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家興亡的感受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對於一個詩人,可能比一般人感受更為強烈。屈原在頃襄王二十一年(西元前278年)寫下了〈哀郢〉,對當時楚國所面臨天災人禍,表示哀悼。可以說頭一次毫不隱晦地將自給的愛國情懷表現出來。唐代張巡死守睢陽,說:「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守睢陽作〉)正是基於一份社稷蒼生的責任,使他如此。杜甫的〈春望〉說:「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是對於安祿山作亂,國勢危急,憂心如焚的表現。
文士如此,亡國之君何嘗不然﹖李後主後期名作如〈虞美人〉、〈浪淘沙〉都有這種情懷。如〈虞美人〉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後主歸宋之後所寫的感懷故國之作。詞中充滿今昔之感,十分沉痛。再如〈浪淘沙〉說: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衿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閒不捲,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這也是後主歸宋之後所作,重心放在「夢回故國,醒後淒然」的慘黯心情。此外,即使女性作家也曾有令人心頭一震的詩句,例如五代後蜀亡國時花蕊夫人寫下〈述亡國詩〉云: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十四萬個解甲的降兵,在一個女性面前,顯得何其懦弱!顯得何其渺小!真要令天下之血性男兒羞愧得無地自容。
二.民生疾苦的反映
詩人憂念國之陵夷,也想對民生疾苦盡一分責任。曹操在〈蒿里行〉中說:「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把漢末軍閥相互征戰,人民流離失所的慘狀,如實傳述。他雖然是一個英雄豪傑,其關懷民生的心情如果與文人憂念國事的心情相比較,其實是相差不遠的。同時期的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曾在〈七哀詩〉中描繪相同的場景。他說:「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簡直是一幅東漢末年悲慘的難民圖。
更有一些詩人,如唐代的元結,對於官吏不能體恤百姓的疾苦,十分憤怒,甚至在〈舂陵行〉、〈賊退示官吏〉,把官吏痛罵一頓。後來杜甫把這種憂念國是的文學傳統發揮極致,他的「三吏」「三別」被後人奉為「詩史」,得到極高得評價。如〈石壕吏〉說: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全詩有如一篇報導文學,將一場荒謬的抓兵事件如實報導出來,杜甫在詩中並無一字評語,擁有極為強大的震撼力。
三.時局政情的諷諭
詩人除了關心現實,參與政治,必要時,也以諷諭詩批評政治。從《詩經》以來便不乏所謂的「變風」「變雅」諷刺詩。白居易將這種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一首〈賣炭翁〉把黃門太監剝削百姓之惡劣行徑,敗露出來;〈買花〉詩中說:「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把長安城豪門貴族淫靡奢侈現象、唐代社會的貧富不均傳神寫實地描繪出來,比千言萬語的聲討更為有力。 杜牧在〈泊秦淮〉一詩中,透露出另外一種感慨: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建康城是六代都城。秦淮河流經其中。兩岸酒家林立,為豪門貴族、官僚士大夫冶遊之地。此詩表面上罵的是酒女,更該羞愧的是座中聽歌不知國仇家恨的貴族與官僚。比較起來,宋.李好古〈清平樂〉一詞說:
瓜洲渡口,恰恰城如斗。亂絮飛錢縈馬首,也學玉關榆柳。 面前直控金山,極知形勝東南。更願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雖然淺白了點,用意並無不同。因為南宋時,金兵南犯,數次兵臨瓜洲,南宋在此築城屯兵,遂為江防重地。詞人把它當作邊關作比較,隱含對於南宋王朝偏安江南,不思收復中原的嘲諷。
