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我們要來看到高中古文選文中唯一的女作者,也是台灣人的張李德和。之前選文中是有「寫女人」的,卻沒有「女人寫」的,因此考量性別平衡而選錄女性作品,也是有其道理。
學界在討論性別歧視的解決方案(通常稱為「肯定行動」)時,常會提到在教育場合展示性別平衡的重要性。如果老師都是男的,可能讓學生誤認為只有男人可以當老師;同理,若課本收錄的古文名家都是男的,也可能讓學生誤認為只有男人可以寫出好的古文。所以(至少)收錄一篇女創作者的古文,至少可以提示學生們女性仍可有卓越的寫作表現。
就選文當時的會議資訊,張李德和的〈畫菊自序〉似乎就是基於這種考量而入選的。不過,如果在古文部分只有一個女性名額,那張李德和是最佳的選擇嗎?
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可能提出一些能與〈畫菊自序〉一較高下的女性古文作品,說不定張李德和的其他作品也能一拼,但純就十五篇高中必選的古文來說,我認為〈畫菊自序〉並未特別亮眼,甚至是略嫌黯淡。
這是否會在性別平權上造成反效果?因為並不出色,又是基於「婦女保障名額」上榜,反而讓人更加懷疑女性的創作能力?
雖然你可能會有這樣的解讀,但我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畫菊自序〉或許不夠「強大」,但也因為其之輕薄短小,反而突顯女人在傳統意識形態下的生存處境。這篇「最後的古文」,能告訴我們一個關於「被期許的女人」的故事。
她說的
張李德和生在台灣清領時期的最末,兩歲以後就是日本時代了,所以她人生精華時段就是當個日本人,五十幾歲以後才是中華民國時期。當時的女性若有機會接受教育,也是日式的現代教育,而張李德和在現代教育的基礎下,又擁有「國學」的基本能力(應該是幼年所受的私塾教育)。據文獻資料,她擅長華人傳統的詩詞琴棋書畫之外,也會刺繡,這代表她不論夫家或娘家都相對富裕,有充份資源支撐這樣的藝文環境。
要掌握〈畫菊自序〉,必須考量這樣的人生背景。這篇文章是針對菊花畫作的題詞,主旨是說明為何畫這(些)作品。為了進行更多論述,還是有必要先來看一下原文。
〈畫菊自序〉原文
人為萬物之靈,志有萬端之異。學琴學詩均從所好,工書工畫各有專長,是故咳唾珠玉,謫仙闢詩學之源;節奏鏗鏘,蔡女撰胡笳之拍,此皆不墮聰明,而有志竟成者也。
若夫銀鈎鐵畫,固屬難窺。儷白妃青,亦非易事。余因停機教子之餘,調藥助夫之暇,竊慕管夫人之墨竹,紙上生風;敢藉陶彭澤之黃花,圖中寫影。庶幾秋姿不老,四座流芬,得比勁節長垂,千人共仰,竟率意而鴉塗,莫自知其鳩拙云爾。
〈畫菊自序〉翻譯
人是萬物裡頭最有靈性智慧的,而人的志向也有萬種差異。要學琴或學詩,都是看他個人的喜好,擅長書法或繪畫,也是各有自己的專長,因此詩仙李白出口即是美如珠玉的文詞,更成為詩學的源頭,而蔡文姬也寫下節奏分明的《胡茄十八拍》,這些都是沒有浪費自己的才能,有志向於此,而終能有所成就。
書法的柔美或剛健是無法輕易掌握的,而詩詞的對仗也不是簡單的工夫。我在家務與帶小孩的空閒,還有協助丈夫事業的空檔,因為私下羨慕管道昇的繪畫技術能讓紙上花木栩栩如生,因此試著就陶淵明的菊花這主題,來創作一些圖畫。想追求菊花不易凋萎且能散播芬芳的特質,又愛其柔中帶剛,眾人仰慕的氣節,居然就這樣任意塗鴉作畫,真是搞不清楚自己有多笨拙啊!
