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族與性暴力(2)-從未賓主盡歡的《軍中樂園》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文/V太
《軍中樂園》是台灣導演鈕承澤於2014年出品的作品,電影以1969年的金門為背景,講述剛入伍服役的新兵主角小寶遭兩棲作戰部隊退訓後被分發到被「戲稱」為「軍中樂園」的特約茶室的軍旅生涯,以及他和部隊士官長、同梯,還有茶室內工作的「侍應生」們的互動與友誼。所謂特約茶室,指的是當時政府為了因應服役國軍的性需求,而在數個軍事基地所設立的軍妓妓院,在茶室工作的女性被稱為侍應生,為國軍提供性服務。首間軍中特約茶室「仁武特約茶室」於1950年代初期設立於金門縣金城鎮,因為電話分機的關係,從此獲得「八三一」的代號,此後八三一也成為這類茶室的俗稱。當時特殊的國防情勢使得金門有著龐大的駐軍,最多曾高達十萬人,島上因此最多曾有過七處茶室,而《軍中樂園》便是在這樣的脈絡下展開故事。
要以《軍中樂園》這部電影為題討論「武裝衝突、國族與性暴力」這個議題,其實不是一件太容易,甚至可能會引起某些質疑的事情。一來是因為這部電影雖然以特約茶室為名,但其實電影的主題並非是茶室本身,未能深究其存在與運作的同時,也缺少茶室女人自我的敘說和詮釋(除了由陳意涵所扮演的角色「阿嬌」有幾句相關的台詞以外)。相反的,這部電影中比較明顯的主題其實是透過茶室作為一個通道,來描繪男主角小寶作為一個剛成年的男性在軍旅生涯中的成長(coming-of-age)故事,以及讓導演鈕承澤透過這樣一個大多數台灣男性的共同成長記憶來抒發自己對父輩的緬懷與鄉愁。
二來,特約茶室的「暴力」性質並非那麼直觀而明顯。不同於戰爭中的殺戮,以及敵人以種族清洗為目的大規模強暴,這類以「服務」為名、「愛國」為獎賞、可能有獲得報酬,經常在「自願」(儘管我們必須追問,這樣的「自願」可能是建立在哪樣的基礎上的)與強迫或誘騙的界線上浮動的「性勞動」,因為性質複雜,也更難以進行討論(一方面論者本身可能受到國族與階級的想像限制,另一方面,論者也可能因為國族與階級而被冠上各種指責或「封號」)。
但另一方面,以《軍中樂園》這樣的素材來討論國族與(性)暴力,卻也深具意義,因為正是這樣一種幾乎打上馬賽克的「浪漫」敘事,讓我們得以穿越,看見在浪漫的迷霧後,國族是如何做為一張大旗,決定了特定性別的角色,以及他們和彼此互動時的單一路線。
「男/女人」的敘事:當女人服務男人
《軍中樂園》這部電影可以說是由兩組對比的「雙敘事」線所組成的。一組是「男人」與「女人」的對比,一組則是「國家」和「個人」的對比。在前者「男/女人」的敘事線裡,男人作為舞台前方的主角,而女人則是故事裡已經存在的背景。當新兵小寶來到金門島上時,特約茶室已經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而小寶雖然對於某些女性來到茶室的原因感到好奇,但他主要的「任務」還是完成自己自身角色的成長。茶室女人雖然也有自己的故事,但在偶爾透露自己的經歷與背景的同時,她們在敘事中的主要作用是推進男性角色的成長和演變,為男性的哀愁、情懷、覺醒 做出鋪陳,並且成為男性生命中一個必須跨越的門檻(甚至障礙)。
舉例來說,對剛到島上的新兵們,造訪茶室是證明他們「是不是男人」的機會,也是與其他男性建立情誼的方式,所以士官長對幫助了他的小寶的回饋就是請他上茶室,被霸凌的男孩必須透過請大家到茶室消費(並且加入消費的行列)建立同袍情誼,而純情、堅持著婚前不能有性行為的小寶則是茶室裡眾人的調戲對象(但有趣的是,因為他拒絕性行為的原因是高尚的「婚姻」,所以他的男性氣概儘管會受到調戲,卻不會被徹底質疑)。小寶和侍應生妮妮之間這段介於友情與愛情的關係,即時陪伴他度過了最艱難的分手時刻,在最後終究是成為了一個痛苦的存在,並且逼迫曾經純情的他進入另一個階段,成為「大人」,做著和其他男性相同的事。同時這段經驗也是必須被遺忘與拋棄的,在小寶最後退伍離開茶室之前,主管對他的勉勵便是「忘了831,好好生活」,彷彿在茶室服役的這段時間是一個人生的污點,是不值得被提起的記憶。
另一方面,當年輕男性必須透過「慾」來證明自己的男性資格時,年長男性則是透過「情」來使自己的男性氣質更為完整。在茶室這樣一個被輕賤的地方、面對不可以被信賴的女性、明知不可為卻仍是單純執著地追求著愛情(並為愛獻身)使得電影中另一位男性主角被賦予了一種悲壯的英雄色彩在另一段作為對比的悲劇敘事裡。
當然,茶室女人並不是完全被動而無助的。電影夠過茶室女人們彼此間的互動,以及她們和「客人」與男性同事(利如對小寶的指揮)的相處,描繪出這些女性日復一日的生活,以及她們怎麽在這個生活中「透氣」(例如在性行為時仍然可以「做自己的事」)。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女性如何在這個環境下,建立自己的生活模式、生存策略(儘管不一定成功)與社群,她們學習和另一個性別互動的工具和手段,也在這個過程中建立姊妹情誼。在一個受到國族與性別限制的框架中,她們仍舊追逐著意義。
「國族/個人」的敘事:當個人服務國家
然而,正是這些個人敘事裡的「意義」,讓分析另一組對比的「國族/個人」敘事線顯得更為重要。如同任何故事,個人的故事總是在一個更大的時代背景與空間下進行的,而在《軍中樂園》裡,特殊的國家情勢便是一切發展的前提,「國族」的正當性幾乎是先決性地預定了各種個人的角色和悲傷。