四.沙場戰功的追求
另外有一些描述邊塞、征戰的詩詞,如王昌齡〈從軍行〉說: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寫戰場之環境,戰之事之頻繁,敵軍之強悍,戰士殺敵之決心與豪情。也有如高適〈燕歌行〉所說的:「戰士陣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對庸帥的錯誤領導,表達了無比的憤慨。
當然,投身沙場最終的希望在:「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辛棄疾〈破陣子〉),可歎的是犧牲了青春,更可悲的是葬送了性命。清.寶廷的一首〈喝火令〉從另一個角度寫邊塞戰場。說:
衰草連荒壘,寒林繞故關。角裡鳴咽晚風酸。遙見征人無數,曝背古城邊。 朔氣侵金甲,嚴霜冷玉鞍。停鞭一望更淒然。幾點旌旗,幾點夕陽山,幾點頹垣斷壁,掩映暮雲間。
這是一首描寫邊塞風光與征人生活的作品。上片寫枯草連著荒壘,寒樹圍繞關塞。這樣的自然環境中,看到無數征夫在古城邊細曬太陽取暖。下片寫冷天氣侵入金甲,寒霜使馬鞍變得冰冷,此為作者行進間所得的感受。「停鞭」以下寫駐足觀看,一片蕭條冷落的景象。中間寓含對戰事焦著的批評,以及對征夫們的悲憫情懷。
五.男女戀情的詠歌
男女愛悅,里巷謳歌,早在《詩經》中已有動人表現。〈靜女〉一詩將男女相約,屆時女子未至,男子焦急的心情,寫得十分傳神。〈狡童〉詩說:「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詩中女子被長得好「酷」的男友(狡童),若即若離的態度,害得她吃不下、睡不好。晉朝的〈吳歌〉有更動人的戀情描述: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 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申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子夜歌〉)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移轉。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子夜歌〉)
所謂〈子夜歌〉是晉武帝時民間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所創的歌謠。後來有許多人仿作,成為一種民歌定體。這一類歌謠,大都採五言四句之形式。內容描寫男女戀情,語言清新自然,音韻婉轉流麗,比喻巧妙豐富,想像活潑生動。歷來被視為唐人絕句的前身。
劉禹錫的〈竹枝詞〉也曾對男女戀情作直率之描述。相較之下,李商隱一系列的〈無題〉詩,則運用隱晦而冷豔的七律表達戀情。我們很難領會:「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所譬喻的情感境界,然而一定會被李商隱優美的文筆,深刻的感情所吸引。
六.婦女生活的關懷
值得注意的是傳統文人喜歡代替女性立言,一些閨情詩、閨怨詩、宮詞大都出自男性作家手筆。唐代的崔國輔、王昌齡便是個中好手。大多寫得清麗深惋,含蓄不盡。如王維的〈息夫人〉詩: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是一首用意極深的五言絕句。詩中的息夫人名息媯,是春秋時期息侯的夫人。楚文王聞知其美,興兵滅掉息國。息媯被擄到楚國,終日不語。楚王問她原因,息夫人說:「 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死,其又奚言。(《左傳.莊公十四年》)
詩前半二句好像息夫人的獨白,又像作者代受辱者申述幽憤。意思是說:你(楚王)不要以為今天一點恩寵,能使我忘掉息侯的舊愛。第三句寫花開時分,本應令人愉悅,息夫人卻滿臉淚水,不與楚王說話。在淚眼之下,第四句所顯現的「無言」形像便格外深沉--沉默中包括人格之污損、精神之創痛、心底的仇恨。僅僅這樣的內容,已經讓人感動。但是,事實上這首詩還有更深刻的用意。根據唐.孟綮《本事詩》載:
