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詩人座談會開始。」時間到了,薩運白宣布後,現場立刻安靜下來。
「今天請到的三位年輕詩人:艾瑞克、畢鈞威、何覓,都是自費出版第一本詩集,他們對社會的觀察,對寫詩的熱情,對詩藝的追求,都呈現在他們的作品中,但是他們的詩風差異頗大,針對這一點,他們會各自詳述、交叉對談,以傳達創作理念。你們有任何問題,也可以舉手發問。」薩運白對讀者做了引言後,把舞台讓給三位詩人。
「我先講吧!」艾瑞克搶第一。「在我看來,當今配稱得上詩人的人不多,詩匠倒是不少。不是我老王賣瓜,只要你們讀過我的詩,就知道什麼是真理。真理無須華麗的詞藻,不必假掰的押韻,更不用擷取前輩的思想。在詩的領土上,我就是自己的國王。」他還真是高傲,一開始便火藥味十足,現場一陣喧嘩。
「你這話未必全對。用字華麗的詩也能打動人心,押韻的詩也有自然而不做作的可能,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何覓反駁艾瑞克。
「我同意何覓的觀點。不要硬分為樸實派或華麗派,作品打動人心最重要。」畢鈞威也發言了。
「在我的認知裡,那些裝飾得漂漂亮亮的詩,就像素顏的模特兒被噴上粉底液,遮掩了會呼吸的毛細孔,消除了具生命力的紋路。」艾瑞克持續砲轟。
「你不能否認精雕細琢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古典素養如同鋼樑,可撐起美學的廳堂。」畢鈞威也不甘示弱喔!
讀者們面面相覷,薩運白感覺像在看好戲,南宮羽一直注意他那鼓鼓的口袋,裡面有剛才削好的鉛筆,而書店氣氛滿溢著一觸即發的張力。
三詩人繼續「吵」,在稍微冷靜的空檔,便輪流朗讀詩作,彷彿一首首詩是潤滑劑,可以舒緩面紅耳赤的處境。
自開書店以來,南宮羽辦過許多座談會,也聽過詩人種種壁壘分明的主張,面對詩人頻頻說「我知道」什麼什麼的,讀者總是擺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她反而對詩人沒說出來的話感興趣,也就是說,那些被秩序化說出的理論與詩人骨子裡所維護的自由及任性的姿態有所不同,這是她觀察到的弔詭現象。
書店忽然搖了一下。
不是地震,現場也沒有人走動,可南宮羽明明感覺整間書店搖了一下,就像一艘船因海浪而顛簸。
又搖了一次。
情況不對!
南宮羽看看四周,其他人似乎沒有發現異樣。
南宮羽卻有一種潛入海底的錯覺。
當她望向薩運白,他說話的樣子居然像魚,不斷地吐出泡泡,書店的燈光似乎變暗了些,漸如船艙般狹窄老舊。
到底哪裡出錯?
書店像被隔成兩部份,讀者和巴洛克在一處,他們置身事外,周遭彷彿被透明凍膜封住,時間好像原地踏步,他們重複著幾點幾分幾秒,卻不自知。
而薩運白、三詩人、和南宮羽在另一處。時間宛若迴游魚群,尋尋覓覓特定的食物,一再繁殖勢力範圍。
薩運白轉頭凝視她,她心底一震。
他是那種眼睛濕潤的雄性動物,很容易讓雌性動物產生母性,誤以為他是個純真無辜的孩子,啟動了想要保護他的念頭。
南宮羽用力甩一甩頭。
她在某些情況開始過份燦爛或過於理所當然時會特別警覺,因此能輕巧地避開他撒下的網,自動切開彼此的海域。
有驚無險。
她清清楚楚看見薩運白的眼神微閃,如一把匕首橫過眼球,他隨即明白南宮羽躲過陷阱,前方依然波光粼粼。
他的驚訝雖然像無字天書,卻在周圍湧起潮浪,南宮羽的毛細孔都讀到了。
她與他對視,他溫柔地改變戰略:「想不想合作?」
「我聽聽看再說。」很好,這尾安康魚,撥開濃密的海藻,從深深的海底慢慢浮上來,喔,不,是魔術師,他彷彿活在自己的幻術中,企圖將南宮羽鎖進魔術箱,插入刀片,分割肉體,最後再組合、還原,卻以為她會上當。
薩運白開門見山說了:「我要成立一間規模極大的出版社,書系包括宇宙預言、命運花園、人性光暗、自然力量、政治歷史、追夢之歌、欲望守則、財源滾滾、真愛無盡、友情萬歲、自由象限。我要一網打盡,推出讀者最渴望的詩集。」
南宮羽從未聽過出版業擁有這般明目張膽洗錢的氣質!
他繼續畫大餅:「與其他出版社最大的不同點在於我不必費心審稿,也不必到全世界找尋優秀的作品,無須翻譯也無須付版權費,只要有一把鑰匙,我就能啟動源源不絕的詩歌,印刷最精美也最暢銷的讀品,讀者將無法戒掉讀詩的習慣,他們會一直讀、一直讀,不管我出版什麼,他們照樣買單。」
午後如此寧靜,書架上的書彷彿都睡了,讀者仍然以剛剛的表情進行他們的超現實「聆聽」,巴洛克的臉上掛著微笑,就跟他平日勤奮工作的模樣相同。三詩人的目光停留於南宮羽身上,如果他們的眼神能發射出釘子,南宮羽此刻應該被牢牢釘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