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露與我的浪漫週記》在真實生活中實踐方法演技

如果正如歌裡唱的，人生就是戲，夢露即使是下了舞台，在真實生活中，也都還是在實踐著那一套方法演技。

我並沒有趕上夢露當紅的年代，卻也在有限的生命經驗中，感受到她為世人所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特別是許多後起者的模仿。記得原先是以未經世事之玉女形象走紅的台灣歌手楊林（大家想必都記得那首〈玻璃心〉吧），在她出道約十年時選擇轉型，出版了《情人》專輯，MV中她包著頭巾、戴著大墨鏡、撩動著裙擺、賣弄著性感風情，如此明確地複製夢露形象，也讓楊林得以再創另一波事業高峰。

為何夢露的女神形象足以讓後人群起模仿？夢露豈是光靠演、光靠裝模作樣便足以撩撥你我心弦、使你我難以忘懷？（若先不提你我，對於片中的勞倫斯奧利佛、柯林克拉克、伊頓中學的小鬼頭，還有眾多男性觀眾，夢露的女神形象確實令她們迷戀不已。）以上的問題，或許可以從片中提出的一大爭議點來談，那便是：方法演技的運用。

在此先言明：我並非正統戲劇科班出身，對於方法演技的認知或有不足或錯誤之處。但就我的體會，對於一個推崇方法演技的演員而言，當他／她接下了某部戲的某個角色，他／她必須先完完全全融入那個角色所處的情境，換句話說，他／她必須變成那個角色，使得演出逼近於真實、具有強大的說服力。所以我們在影片中，看到夢露身邊跟著一位教她方法演技的老師，幫助她進入狀況，但夢露，或許我們可以說她畢竟不如影片中勞倫斯奧利佛等人受過許多所謂正統的戲劇訓練，所以在‘《遊龍戲鳳》的拍片初期狀況不斷，忘詞、鬧情緒……這讓身兼導演和男主角的勞倫斯奧利佛數度大為光火、頗為不耐（也或許是肯尼斯布萊納演得有點過頭），甚至後悔當初做出邀請夢露來共同參與演出的決定。

片中有一幕，夢露甚至開始質疑，認為她所飾演的角色不應該像劇本編寫得那樣，她和勞倫斯奧利佛大吵一架，拍攝工作因而中斷。但我們也看到另一幕，勞倫斯奧利佛在背後抱怨著；這部戲只是一部輕喜劇而已，而且我請她來不只是藉助她的名氣嗎？她只要盡情賣弄大家熟悉的性感風情就好，幹嘛去質疑劇本合不合理？

片中還有另一幕，柯林帶著夢露遊溫莎城堡、伊頓中學等地，當遇到大批粉絲時，夢露問柯林：我該扮演她（意指瑪麗蓮夢露）嗎？得到柯林首肯後，果然，夢露的一舉手一投足又再度引起眾人的尖叫驚呼。但這時我們會問：她不就是瑪麗蓮夢露嗎？為何她還要去「演」瑪麗蓮夢露？

問題的弔詭之處，其實並不在於夢露是否真正了解甚麼是方法演技，也不在於她是否本為正統戲劇科班出身，而在於：世人如何看待夢露，夢露如何看待她自己。

我們可以說，夢露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能吸引眾人目光的特質，而這種特質讓她註定要走演藝這條路。但，也因為她本身的形象過於鮮明而強烈，所以他人自然便會期待能看到那個腦海中熟悉的夢露，而不是期待夢露去扮演其他的誰誰誰。說到這裡，我們不得不提今年打敗蜜雪兒威廉斯演的夢露，而以《鐵娘子》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的梅莉史翠普，她入圍奧斯卡的紀錄至今無人能及，甚至有很多人開始期待：她的下一部戲究竟會挑戰怎樣的角色。當梅莉史翠普的驚人演技成了活的教科書之際，反過頭來，如果是夢露呢？若她真的改變形象，去演了一個不是大家熟悉的角色，還會有人買她的帳嗎？

恐怕夢露也深深地體會到這件事，所以當遇到影迷，她也盡量地滿足觀眾要求。然而，她的內心同時極度不安，所以我們又看到影片中另一幕，她抱著柯林，說：大家都只看見瑪麗蓮夢露，但若有一天我不是瑪麗蓮夢露、而是別人了呢？這又是一個很弔詭、很值得玩味的地方，她為何要如此自我否定，她不就是夢露嗎？