寧王憲(按:唐玄宗之兄李憲。)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矚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歲問之曰 :『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答。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 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之士,無不悽異。王命賦詩,王維詩先成云云。
假使這一段記載屬實,則王維〈息夫人〉一詩,並不是詠史、也不在敘事,而是借上古時代一樁悲劇,譏諷寧王強佔民妻!短短二十字,便有極強大的戲劇性張力。
七.親情友誼的抒發
友誼親情是傳統詩文重要的主題。眾所周知,孟郊的〈遊子吟〉是讚頌母愛最有佳詩篇;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是吟詠兄弟之情的名作。杜甫在與長久不見的友人相會時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贈衛八處士〉)。李白在桃花潭暢遊,受到鄉民汪倫的慇懃接待,臨行時寫下: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本詩最大的特色是信手拈來,若不費力,對友誼的比擬尤為傳神。其實汪倫不過是是一位居住在桃花潭邊的村民,李白如此看重這一段友誼,也就不難了解李白對友誼是不分階級的。
在傳統詩詞中,友誼也常在送別詩中表達。初唐四傑中的駱賓王,寫了一首十分特殊的〈於易水送人〉:
此地別燕丹,壯士髮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據《史記.刺客列傳》記載,荊軻答應刺殺秦王,在出發前,燕國太子丹及賓客,都到易水送行:
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 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 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髮盡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
整首詩,就是在回顧這一個悲壯場面,而駱賓王除了表達對荊軻的崇敬,也隱約吐露了自己的苦悶。表面是一首送別詩,卻完全不涉離別的常言常語,開啟了唐人送別詩的新類型。 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又是另一種送別的類型:
渭城朝雨裛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為一位即將遠赴邊區的元姓友人而作的送別詩。唐代往安西都護府署大都在渭城(咸陽故城)送行,因此,本詩又稱之為〈渭城曲〉。第一句就已將送別的時間、地點、環境氣氛點明清楚。第二句寫旅舍的風景。三句略去設宴餞別的場面,僅取「舉杯」帶過,但是深摯之惜別,已經十分明顯。末句對遠行的友人表示體貼之意,及珍重前路的殷殷祝福。清明的天宇、潔淨的驛館、翠綠的楊柳、構成一幅有別於尋常送別的淒清愁慘,反而富有輕快與希望的情調。
八.羇旅懷鄉的吟詠
古代文人在宦途失意或因戍守邊關,或因其他種種因素,離開故鄉,思鄉便常成為吟詠的主題。李白〈靜夜思〉已成為懷鄉詩的典型,其他如杜甫〈月夜〉是懷念妻子,這些詩篇都是我們所熟知的。在宋人的詞作中也有不少動人的懷鄉之作。宋.范仲淹〈蘇幕遮〉說:「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的鄉情啊!
宋.吳文英有一闋〈唐多令〉,寫得十分奇妙: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 ,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繫行舟。
這一闋詞全就羇旅中的秋景著眼,抒寫他的懷念之情。吳文英是南宋格律詞人,這一闋詞卻寫得很淺白。他說從什麼地方把愁合成﹖把羇旅他鄉的人「心」與「秋」合在一塊便是。悲涼的心情一旦產生,不必下雨,芭蕉自有惱人的颼颼聲,明月之下也怕登樓遠望了。上篇如側重「秋景」,下片就側重「愁思」。往事如夢,流光消逝,猶如群花飄零。燕子已歸,自己卻偏偏得留下來。最後責怪秋柳沒有將伊人的裙帶繫住,卻偏偏繫住自己的行舟。這一闋詞,寫得無理而妙。
九.詠史懷古的寄寓
