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少羿,是在一支網路上的影片中。他在新竹的江山藝改所,面對眾多大學生與社會人士,講傳統音樂與戲曲;講歌仔戲,講唸歌,講牽亡歌,講他拿手的「貍貓換太子」戲碼,講這些對現代台灣人來說恍若異國的事物。少羿在劇中一人分飾數角,人人有不同的聲音與個性,精彩無比。隔著螢幕觀看的我,卻赫然感覺一種格格不入。新竹,台灣人印象中的科技與先進之都,與陳舊的文化格格不入。大學生與科技人,身處文化上流的文青們,與傳統藝術格格不入。然而,所有的目光卻這樣自然的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集中在一個渾身是戲,活在戲裡的人身上。
他是梁少羿,1987年出生,今年也不過31歲。但他的談吐、目標,與人生,卻像穿越百年。
通往野台的夜行車班
野雞車在黑夜中急速行駛,沿著高速公路往南。剛下課的少羿在車上,他要穿越大半個台灣,前往屏東潮州。那裡,是他學戲的地方。
少羿出生在高雄小港,自小跟阿嬤很親,廟口的明華園歌仔戲,賣藥節目寶珠寶貴姨精彩的唱念表演,是他與阿嬤的共同回憶。後來離開小港,來到北方的新竹,這一段回憶,卻始終沒有丟棄。帶著回憶,就讀磐石中學補校,18歲的少羿,幾乎每個禮拜都坐著夜車,前往潮州的明華園,趕著隔天一早與星字團[1]的夥伴們集合,上工作戲。
2003 年,少羿在明華園黃字團見習時,於香山太初玄清宮野台扮仙。
這是對體力的考驗,也是對精神的考驗。雖然愛歌仔戲,但少羿是半個客家人,家庭的母語以客家話為主,進到戲班,首先語言就是一個大問題。更何況,野臺戲做的是沒有劇本的「活戲」(oa̍h-hì),而非一切按照劇本的「死戲」。對於現代人來說,可能很難想像這種「沒本戲」是怎麼演的,值得好好來說一下。
譬如說,下午要做戲。中午吃飯時,團主就來講戲了,把整個情節交代詳細,也把角色派一派。像是要做「陳三五娘」,誰作陳三,誰作五娘,誰作益春,誰作父親,誰作林大鼻,陳三如何學做磨鏡,如何賣身為奴,兩人如何生誤會,益春如何調解等等。這情節角色交代好了,就等於把戲講完了。剩下的,就是靠演員臨場自行發揮。怎麼講,怎麼唱,怎麼配,一切都是「活」的。
古人說「七步成詩」,用來比喻人的文采好,文思敏捷。用這個當標準,野台戲演員,肯定是台灣這個小島上最有文采的一群人。歌仔戲不比新劇(sin-ke̍k,即話劇),台詞有一定的規範,要雅氣(ngá-khì),要鬥句(tàu-kù,押韻之意),演員腹內功夫要是不夠深,上台就演不出味道,說不出好詞。而戲班也不像戲劇學校,有個老師系統性的,一步一步教你。要學到什麼,都得要靠自己的五感,與頭腦,看、聽、問、做。
戲班就是社會。對少羿來說,這出社會的時間,好像比其他同齡的同學早了許多。作為一個新人,每個團員都是前輩,卻未必每個前輩都願意放功夫給你學。少羿回想起那些學戲的時光,還記得很清楚,自己是怎麼樣卑微的蹲在正在化妝的前輩身旁,利用上台前的一點點時間,詢問演戲的眉角。「阿姐,歹勢,阮新人較憨慢……」反覆的自謙憨慢,反覆的從前輩的話語裡,汲取可以讓自己成長的養分。唱念的功夫,作戲的腳步手路,舞台走位,就在戲棚上,一點一滴的精進。
一班又一班夜行的車班,載著年輕的少羿通往廟口的野台。有人問,你做的是什麼角色,少羿總笑笑的說,什麼都得做。野台就是這樣:人家要你做什麼,就要能做什麼,無論如何都要是「全方位」。這樣拼命,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要在「正戲」(chiàⁿ-hì)裡,能分到一句台詞,一個唱段。午後的扮仙(pān-sian),人人都要念上幾句「聯仔」(liân-á,押韻的詩句),這是一定的,但在正戲裡面能分到台詞,而不只是旗軍仔(kî-kun-á,跑龍套),就得要靠真功夫,要讓人知道你能演。少羿一步步苦練,成就了自己全方位的能力,以鑽桌角半路學戲的身分,成功練就了搶背翻滾、雙龍搶珠的功夫。也為日後一人分飾多角的講古絕活,紮下深深的基礎。
然而,磐石補校即將畢業,面臨未來的經濟與生活壓力,他還是在20歲時,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戲班。2年多的戲班人生落幕。戲,卻尚未在他的人生中結束。
雕琢
從學校畢業,也離開了戲班,少羿幫自己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清潔。一開始,待在清潔公司當員工,後來客戶慢慢穩定了,就自己出來接案。新竹的清潔工作,可以簽長期的固定約,定期過去清掃。跟一些公司大樓與醫院診所等等簽下契約,生活就可以穩定。雖然每天得從早忙到晚,拚命的勞動,但至少不必煩惱經濟來源了。