光就影片中所呈現，對於影片中的其他角色，或是你我而言，夢露根本就混淆了甚麼是在演戲、甚麼是真實的人生，她的眾多行為表現，明明應該是自然真誠的表露，人們卻可能認為：看吧，她又在演戲了！於是乎，人們對她的誤解日趨加深，她當然也就活得越來越不快樂，因為，她太過融入在夢露這個角色及這個角色所處的情境裡了，融入到無法抽離。至此，再回到文章一開頭所言，就算夢露沒有受過所謂正統的戲劇訓練，也不見得真的明白那一大套關於方法演技的理論，但在真實生活中的她，豈不也都還是在實踐著方法演技？

據此再延伸，如果說，人生真的就是一齣戲，有些人便會像勞倫斯奧利佛（或梅莉史翠普）等人，很清楚在甚麼場合，就該扮演甚麼樣的角色、說甚麼樣的話，也就是說，那些角色與話之間的區隔是明顯的，或者說，在她們身上，顯現出一種匠氣或斧鑿的痕跡；但對於夢露而言，她無論何時何地，都在扮演著她自己，說著她本來就會說出的話，而那種混然天成、不見匠氣或鑿痕的表現，豈不也是她最迷人的所在？所以當影片進行到最後，勞倫斯奧利佛在試片室觀賞著《遊龍戲鳳》的毛片時，也不禁感嘆地表示，原先他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夢露，但到最後，他不但改變不了夢露，反而在與夢露天真爛漫的形象之相較下，他深深覺得自己顯得老氣且憔悴。（所以片中的肯尼斯布萊納是刻意增胖並化老妝的囉？）

做出上一段這樣的論述，我意不在比較兩者之間的高下或優缺點，只是感覺自己似乎可以體會，夢露身處在那樣一個氛圍中，那種不安、難以自處的心情。影片中雖著墨不多，但也稍微提及夢露的出身背景，尤其影片中當她看見娃娃屋那種時而小女孩般驚喜，時而三十歲熟女感傷的表現，我們便可得知，她對於周遭環境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她極度渴求別人對她的愛護與照顧，卻又對別人高度地提防、高度地不信任，這不僅使得她和第三任丈夫知名劇作家亞瑟米勒的關係變得緊繃，甚至出現裂解的跡象，也導致她自己不斷地陷在那種憂疑危懼的境地，而必須仰賴大量的藥物與酒精，更加地加深別人對她荒唐、沉淪的負面形象。

也是因為在真實生活中極度缺乏自信、找不到足以肯定自己的方式，所以夢露終究選擇繼續扮演大家所熟悉的夢露。影片近尾聲，柯林對夢露表白：我可以完完全全地愛你，你可以結束、放棄這樣不快樂的生活嗎？但夢露終究是拒絕了。這一幕令人心碎不已。柯林是如此熱烈而真摯，但卻一如夢露之前傷了其他人，柯林就此戀愛夢碎。而夢露，她面對柯林也是如此矛盾而無奈，或許她想著：我真的能就從此過著不一樣的人生，而且是快樂的人生嗎？這當中存在著的，是她對柯林的不信任、對周遭其他人的不信任，更是她對於她自己的不信任。

片中勞倫斯奧利佛對柯林說：別被她天真無邪的外表給騙了，瑪麗蓮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這樣的註解好殘酷，卻也不無幾分道理。

所以，瑪麗蓮夢露並未與柯林就此奔逃，她依舊選擇繼續過著受人注目、同時引人非議的演藝生活，也繼續被明星光環給籠罩著。我不太想說她是個天生的演員，這樣的字眼中畢竟夾帶著太多價值判斷，以及我們對她的複雜的情緒。只是我們確實也很感謝，一如影片前後的歌舞演出是如此熱情如火，她終究為我們帶來了生命中那幾許歡樂的時刻，多麼真真切切的歡樂，與感動。（在：戲院裡，當看到影片前後的歌舞演出時，我的身體也跟著輕輕擺動了起來。）

最後，謝謝蜜雪兒威廉斯如此動人的詮釋，說真的，觀影的當下，我完全忘記原來她有演過《斷背山》和其他的戲，而真的以為那就是夢露本人了啊。（2012.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