詩人俯仰古今,胸懷天下,常對於有楷模作用的歷史人物深致敬意,也對歷史上的興亡盛衰,提出自己的看法。詠史懷古的詩詞不止數量甚多,質量也極精。中間固然有借古諷今之動機,也有將自己的理想託古人說出的意味。東漢的大史學家班固〈詠史〉一詩,吟詠緹瑩救父的故事,開創了詠史詩的傳統,晉朝左思〈詠史〉八首,便是藉史事以抒懷抱的作品。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以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永安宮(劉備廟)、武侯(諸葛亮)祠作為寫作為對象。並不是專詠古跡,而是借古跡來抒發懷抱,詠懷才是主要目的。在文學史上,李白〈夜泊牛渚懷古〉曾被推崇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典範。詩云:
牛渚西江月,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挂帆去,楓葉落紛紛。
袁宏是一個以舟隻運載為業的人,業餘善作詠史詩。謝尚是一位鎮守牛渚地區(在今安徽當塗縣境內)的大將軍。有一晚謝尚微服泛舟於江上,聽到袁宏諷詠的聲音,遣人問之,果然是自己久仰而未謀面的詩人,謝尚大喜過望,兩人便在舟中談詩,通霄達旦。這件事發生在晉朝,也是李白所要吟詠的史事。貴賤的懸殊,並未妨礙謝尚、袁宏兩人心靈的相通。這正是李白神往之處。
此外像杜牧的〈金谷園〉對綠珠墜樓之往事,申致無限情思;李商隱的〈賈生〉寫漢文帝召見賈誼,不是問治國之道,而是問鬼神問題。都反映出詩人在發思古之幽情的同時,也巧妙提出深遠的寄寓。
十.山水風物的描述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傳統文士的理想,行蹟所至,發為詠歌,於是名山大川、寺院園林、瀚海關塞、各地風物盡入詩人筆下。南朝宋.謝靈運是我國第一位以山水詩聞名於後世的詩人。
這一類的紀遊詩詞,數量極為龐大。中間有種種的寫作動機,有的作品是因為作者落拓失志,藉山水來慰藉身心而寫;有的因為貶官,在奔赴任所時寫;有的作品純粹因為作者隱居山林,就地取材而寫,作品風貌各富異彩,作者所展現的情懷也極為繁複。李白的〈蜀道難〉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似乎一筆已帶出蜀川地區雄奇壯麗的景象。另一首〈早發白帝城〉說: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肅宗乾元二年(七五九年)李白因為永王璘事件流放夜郎,行至白帝城(今四川省奉節縣)遇赦,歸途寫下此詩。全詩寫遇赦還歸之旅程,但給人一種鋒棱挺拔、空靈飛動之美感。同時洋溢著李白經歷艱難歲月之後,重履康莊大道之欣喜。首句描寫白帝城地勢之高,為全篇船行快速蓄勢。次句以時間之短,空間之遠作懸殊對比。三句寫出峽時船行之速,猿聲山影,渾然一片,暗示李白之暢快興奮。四句寫景兼比興,既是驚險旅程,也比喻人生經歷。
再如韓愈〈山石〉說: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 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夜深 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 碧紛爛漫,時見松櫟皆十圍。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 信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這一首詩雖以「山石」為題,卻非吟詠山石。而是宿寺之後,補作之遊記。詩由前晚敘起,先寫黃昏寺景之蒼茫。接敘一行人昇堂小憩、觀壁畫以及寺僧殷勤招待情形。再寫夜深靜臥,清月出嶺之景象。「天明」以下,寫辭去之後所見之山光水色。然後揭出「人生如此信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之主旨。末尾以感歎作結。此詩在時間上包含黃昏、深夜、天明三個時段,夾敘夾寫,如以「行徑微」、「蝙蝠飛」點染黃昏景象;以「百蟲絕」、「光入扉」點染清月出嶺、萬籟具寂之夜景;「山紅澗碧」、「松櫪十圍」則由晦至明,寫出亮麗晨景。寫景之外,不時插敘韓愈一行在寺中之活動。敘觀畫、敘鋪床、拂席、置飯,敘天明之後,濯足溪流之情趣。通篇凡寫景之處,多濃麗之語;敘事部分,以淡語出之。並未刻意雕琢,卻自有精采之處。