當電影畫面第一次帶到特約茶室時, 我們首先看到的畫面是大門口的四個字:服務國軍,這四個字也為茶室的存在做出了定調。國族與性別的交叉下形成了一個食物鏈:男性作為軍人為國家服務,而女性則作為性勞動力為男性服務。而電影結束後,導演則以字幕解說,軍中特約茶室如何在1950年代出現(為了因應廣大軍人的性需求),又如何在1992年被取消-「因時代而生,因時代而止」,是導演給「軍中樂園」作出的註解。
軍妓確實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但不論其出現或是終結,卻都不是偶然。軍隊對男士兵們必須施以嚴格與高壓的控制,以確保紀律和命令的執行,這也包含了對他們的性欲的管理,但同時這些男性也被需要不斷地被提醒與獲得機會證明自己的男性氣概,而在殺戮之外,性征服是另一個重要管道。因此軍妓是對於男性士兵的管理,也是獎勵,與對陽剛氣概的餵養。而對於女性來說,陰性的身體被讓她們被排除於參與國家事務之中,並且成為性物件,於是「良家婦女們」是在家鄉照顧老人孩子、等待男人歸來的妻子們,而不良的女性們則成為軍妓,透過這樣的方式服務與貢獻國家。
做為國家的男人們,男性軍人被期待展演出一種特定的樣子,必須滿足與實踐足夠的陽剛氣質,因此被特種部隊退訓的小寶是丟臉的,不適應軍中生活、總是被學長霸凌的同梯最後更必須透過逃跑來擺脫這樣的規範,而思鄉的士官長只能趁著夜深人靜烈酒下肚之後,才隱隱透露出自己對母親和家鄉的想念。當小寶必須在服役生涯中一步一步以自己不見得喜歡的方式「變成男人」時,士官長在情感上的受挫成為那最後一根稻草,無法被成全的男性陽剛氣概最終成為殺死他的武器。
如同茶室女人,軍隊中的男人也並非全為「自願」而來到軍隊裡-例如當初莫名被抓去當兵的士官長,但他們卻沒有後悔與哭泣的可能,甚至只能為這樣的身分感到驕傲。在國家與戰爭之下,軍隊男人和茶室女人都成為一種「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服務著某種理想。
可惜的是,電影並沒有深究這種必要性是否正當,也僅僅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逃脫」的慾望與原因。大部分的角色在這日復一日的劇本之中,則必須仰賴「愛」或是各種個人層面上的情感寄託來擺脫這種「故事早已為我寫好」所帶來的挫敗感。
軍妓之「惡」並非來自於性工作本身,更不是選擇性工作的女性(不論因為什麼原因),而是國家們在將侵略、競爭與防禦合理化的同時,如何用服務的口號,將特定性別集體打造成征服與控制的工具,又把另一個性別塑造成征服與控制的對象。如果我們願意誠實面對這個歷史(與現實),我們就不得不去探問在國族意識下,不同性別如何受到不同的管理和使用,以及結構暴力如何被合理化等問題,以浪漫情懷去懷念某種從來不曾是賓主皆歡的「樂園」,則未免有些天真與一廂情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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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也聽說」是一個針對性/性別暴力不斷提出討論與省思的寫作計畫,希望能讓更多人關注此議題,從你我開始,構築一個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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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動衝突的軍隊們透過對女性的性暴力,達到對敵軍的雙重羞辱-一方面是對敵軍男性身份的羞辱,另一方面是針對整個社會與民族的羞辱;當性暴力大規模發生時,則可以達到種族清洗的目的。
從台灣的慰安婦到伊斯蘭國的性奴隸,許多不同膚色、國籍、宗教和世代的女性,面臨著相同的命運與掙扎。
男孩和年輕男性們總是習慣性地被期待要背叛他們內在那些更好的本質,去扼殺他們的良心,拋棄最好版本的自己,然後臣服於某個低下而兇惡的東西。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當男人的方法,對於這個部份-或者說這個角色-只有一種得以被認可的詮釋。
在其他和我對談過的男性中,浮現了幾個問題:讓同意被清楚地表達,是誰的責任?積極的那一方是否有責任去留意到那些暗示不舒服的非語言訊號,並且因此從性的情境中退出,或是重新協商?
這也是為什麼,我個人主張,《寬宥之南》一書最大的價值,在於「預防」。若在1996年的那場舞會,湯姆在「護送」莎蒂絲回家的過程中,沒有趁著莎蒂絲不勝酒力,無力反抗時,侵犯了她,那麼,莎蒂絲跟湯姆都無需走上這條撕心裂肺的和解之道。
WDR的事件中揭露的另一個問題是非典型勞動市場如何對性別議題造成影響。隨著勞動條件鬆綁,德國雇主也越來越少提供終身職,而是大量地使用定期契約和派遣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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