白天,浸泡在清潔劑之中。晚上,少羿把自己浸泡在戲曲裡面。這一泡,就是10年。
這10年,是少羿唱念功夫無比精進的10年。少羿自己回想,2年多的戲班生活,為自己打下的是野台的經驗,和做活戲的基礎。然而,真正對唱念深刻,細緻的琢磨,卻是在離開戲班的日子。現在,歌仔戲不是工作,而是生活中放鬆的娛樂,少羿卻在藝術上有了更多體會。他鎖定自己欣賞的歌仔藝人,如林嬋娟老師,小咪老師,反覆的聽他們唱念,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的臨摹。這樣拋下自己所學,把自己歸零重整,造就了唱念功夫進一步的深化。他甚至一開始並未意識到自己進步的幅度,直到把自己的唱念,寄給一位資深的歌仔戲業界導師,得到高度的評價,他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同了。
當歌仔的後輩跟少羿請教學習要訣時,少羿就特別點出「臨摹」這兩個字。臨摹,是先放空自己,跟隨別人,讓大師的技巧來引領自己前進。就在反覆的練習當中,歌仔唱念的精髓,就烙印在嘴上、手上、身上、心中。離開了戲班,卻更深的活在戲裡。
2018,少羿於『踅巷仔:黑金小燈節』演出「周公法鬥桃花女」劇照。
這10年間,少羿從來沒有想過要復出。少羿把自己定義成「業餘」的,雖然在唱作唸表上不斷的求進步,但他已經不想把歌仔當成維生的職業了。直到2017的一場大病,讓少羿決定,把歌仔當成此生的志業。
下願
2017這場大病,幾乎奪走了少羿的生命,讓他整整臥病在床超過3個月。臥病當中,卻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來自江山藝改所,邀請他演出。大病中的戲約,這莫非是神明開的玩笑?而只有一個人,沒有戲班沒有後場,又要怎麼做一場戲?
這一人分飾多角的講古表演,就在這樣的情境中被逼了出來。既然沒有人,何不一人做多人?少羿從小就看過唸唱前輩,錦裙玉玲瓏的寶珠姨與寶貴姨演出,她們正是用一人飾多角的方式來演出。廣為人知的歌仔仙楊秀卿老師也是如此,其實,這乃是傳統說唱藝術的精華所在。以一齣周成過台灣來說,作周成,是平穩的小生聲音;作月里,有小旦的嬌氣;一會兒周溫出來,又要有老生的滄桑感。這所有的聲音表情,情緒人格的轉折,必須在劇情中一氣呵成,轉換自如。老歌仔仙就是這步絕活,讓人百聽不膩。若是唱一齣戲,聲音都一成不變,就顯得乾澀了。
能作得到嗎?以少羿在戲班鍛鍊過的身手,是有把握做到,然而如今卻帶病在身。能否圓滿演出呢?總之,先答應下來。少羿始終相信,各行各業都存在著守護行業的祖師爺。臥病在床的期間,少羿默默的跟祖師爺下願:願自己的身體能撐住,將傳統藝術文化傳承發揚出去。不要讓往後的台灣人,不再認識台灣歌仔。
回憶江山藝改所演出當天,少羿先點了一柱清香,請祖師爺臨場。開講後,少羿赫然覺得,彷彿不是自己在講話一樣。原本帶病的身體,上了台彷彿充滿活力,能夠盡情的發揮。在滿堂的喝采下,少羿發現,原來自己的表演,已來到這個新的層次。
說來奇妙,演出過後,身體漸漸好轉,彷彿祖師爺在冥冥中有所指示。少羿重回工作崗位,也開始為自己思索下一齣劇碼:周公法鬥桃花女。如今已在新竹演出兩次,這齣劇碼,加入了更多歌仔戲的元素,身段與音樂,把「講古」與「演戲」融為一體。
歌仔講古仙
在復出舞台的過程中,逐漸有一套表演的雛型,在少羿心中成形了。講古,能不能不只是講,更有演、有唱、有身段、有布景、有音樂,甚至能保有傳統戲曲的唱作唸表,翻滾武打?這「一人分飾多角」的傳統絕活,能不能有更精緻的方式,來傳承下去?
談起未來的演出計畫,少羿面露愁容。有兩個難處:資金與場地,要有精緻的演出,就要有後場樂師,燈光音響,和精緻的布景。這些,都得列入演出的成本當中。而如今,還有多少人願意花大錢請戲呢?甚至只是買個票去看戲,都被當成多餘。
一人分飾多角,是傳統說唱藝術的精髓。隨著老前輩逐漸凋零,這門藝術,在台灣是否已走到末路?年輕輩裡能夠講古說戲的,還有幾位能夠傳承下去?關於未來,人總是躊躇。不能說死,又不忍心懷抱盼望。而我很慶幸,我的同輩當中,還有少羿這樣的人,把自己深深的活在戲裡,展演人生。
文/羅士哲
(本篇專題為讀者投稿)
[1]明華園分為「天、地、玄、黃、日、月、星、晨」八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