整體來說,就是主論自己喜歡畫畫,因此依某某理念創作了這樣的作品。本文有點駢文的味道,有學者也認為張李德和為了追求對仗,而有一些錯誤之處,像李白當然不是「詩學之源」。
但我想這種出典或用詞的「錯誤」並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甚至可能是某些「線索」。為了確保不會疑漏各種的線索,我還找了張李德和的菊花畫作來看。我認為她雖然有得過繪畫類獎項,不過她留傳下來的作品,看來也不是本身就能說出一套故事的藝術品類型,因此焦點還是可以回到〈畫菊自序〉的文字內容之上。
那在這篇文章中,她想說些什麼呢?
不如就從對仗的典故考量談起。她在引述古人事蹟時,用李白(男)對蔡文姬(女),用管道昇(女)對陶淵明(男),這明顯是刻意營造出來的男女平衡。因為如果是男人畫了一幅畫,然後要找古人來為畫的道德正當性擔保,理論上是不會提到女性創作者的,因為男人眼中通常沒有女創作者,除非重要到不得不看見。因此張李德和正是要透過這種男女對舉的平衡,來證成自己從事創作的道德正當性。
這種道德正當性的考量並不只有一處。第一段從「人為萬物之靈」開始,她就論證個人發展多元興趣實屬自然,甚至是種道德義務(「不墮聰明」「有志竟成」)。因此她不只是要說服那些反對女人從事琴棋書畫活動的保守派,她更打算運用這些保守派的價值資產,反過來逼他們接受女人畫畫不只是可被接受的(道德中性),甚至是種道德上的應然(道德正面)。
但她似乎認為這樣的正當性仍不足,她在第二段仍針對可能的質疑,提出一些防禦性的論述。她主動提及繪畫和詩詞需要高度技巧,因此外界會懷疑她怎麼會有時間學習、練習和創作,是以她也特別言明,這些學習、練習和創作是在操持家務、照顧小孩、甚至協助丈夫醫藥事業之餘,才硬擠時間出來從事的休閒活動。而真正與創作理念有關的描述,只有最後的幾句。
這裡存在一個明確的價值階層。第一層,也是最根本、一般婦女的道德責任,就是操持家務和照顧小孩;第二層責任,是協助丈夫的事業;第三層,才是從事休閒活動。她言明自身已滿足了前兩階段的責任,才會進行第三層的活動。所以要從「婦道」的角度來質疑她,也就更無法成立了。
雖然只是一幅畫的說明,卻大都是談自己創作活動的道德正當性,顯然當時「倫理學」的壓力遠大於「美學」。對現在的高中生來說,或許會覺得不過就是畫張畫而已,為什麼還要準備一堆「備審資料」?但人家就是準備得好好的,也讓她平平安安過一生。
跳出文字上的辯詞,就其他文獻資料來看,張李德和在「可量化價值」部分的表現,我想就算是依保守派的標準,也是沒啥好批評的。她生了二女七男,家裡醫院的經營狀況也穩定,更成立了許多藝文結社,日本政府與中華民國政府對她也是頗為器重。
可惜我看不出她是「因為態度正確,預防針也打得好,所以過得順順利利」,又或是「因為各種傳統社會與男人的要求都有先辦到,所以吟詩作畫都沒關係」。但總而言之,她本人是安然過關。
價值觀的對決
當時台灣至少有兩種主流的價值觀。一個是清帝國時代遺留,由世家大族所保存的華人傳統價值觀。另一者就是日本人帶來的西式啟蒙運動精神與日式文化。張李德和生長在世家大族,也受過日式現代教育,當然也就成了價值上的「多元文化人」,雖然感覺好像是有多面向的發展機會,但在這背景條件下,個人通常不見得能有多元的發展性,反而很容易受到各種價值觀的壓制,甚至是壓迫。
因為這些文化或價值觀都相對強勢,行為者並不見得會採取各種價值標準中「對自己最有利」的部分來行事,而是受到各價值觀中最保守的部分所壓制,因此會比處於單一文化中更痛苦。
像今日的台灣,價值夠多元了吧?行為選擇性也很多吧?但大多數年輕人還是同時受到傳統價值觀(孝親費、買房)與新價值觀(網路時代24小時工作的標準)所壓制,更喘不過氣。只選擇一種價值觀來服從,說不定還不會那麼累。
因此張李德和到底是如何「生存」下來,又活得如此精采呢?單純就是因為有錢嗎?那為什麼其他有錢人家的女人,就沒這麼順利呢?這可能需要歷史學者進行更進一步的研究了。就價值論的角度來看,我認為張李德和至少在三個課題上,值得大家深入思考。
