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存的地獄中,尋找、學習並辨認什麼人及什麼東西不屬於此,讓他們繼續存活、給予他們空間。這段話是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一書中最末的一段敘述,即使在讀完這本書後將近三年的時間裡,這些句子依舊時常在我的腦海中響起。照目前形勢看來,台灣顯然正逐漸步往地獄的大門,否則這不脛而走的“鬼島”之名,又是從何而來呢?
這幾個月以來,在台灣的媒體界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NCC有條件通過旺旺中時集團併購中嘉電視頻道系統台的申請案,再來就是近月來鬧得沸沸揚揚的蘋果日報及其旗下的壹周刊、壹電視將轉賣他人一事。雖然人身在菲律賓,但這兩件事仍對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衝擊。
在閒暇之餘,我總會藉由網路連結到喜愛的作家部落格或是各大平面報紙的網站閱讀一些文章。但旺中事件發生後,多數曾在中時網站開設部落格的作家,為了表明反對旺中巨獸壟斷媒體產業都選擇將部落格關閉,甚而拒絕替中時媒體集團寫稿。作家們這一表決心的風骨令人讚賞,但卻也讓我頓失了一個閱讀的平台,就這點來說,是令人感到遺憾的,畢竟在菲律賓這個國度,要想取得華語書籍並不容易,而要從國內將書本寄來更是件大費周章且又所費不貲的麻煩事。
緊接在旺中風波之後,入主台灣媒體界12年、並大大改變了新聞傳播生態的香港媒體大亨黎智英,因其壹電視開設數年來遲遲無法取得有線電視在台灣的開播資格,為了遏止虧損,於是決定將在台灣的所有產業轉售,並退出台灣媒體界,消息一出,讓我震驚萬分。因為,我又將失去一個可供閱讀的平台了,而台灣又失去了一塊讓那些值得生存下去的人的空間,吾人所謂的鬼島也又往地獄的大門邁進了一步。
還記得在台灣時,每天都會抽空到圖書館閱報,翻開報紙後,最先閱讀的部分一定是副刊,先找一找是否有喜愛的作家發表的文章,或是有什麼舞台劇、書展、美術展等相關藝文活動訊息。那時,最喜歡閱讀的專欄就屬中國時報的三少四壯集和聯合報的名人堂。時有時無的自由時報副刊總令我摸不著頭緒,其內容也都以家庭保健居多;厚厚一大疊的蘋果日報當中夾雜了大量的廣告版面且過於繽紛的排版設計,要翻找想看的專欄文章實屬一件費勁的事,且後來又有台北市府禁止蘋果日報在圖書館的報架上任意借閱一事,必須到櫃檯用借閱證才可借閱蘋果日報,讓我覺得越加麻煩,因此自由時報和蘋果日報一直都不是我閱讀的首選。也是因為這樣,讓我錯過了一個第一時間能讀到張大春的《果然有話》這個專欄的文章的機會。
張大春,這三個字在我的腦海裡一直以來都只是個模糊的印象。上大學以來,雖有多次聽到身旁同學提起《城邦暴力團》、《四喜憂國》這兩套作家名聞遐邇的小說集,但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激不起我閱讀的慾望。一直到畢業後的某一天,偶然在書店拿起了一本《認得幾個字》,翻了幾頁,看到作者用幽默風趣的筆調及旁徵博引的寫作方式狠批了台灣近幾年的國文教育亂象,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翻回封面一看,作者原來就是張大春。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作家的書,也是我第一次辨認出了作家的存在。
雖然閱讀了文字,但作家留在我腦中的印象依舊不深。幾個月後,在一偶然的機會下,我和作家同桌同席卻渾然不自知。事後,對於自己有眼不識大春一事頗感懊悔。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夏日午後,在公館區台灣大學附近的海邊的卡夫卡咖啡店,正舉辦新經典文化出版社創立以來的第一本出版品《山楂樹之戀》的新書發表會。那時我,正在一間名不見經傳的網路電子報《中國藝術家協會鳳凰網》擔任實習記者,奉主編之命前來採訪這場記者會。看著會場簡陋的布置,原以為是一場不甚重要的記者會,架好攝影機後,找了一個中間偏後的位置,拿著獲贈的新書及點心便坐了下來,開始大喇喇地吃著點心和翻閱著手上那本《山楂樹之戀》,其間,與會來賓一個接一個出現,但前來採訪的記者卻寥寥無幾。