學總要，太極拳是武學第一大宗師發明的，乾坤大挪移卻有不測之神，到底哪個比較厲害？卻也模糊了。

　　模糊性讓倚天變得不爽快，某方面來說，卻也是它特別、而且好看的原因。正教雖名為正教，其實成昆、何太沖、滅絕、甚至周芷若的行為都很邪惡。邪教雖名為邪教，其實胡青牛、謝遜、五散人等人的作為卻充滿俠義之氣。這種正邪之間的模糊性，才是真實的世界。而真實的世界，卻是不討喜的。《倚天屠龍忌》，是金庸走出武俠小說「成人童話」特質的實驗作品。接下來的《連城訣》、《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一部比一部寫實，也一部比一部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