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鬱頓挫的馮延巳（二）

為什麼在晚唐五代戰爭頻仍的時候，會出現這麼好的詞篇？因為戰爭，讓大家對功名、事業或理想的追求都落空了，只剩下對愛與美的追求，還保留在人們的心靈深處。也因為社會的動盪，在追求愛與美的過程中，就結合了一種憂患意識，讓詞的內容慢慢地豐富起來。例如我們之前介紹的韋莊五首《菩薩蠻》與上一篇馮正中的《鵲踏枝》都是如此。一直以來我們都比較重視詩詞當中對生命的感發，這感發有大小、深淺與廣狹。韋莊與馮正中都是宰相，身為宰相，所關心的事物就會廣，這就成為作品的養分，感發的力量就越強烈。

馮延巳最經典的兩篇《鵲踏枝》

其一
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ㄏㄨㄢˊ）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其二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ㄐㄧㄠ）綃掩淚思量遍。

其一我們上篇說了，這次我們來看第二篇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
「梅」，美麗高潔的花。「落」，凋零的花飄落。
「梅落繁枝千萬片」，極言凋零的梅花數量之多。
「繁枝」已經很多了，又用「千萬片」加強語氣。

「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這是將梅花擬人化了！不甘心凋落，就在飛下來的途中，還那麼深情的學雪隨風飄，如同「就算跌倒，我也要跌的漂亮！」

這句寫那種不肯放棄的感情，從前一首的「病酒」，以及這裡的「梅落」，都表現出馮正中對自己國家或是事業與理想那種執著，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笙歌」，形容快樂的時光。
昨晚那快樂的時光一下子就消逝了，再也不會回來。雖然只是一夜之隔，卻也永遠無法挽回，是作者對美好時光消逝的一種惋惜！而當那美好時光流逝之後，你今日「酒醒」後面對現實的狀況，便增添了許多哀愁。

這兩個段落的「繁花易落」與「笙歌易散」相互呼應，都隱含著歡樂與美好的時光都那麼短暫。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
「樓上春山寒四面」，站在高處凝望遠方，納入眼簾的都是寒冷的春山。
「樓上」，表示在高處。古人登高遠望時，心中都有一種深遠的情懷。比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
「春山寒四面」，剛才在高處就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了，這裡春山四面八方又散發寒意，則作者的身心都被孤寒所包圍了。

「過盡征鴻」，「征」是遠行的意思。鴻雁排成人字飛行，而且可以傳遞書信，代表相思懷念。作者看到所有遠行的鴻雁都飛走了，沒有一隻留下來。其所欲表達的是心中的悵然若失。

「暮景煙深淺」，黃昏的時候，到處都是煙霧彌漫，看不清楚。

以時間序來講，「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應該是白天，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應該不會是很晚的時候，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已經到了傍晚
可見作者在「樓上」凝望遠方之久。

而為什麼讓作者可以久久不願離去的原因，正是下面句子提到的「人」！
「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一晌」，在別的句子裡面，可能是指一下子或很短的時間，但是這裡依照我們上面的推算，是指一陣子。「憑欄」，靠著欄杆。

這裡雖然提到了人，但並不是確實的人物，是作者心中一份長存的情懷。他有一種情感，希望投注在自己的理想上面，但是不可得，他一直為這種惆悵之情所苦。

「鮫綃掩淚思量遍」，傳說中海裡有一種「鮫人」，長得像人魚，眼淚可以化作美麗的珍珠，鮫人可以織出五色的絲織品，稱為「鮫綃」。「綃」，是絲綢品中最柔細的品種。
紡織在傳統裡面代表著一種非常纖細綿密的情感。所以「鮫綃掩淚」傳達出非常深厚的情感。「掩」，多了一種含蓄與柔情，增添了餘韻。如果用「拭淚」，感覺是擦乾眼淚就沒了。
「思量遍」，儘管我所期待的人一直沒有出現，但是我的思念的情懷是沒有停止的。

這兩首詞體現了馮正中纏綿鬱結感情的本質。

在詞史的地位上，我們來看以下兩則評論。

馮煦《唐五代詞選》：「上翼二主，下啟歐晏。」二主是南唐中主李璟與後主李煜，會用「上」這個字是封建時代的觀念，不管怎樣，皇帝永遠是最大的。就年紀而言，馮正中比李璟大。
劉熙載《藝概》：「晏同叔（晏殊）得其俊，歐陽永叔（歐陽修）得其深。」
俊，代表俊逸，外表秀美，這裡是形容作品思致方面的表現是比較活潑。
深，深情。深情的詞通常比較能感動人，所以未來看到歐陽修的詞篇，比起晏殊，大家會比較喜歡歐陽修。

所以你可以說馮延巳的詞既俊且深。我們看到的兩首詞都是非常深情的詞篇，我們來看一下「俊」的詞《拋球樂》

逐勝歸來雨未晴，樓前風重草煙輕。
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聲長醉裏聽。
款舉金觥（ㄍㄨㄥ）勸，誰是當筳最有情。

「逐勝歸來雨未晴」
「勝」，是美好的事物，「逐勝」表示去名勝古蹟遊玩。雖然是寫遊玩，但是卻寫出歡樂中的一種落寞「雨未晴」，代表從出去玩到回來，都還沒放晴。（有沒有覺得跟前面「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有點像），那為什麼還要雨中出遊？你如果一定要等到風和日麗才要出遊，人生能有幾天是風和日麗的？出遊如此，做人做事亦是如此。所以雨中逐勝就有了一種混合的情感。
「未晴」，就還有放晴的希望。

「樓前風重草煙輕」，風漸漸大了，草上的煙霧緩緩的飄動著。

「谷鶯語軟花邊過」
「谷鶯」，是出谷黃鶯鳥的鳴叫。「語軟」，流利婉轉的意思。
「花邊過」，流利婉轉的黃鶯叫聲來自花叢之中。

「水調聲長醉裏聽」
「水調聲長」，綿遠悠揚水調的歌聲，水調是當時的流行歌曲。
「醉裏聽」，一邊聽歌，一邊飲酒，沈醉在這中悠揚的歌聲與美麗的風景。

「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筳最有情。」
「款舉」，緩緩舉起。「金觥」，珍貴的酒杯。
我要慢慢地舉起那美好的酒杯，勸一個人飲酒，什麼樣的人？是今日酒席當中真正理解我情懷的那個人。

你可以發現這首詞俊逸灑脫又不失沈重深厚！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五代名家詞選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