忽然,有一位拄著拐杖年近耄耋的老者坐到了和我同桌的另一張椅子上,我心中頗為訝異,這老先生也對這麼一本愛情小說感興趣?不久,又一位身著白色短襯衫、戴著一副眼鏡、頭髮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在這老先生旁邊坐下,他一入坐便跟這位長者打了聲招呼,並開始交談起來,他向長者說到,最近正著手創作一本小說,話一傳進耳裡,我將埋於書中的頭抬了起來,朝那交談的二人望了一下,或許是有感於我不禮貌的眼光,說話者也停頓了一會兒,朝我這邊看了一下,銳利的目光逼視下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於是趕緊又低下頭繼續翻閱手上的書,但整個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書上,拉長了耳朵仔細地聽著他們談話,「……這本小說將以那些和張愛玲有關的人,為主要的敘述者,打算取名做《愛玲宴》……」,話聲甫落,記者會宣布開始,我也立刻闔上書本,走到架設攝影機的地方去調整機器畫面。主持這場新書發表會的是該出版社的主編輯葉美瑤,像我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菜鳥藝文記者自然不識其人,但聽著她講述著台灣的出版界正面對的困難與挑戰,但卻仍毅然決然自立門戶的決心,便覺得此人絕對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她感謝前來與會的記者們和一些出版業界的前輩,也在此時,我才得知這些與會來賓都是台灣文學出版界一等一的人物。在新書介紹過後,她邀請一些出版人上台談話,而即將接近尾聲的記者會,開始有人鼓躁不安,不斷起鬨要請最鼎力支持葉總編輯、同時也是她的枕邊人的作家張大春上台也講幾句話。我一聽到“張大春”三個字,眼睛立刻從攝影機器的小畫面上移開,四處環顧著會場,搜尋著作家的身影,「張大春也來了嗎?而且他竟是這位葉總編輯的丈夫」,正當我對自己的有眼無珠且出門採訪前沒先做好準備一事感到慚愧不已時。只見原先和我同席坐在那老者身旁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他開始要眾人別再瞎起鬨,最後仍拗不過人的掌聲,這才走到了台上講了幾句話,而站在攝影機旁的我早已是一副驚駭不已的表情,瞠目結舌地瞪著在台上侃侃而談的“張大春"。記者會後,本想前去找作家談話並為自己不禮貌的一瞥道歉時,卻遍尋不到他的身影,後才得知他和印刻文學出版的總編輯初安民先生一同到外頭的陽台上吞雲吐霧去了,而且仔細一想,以我所待的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網路電子媒體公司且事先沒做任何準備的貿然態度去接近作家,下場會是如何,應該是想當然耳。於是在滿懷遺憾的心情下,我悄然離開了記者會的現場。
以這件事為契機,我才正式地成了作家部落格的忠實讀者之一,也才第一次讀到了作家在蘋果日報開設的《果然有話》專欄文章。看著作家以犀利又不失幽默的文字針砭時政,及對於那些不知尊重為何的白目留言者毫不留情的砲轟(雖然不久前,我也屬於這集團的一分子),這才讓我體會到為何作家讓人稱為“張大砲”的原因了。就在“有眼不識大春”一事不久後,我又得到了一次近距離接觸作家的機會,本以為這次終於有機會和作者自我介紹和進行訪問,誰知卻發生了一個突發狀況,導致我的計畫泡湯。
那是由吳興國領軍的當代傳奇劇場為其即將公演的《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所召開的記者會,而張大春正是此劇劇本撰寫者。記者會的地點位於忠孝東路上的華山1914創意文化園區戶外的一間獨立咖啡館內。下午一點,烈日高掛天上不遺餘力地散發出光和熱,我將機車停好後,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滿頭大汗地往舉行記者會的咖啡館走去,不知為何,這附近竟停了兩三台大型的SNG車,這是我之前參加藝文記者會時前所未見的情況,走進會場,小小的咖啡館內竟擠滿了數十台大型的攝影機,一眼望去,所有可供架設攝影機的位置都被占了去,後來,幸虧一個好心的攝影大哥挪出了一點空間,才讓我的小小DV能夠於夾縫中求生存。