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有一年跨校修課,常常一個人開車往返「高雄--嘉義」,偶爾會選擇國道三號,視線所及只有自己一輛車,精神不濟導致打過幾次瞌睡,體驗平行飄移的藤原豆腐。
〈電話與蓮花〉
「提醒還在加班的朋友們,工作之餘也要多多休息哦!我是DJ Sunnie,現在時間晚上八點整。」
有一段時間往來家裡與近百公里外的課堂教室成為慣例,因此每週大半時間都必須耗費在高速公路上,聽見整點報時的廣播像是回到二十幾年前,當家裡只有一台高掛牆面的時鐘,年紀尚幼的他總習慣悄悄轉動電話輪盤查詢時間:「下面音響十點五十分二十秒。」聽見「嘟」的一聲立刻掛斷電話,興沖沖地跑去告訴母親現在幾點。
晚上鄰近山區的高速公路,視線範圍常只有他這一輛車,當時速破百公里而跨過兩座路燈的時間低於一秒,路燈間隔多遠他始終算不出來。隨著儀表板指針往左偏移,他感覺輕飄飄,偶然往後照鏡一看,瞬間他希望排氣管噴出火焰,刷過柏油路面印出焦黑的輪胎痕,穿過蟲洞飛往不知名的時空,也許是屬於童年空地的絲瓜棚、國中回家必經的地下道、抑或高中清晨上學時尚未開燈的冷氣公車。現實當然不會像《回到未來》電影裡的博士與馬蒂不斷穿梭過去與未來,更常發生的事情是經過一天的疲累之後,視線緊盯夜景容易打盹一秒連人帶車飄移到隔壁車道,立刻清醒的程度足以撐過剩下的路程。隨即吞下兩顆涼錠,家人知道他開長途必定有打瞌睡的習慣,因此總是會在車上補足涼糖或提神飲料。
奔馳的同時他習慣讓腦袋保持運轉,就像是在移動的火車上奔跑,超越一切速度直到飛翔。但總有從旁呼嘯而過的疾行車輛,他們速度究竟多快?如果他的車子已逼近最高速限,超過他的車子是否已經超速?但固定式測速照相並未亮燈,怕是又壞掉了吧。整座城市堪用的監視器與照相有超過半數嗎?聽聞前幾日某個朋友摔車,追究肇事責任的時候卻總是無法調閱錄影畫面,才知道原來掛在兩公尺高的照相機只剩空殼。瞥見「前有測速照相」的立牌讓他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如果立牌是假的,那不斷後退的路燈經過身邊之後還亮著嗎?有時候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活在這世界上,為什麼他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耳朵聽見嘴巴說出自己名字的當下仍覺得彆扭。僅剩一人行駛的高速公路穿越眾多山脈,隧道內往往比外面更亮堂,光亮與黑暗的臨界點如同過去與未來時空的薄膜,穿過之後進入另一時空,他反覆拿起手機確認當天的日期,期待螢幕顯示過去某個時間點卻又害怕蝴蝶效應害到未來的自己,雖然他不確定未來的他是否真的存在。
偶有呼嘯而過的車子突然變換車道行駛在他面前,腳踩剎車的同時想起某次驚險的歷程。數年前,也是在這條高速公路上,前方裝載紙箱的貨車搖搖晃晃,他趁著空檔滑入另一條車道,兩秒之後那些紙箱突然從他旁邊飛過,嚇得他再往旁邊靠近,也差點撞到中央的護欄。而今他卻默默盤算甚麼時候會再遇到類似事件,過去幾個月通勤的日子,他越靠近家附近的交流道就越有種想逃離的衝動。偶爾緩步移到最外車道,再將車速降到最低速限,假裝車子出了問題,但不曾停在路肩;有時候故意提早下交流道,假裝必須前往市區辦事,但不曾買過任何東西回家;也有時候就盯著前方拖板車上的消波塊或鋼條,預想路面顛簸造成它們脫離母體的時刻,同時雙手默默抓緊方向盤,希望抓住加速度瞬間往左或右駛離車道,也許他就可以停在路肩打電話報警以及報平安,趁此延遲回家的時間。「也許」堆疊的人生代表他離目標越來越遠,同時眼角劃過一道金光,盲眼一兩秒隨即恢復黑夜裡的視線,尖銳的剎車聲穿透緊閉的玻璃,聲波壓住他踩油門的腳反而加速遠離現場。接著連環碰撞聲響起,喇叭聲此起彼落。
「各位聽眾,為您插播一則最新消息,高速公路南下330公里處發生一起重大車禍,拖板車上的鋼條不慎滑落,撞擊到後方車輛……」