第一個課題是「追逐理想是否可建築在保守要求之上。」
張李德和是否真搞定家務之後才跑出來畫畫,我手邊找不到更進一步的資訊,不過以她二子七女的家庭規模來說,顯然一個人是不可能搞定的。依其家境,應該是有聘請幾位家務幫傭來協助照顧,她可能只處理幫傭所無法擔負的教育部分。這點她自己也有提到(「停機教子」)。
她投入更多心力的可能是先生的醫院業務(「調藥助夫」),這種生意往來機會也讓她有理由接觸外人,並擴大公共參與,因為做生意,除了金錢往來之外,平常的人際互動也頗重要,而當時的公關場合就包括吟詩作畫的活動。她也許就是運用這類機會讓自己能走出家庭,也讓自己的藝文技能透過交流而進一步成長。
張李德和的家庭經濟條件當然是她往外發展興趣的重要推力,但許多人就是停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只滿足了傳統標準,或是困在傳統標準中無法跳脫。當然,有更多的人是以「傳統壓力太大」為由,來說明自己在新行動上的失敗,又或認定一定要對抗或逃避傳統,才能有出路。但張李德和的存在與長期的成功,證明在滿足保守標準之餘,還是有可能追求自己的理想。
第二個課題是「示弱動作是否會比純說理更好」。受過啟蒙教育的人,經常認定理性推論具有強大的壓制力,足以破除一切傳統「迷信」,其中也包括了不夠理性的保守價值觀。因此這些人在申明主張時,會採取說理的態度,意圖證明自身的主張有健全的推論邏輯。
雖然這些人的說法的確「有道理」,但也沒辦法強迫其他人聽他講道理。這種啟蒙式的說理,常招來保守或迷信者的反彈,並嚴重阻礙當事人的自我實踐之路。雖然受過現代教育,張李德和知道自己對話的對象是保守派的男性,於是採用示弱的態度,一方面著重表示自己符合傳統價值標準,另一方面在用典或對仗上的錯誤與不工整之處,也可能讓擁有權威的男性不會感受到太強的威脅感,而願意釋出空間,甚至透過張李德和的存在來營造自身的進步開明形象。
第三個課題是「自我實現是否才是關鍵」。雖然夫家和兒女可能是她當時行走江湖的「名片」,張李德和必須擁有這些身份或實績才能踏出家門,但可量化的兒女和家業都已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價值標籤。她是以藝文成就為我們所知。
價值論者認為,人的價值主要來自三個面向,即所處的社群傳統、個人的生命史,以及所投入的社會合作活動。這三者不見需要在可量化的部分保遲平衡,但你要獲得對自己獨有意義的內價值,可以從這三者中選擇最有機會打出一片天下的領域來經營。
對張李德和來說,她在華人文化(社群傳統)、家庭事業(個人生命史)與藝文創作活動(社會合作活動)的投入算是平衡。但真正開花結果,還是在社會合作活動上。她身邊的人或許很看重「子孫滿堂」或「事業有成」,但張李德和這個人,就是以詩畫創作為我們所認知的,而這是屬於她自我實現的部分。
當然,自我實現並非絕對的最高價值。有些創作者為了追求自我實現,而在無意之中傷害許多旁人(親友),這當然也不是什麼正確的做法。但張李德和至少提醒我們自我實現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公認的「好人」,常對社會有太多配合與退讓,而放棄了自我實現這個選項。
因此就算〈畫菊自序〉的文字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價值(我要再次強調,其文學成就還是要參考專業研究者的意見),透過她的論述結構安排,還是可以看到這結構所映照出的時代情境。這或許才是該文真正的價值所在。
今日的高中生都小她一百歲以上,或許很難體會她在時局交錯之下的處境,但這些年輕讀者如果能從文字中看見她努力奮戰的身影,即便只是一閃而過的片段,那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