記者會開始後,劇團總監吳興國開始介紹了此劇創作的源起,「今年恰逢俄國三大文豪之一的契訶夫一百五十歲冥誕……」,隨後他又一一介紹了該劇的舞台設計、音樂藝術總監、劇本撰寫等參與人員,並演唱了一段劇中的曲目,但這些似乎引不起眾家媒體記者的興趣,身旁的攝影記者甚至連攝影機也沒打開,正當我大感納悶之際,吳興國開放了現場記者提問,霎時間,只見原本意興闌珊的眾記者眼光一閃,立即招待自家的攝影大哥將機器打開,且紛紛將鏡頭轉移到了身穿一件黃色短T恤的張大春身上,年代新聞台的記者率先發問,然而她的問題卻和劇團公演八竿子打不著關係,「請問張大春先生,關於昨晚你在部落格發表的文章……」,發問的記者語畢,只見一臉不快的作家先是拒絕回應任何關於部落格文章的相關問題,希望大家能把焦點放在當代傳奇劇場的公演上,但枯等已久的記者豈肯輕易放棄,不善罷甘休繼續白目地追問,終於惹得作家心頭火起,面對在場的所有記者大聲咆哮怒罵,指記者們有辱專業,模糊記者會的焦點。覺得平白受到了池魚之殃的我,不願擠身於作家所指的眾白目記者之中,便關掉了攝影機往後方退去,而嗜血的記者們自當不會放過此一機會。果不其然,下班回家打開電視新聞頻道一看,各大新聞台的晚間新聞都以「作家再度開砲」的類似標題進行報導,當代傳奇劇團的公演則是輕描淡寫的簡單帶過。於焉我又錯過了這次訪問作家並與之結識的機會,之後雖又有幾次機會參加當代傳奇劇場的《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公演記者會,卻再也不見作家身影。
不到一個月後,我也因為公司的財務問題,黯然地辭去工作,從此再也無緣接觸到作家。
雖然辭去了記者的工作,但身為一個讀者書迷,卻仍掌握有閱讀作家文字的機會。一直到前陣子作家們的中時部落格關閉潮,我都會不時上網閱讀作家的部落格,但由於辭去記者工作後,對於尚未塵埃落定的下一份工作感到苦惱、焦慮,所以閱讀一事也就荒廢了一段時日,直到去年來到菲律賓工作後,才又再度開啟對作家的閱讀。雖然遠離了熟悉的台灣,但透過作家的文字得以讓我了解到台灣生活的起伏脈動,且作家這一篇篇的真知灼見,讓我獲益良多,特別是對於教育、文學這些議題的思辨,對應到我在菲律賓的華語教學現場,也不斷激起我的種種思考。現在,因為蘋果日報退出台灣一事,讓作家也不得不停寫此一專欄,這著實是一件令我感到難過、遺憾的事。
閱讀專欄的近幾個月來,對作家的認識又更上一層,對於作家能將古人古事信手拈來、卓然成篇的功力大感敬佩。同樣身受中文系的大學教育,浸潤在古典中文的學習環境中,作家對我而言簡直是一個望塵莫及的存在。看見作家能在成千上萬的中文古籍中來去自如並遊刃有餘地創作出一篇篇的文章及古典詩歌,讓我佩服地五體投地,同時也對自己身為一個中文系畢業生感到汗顏,讀過的書彷彿像是沒讀過一般(你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忘記嗎),每當執筆寫作總是感到詞到用時方恨少的窘境。不僅是古典中文的功力深厚,作家對於當代的世界文學想必也是頗有心得,在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換取的孩子》由作家所寫的序文<死,成了唯一的創作>,作家的字字句句導引我進入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世界,也讓我體會到了大江在書中所引用的索因卡《死與國王侍從》一劇中的台詞:「逝者已矣,忘了吧,生者也儘管拋諸腦後,但願你們把心思傾注在那些尚未出生的人們身上。」的深刻意涵。
雖然,作家停掉了在報紙上的專欄文字,但我何其有幸能在臉書上加入作家所創建的 “小三黨”,希望能夠透過文字再睹作家風采。也希望這個小三黨能夠替台灣那些眾多值得存活下去的人,開闢一個生存空間,把台灣從鬼門關拉回來,徹底擺脫 “鬼島”之名。
在這篇文章即將完成時,腦袋中突然迸發出了一個奇想,作家所創建的小三黨黨旗,或可畫上一顆桃子充當黨徽,並藉以向生存在鬼島上的居民們進行號召,廣邀大家一同戮力驅趕鬼島上的惡鬼,不知作家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