聽到這裡他忽然關掉收音機,深怕主持人繼續描述屍體的狀態。年紀越大他似乎越不能承受太多細節,就像當年他在外地接到家中老邁西施犬過世的消息,當手機螢幕顯示不明號碼來電時,他突然感覺不太對勁,果然電話那頭傳來抽噎女聲,在她還沒來得及說出狗狗如何垂死掙扎之前他按下停止通話鍵,接著關機一整天假裝自己從未接到任何消息。一方面慶幸自己不用目睹整個過程,但他卻花了整個周末想像狗狗在家中的各種死法,當天夜裡他夢見那隻狗蹣跚從家裡走到外頭以往他停放摩托車的地方,趴下後再也無法站起,舌頭緊貼地面流出一灘口水,接著沒了氣息而身體逐漸變硬,究竟是誰收走了狗狗的屍體他沒看見,往後回家見到摩托車總想起旁邊那團陰影,甚至覺得那塊狗狗躺過的地板顏色深過其他區域。白日那通電話像催狂魔般吸乾他好不容易利用周間醞釀的快樂氣氛,烏雲從家鄉飄到他外宿的城市,整年雨水不斷打在老舊的建築物外表,混合空氣中的灰塵一同劃下墨黑的水痕。
「目前對流發展旺盛,山區容易降下大雨或雷雨,請各位聽眾隨時注意天氣變化,出門攜帶雨具。大雨中請打開車燈,也請騎車開車的朋友上路時不要滑手機……」一波一波的大雨隨風灑落在車窗,提醒他別再打盹,規律劃出扇形痕跡的雨刷卻不時催眠著他。聽見「手機」兩個字他又忍不住抓起飲料架上的手機查看時間,滑上螢幕解鎖發現有通未顯示號碼的未接來電,又刷下螢幕取消所有通知,輕哼一聲。自從帶上智慧型手機後他就再也沒有一天好眠,尤其是掏出手機發現數通未顯示號碼來電時,常有心臟被電擊的酥麻感。能有甚麼好事?他不喜歡電話這發明,事情如果緊急到必須立刻聯絡到對方的時候都不可能多好。望著外頭持續降下的大雨,他曾經看過烏雲籠罩整片天空,蕈狀菇替大地打了把傘,從蕈摺處落下如菌絲般的雨滴,滲入地底生了根,最後淹沒他租屋處前方的地下道,人們拍照笑稱是地下滑水道,可以滑到十八層。雖然今天的雨不會讓路面淹水,緩步走回車上的時候避免濺起水花,但卻因為速度太慢而濕掉上半身。
「為您播報八點半新聞提要,昨日國內發生一起不幸的家暴事件,起因居然是一抹微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暴力卻放諸四海皆準。塵封已久的幼時記憶像是吹了陣風揚起厚厚的灰塵,各種聲音氣味穿透原本緊實的土壤見到久違的天空。那年他才五歲,叫囂與重擊聲蓋過他貼在冰冷牆面的哭聲,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他一人,人影閃過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長大之後,他撫摸當初被甩離牆壁的鏡子,鑲在外頭的貝殼奇蹟似的團結只裂掉一個角,即使堪用他也不願意再用它來整理儀容,新買的鏡子外框是復古設計,看起來就像用了二三十年。他把那面映照爭吵的鏡子帶回無人居住的老家,當作儲思盆。
所有聲音靜止在同一時間,連同影子與夜燈都立刻入睡,所有事情都被揉進時間的皺褶,攤開之後再也不會是平整的表面,暴力躲進歪斜的分隔線,生活在屋簷下的人們逐漸遺忘它的存在。直到數年前的夜裡,突然爆出的高分貝爭執叫醒鄰居的燈,音量上升瓷杯下墜,碎片散落一地,補不回的裂縫正如地震後出現在家中牆壁的痕跡。父親發抖的雙手舉起掃把不斷往下重擊,這次他很清楚知道事情的開端,可還是無力熨平皺起的回憶。夜裡來回踱步的聲音不曾停止,急叩住在鄰近的家人(夜間響起的電話聲也不吉利)商討如何平息這場紛爭,腦細胞忙碌忘記該讓眼淚落下,他不再是瑟縮在牆角的小孩,只是心中懷疑為何暴力與黑夜總是天生一對。
下交流道,他希望進門瞬間沒有人找他抱怨任何事情,路燈還是不斷後退,亮著或熄滅。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家附近的路燈不亮,整個區域像被吸進黑洞,與鄰近工業區黃燈紅火的亮度形成極大的對比。此時關上房間的燈就可以假裝自己一起躲進黑洞不需出沒,而村子裡的人似乎也習慣這樣的規律,淡淡說聲今天好黑哦然後逕自去處理雜事。在童子軍路口轉入小巷,這是從他二十年前搬來就已經矗立的雙面童子軍,所以從南或北都可以看見他的臉,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不曾有人探聽,就當他是個守護神抵擋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敵人。
過了一個禮拜,晚上十點他終於踏進家門,映入眼簾的是家人坐在他相片前折起一朵朵黃色蓮花,假裝他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