在詞的領域內當然也有紀遊的作品,白居易的〈江南好〉、韋莊的〈菩薩蠻〉寫出自己對江南的印象;柳永的長調〈望海潮〉說:「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高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單以所引極富於表現力的幾句話,似已不難想像杭州綺麗的山水與繁榮富庶的景象。
十一.神仙出世的逃遁
詩人在現實生活的失意、社會環境的惡劣、隱逸思想的導引之下,常常有嚮往神仙的傾向。屈原〈遠遊〉便有游仙傾向。漢代樂府詩中如〈步出夏門行〉便是一首游仙詩。曹操、曹植有有游仙之作。晉朝郭璞、唐朝曹唐更以一系列神仙詩傳世不朽。這些詩人的游仙詩,有純粹吟詠仙人境界的,也有借游仙來詠懷的,寫作動機不完全相同。
受過道籙,作過道士的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李白在皇宮中擔任翰林供奉的日子,恍如夢游,因此託天姥以寄託嚮往自由的意旨。李賀〈天上謠〉發揮神奇的想像力,虛構了一個神仙世界,借此表達對現實的不滿。兩者都顯示了驚人的才力。
但是,也有詩人對神仙之說提出針砭。《古詩十九首》中已有「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等句,正是懷疑神仙的看法。即令被世人附會為神仙的宋朝人陳摶,還寫下了〈歸隱〉這樣一首詩: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綬縱榮爭及睡﹖朱門雖富不如貧。 愁聞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
從本詩首聯我們看到陳摶也曾和一般士子一樣,追求過十年的功名。回顧往昔,才知形為心役,隱隱有歸隱之念。次聯陳摶發現紫綬金章,縱使光榮,仍有昇降黜陟的煩腦;擁朱門財富,心中可能更增恐懼,怎比得上一個無憂無慮,安然隱臥的貧者﹖三聯寫晚唐五代以來征戰頻繁,豪門貴族,縱欲行樂,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厭煩的現實環境。四連寫由悔悟而厭倦,收拾舊書,回歸舊廬,野花啼鳥一如往昔之美好。此詩最能表現古代文士對「仕」與「隱」的掙扎歷程。
十二.人生境界的表白
讀書為文,意在明理,詩人在生活中,領悟到一寫道理,也喜歡透過詩詞之形式表現出來。雖然文學與思想終究有一個分明的界限,可是古代詩人卻喜歡用「悟道詩」加以表達。唐代王之渙的〈登鸛鵲樓〉,以短短二十字,寫出鸛鵲樓壯闊的景象與深刻的含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首詩首句寫西望,次句寫東望,三句寫遠望,四句不言登,已實登樓矣。前半寫登臨所見,後半即景生意,推向更高的視野。咫尺之內,有萬里之勢。既見鸛鵲樓的地勢,又見作者的胸襟,由此不難看出此詩手法之巧、格力之高。寫作的用意,也許不在說理,但是給人最多的趣味卻來自最後兩句話。 最有名的悟道詩應推朱熹的〈觀書有感〉: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它的理趣,十分明顯,「源頭活水」之說,可以任由我們從各種生活層面去尋求意義。在詞中,辛棄疾、蔣捷都有令讀後會心一笑的好作品。如南宋辛棄疾的〈醜奴兒〉說:
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固然上片與下片的「愁」字有別,前者是春花秋月的「閒愁」,而後者是飽經憂患、懷才不遇的「哀愁」, 但生活閱歷的增加,深知人生種種事項,在在需要聰明、智慧去肆應,已經不是一個「愁」字了得!再如南宋蔣捷〈虞美人〉說: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雁斷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本詞按照時間的脈絡,由少年寫到中年,由中年寫到老年。而「聽雨」卻是一條貫穿時間的線索,聽雨人的心境雖有變化,中間的境界層級,卻值得我們細細玩賞。
詩詞作為一種文學形式,雖然十分簡單,歷代詩人詞家卻無不用盡一生精力苦心經營,其一生的學問、才力、真性情、真面貌,盡在其中。詩詞文學那種:「發穠纖於簡古,寄至味於平澹。」的藝術性質,實在值得我們珍惜與愛護。然而隨著工商社會的變遷、古典文學教育的僵化貧乏,更是難以讓當代人領會。如何闡精抉微、張皇幽渺,並且賦古典以新義,實在是吾人努力的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