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故事｜製片組紀錄｜電影新浪潮的數位時代

挑五點下班時間台北車站周圍街道上人來人往，重慶南路、忠孝西路紅燈下有許多機車正等著綠燈出現，其中大部分的車不是「野狼125」就是「偉士牌」或者「金旺」。十一月的空氣已經充滿秋意，街上的樹葉都已經退成紅葉落下地上。

在街邊停等的計程車司機穿著西裝褲跟拖鞋站在車旁，一群人抽著菸討論剛剛打聽來的求號碼比較準的宮廟。急著回家煮飯的婦人向他們喊了一聲後就逕自跳進最前面那輛車裡，司機上車後把跳錶計算器拉桿往下一拉後上路。

今天報紙的社會新聞頭版斗大的標語「離奇滅門血案！」在報攤上醒目的提醒經過的路人把它買回去，賣「愛國獎卷」的阿嬤正在找零錢給客人「一百五十塊，找你五十塊，都蝦啦，肖年噎。」

轉角街上有兩座公用電話亭，助理A向阿嬤拿過彩卷收進拉鍊長夾裡走去排隊打電話，在他前面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他時不時把掛在腰間皮帶上的「B.B Call」拿起來看一眼，但始終沒有新的通知。

十分鐘後終於輪到他，結果才發現自己沒有一塊錢銅板，只好一口氣投五塊進去。「821-2024」Ａ在心中默唸要撥打的號碼，除了這組號碼外，他可能還記住了其他二十幾個朋友的號碼。電話的另外一頭屋內只有一隻狗對著電話聲響狂吠，直到電話再次安靜下來⋯⋯

助理Ａ掛上電話離開電話亭，他在轉角找了一個可以稍做休息的石階坐下點起一根菸，手錶指針已經走到五點二十八分，天色開始進入昏暗，這時Call機傳出聲響，那是沒看過的號碼。

助理Ａ走回電話亭回撥號碼。

「ㄟ ～找隨？」一個帶著沙啞嗓音的外省大叔接了電話問。

「剛才有人用這裡Call機嗎？」助理A問

「啊～咳～你等等！」大叔清了嗓子往旁邊叫，「找膩嗲！（找你的）」

「幹！你已經在電話亭了對不對，我拍到早上結果睡過頭，我現在要從石牌搭火車過去了，二十分鐘可以到。」助理Ｂ在石牌火車站旁邊的雜貨店裡跟老闆借了電話Call助理Ａ回撥。

電話掛上後五分鐘火車到站，助理Ｂ買好票快步進站跑上車。上車後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戴上隨身聽耳機播放音樂，那是從夜市買來的盜版合集卡帶，Ａ面第二首是剛上映不久的電影「捍衛戰士」主題曲《Danger Zone》，然後點起一根菸目無表情的看著窗外。一站一站的從眼前晃過，魔幻時刻的暈光已經佔滿車廂右邊窗外的天際線，抵達台北車站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

手錶指針來到五點五十六分，助理Ａ在電話亭周圍來回走著，經過的腳底下已經踩熄了十幾支菸蒂，他又看了一次手錶再看看紅燈的對向馬路口。助理Ｂ遠遠的從車站的方向往他已經站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亭方向跑來。

「操！你再不出現我真的打算要自己先去了。」助理Ａ不管還在喘氣的Ｂ就直接推著他開始往前走。「今天晚上Ｙ導生日，要找那些大師一起去，幹！一定又要我們去服務，你還這麼晚到！」

「靠杯喔！啊就拍到早上啊，等下其中一個大師就是讓我早上十點才到家的人啦，幹！」助理B不悅的說，「早上他們拍完就先回去了，我要整理現場，要打掃，要去跟場地主人打招呼，要收器材，到家還要結帳，明天要拍片的便當店要先找好⋯⋯。你明天來幫我啦，我只有一個人耶⋯⋯。」

助理Ａ心不在焉的只注意到Ｂ穿了一件現在正流行的：捍衛戰士-飛行夾克。「為什麼你會有？不是都在拍片，為什麼有時間去逛街買衣服⋯⋯」，Ａ想了一下「不然你外套今晚借我穿，我明天就去幫你，如何？」

「你別鬧喔，這是兩回事，今天Ｙ導生日所以我才特別穿出來。」助理Ｂ不願意接受這個提議。

「那就算了啊，反正我明天打算去投資期貨的公司應徵。」助理Ａ也不在乎的說。

「你真的決定要轉行了嗎？」助理Ｂ認真問。

「我想很久了，這工作你不覺得太累了？」助理Ａ一臉忿忿不平的說，「你看你自己今天早上的樣子，要整理，要收拾，要打掃，要維持關係，要找隔天的地方，回家還要結帳，雖然場務組可以幫忙那些收拾、整理、打掃，但是還是一樣很晚才能休息嘛⋯⋯」

助理Ａ、Ｂ邊走邊聊，最後走到濟南路67號。這是一棟日式平房，今晚房子的主人Ｙ導生日，請了一些朋友跟工作夥伴一起過來聚會，助理Ａ、Ｂ是近年開始跟Ｙ導一起拍電影的年輕夥伴，也在受邀的名單裡，但他們可能是現場輩份最小的人。

房子門外的街上已經站著一群人在那抽著聊天「Ｂ哥、Ｈ導、Ｌ桑」助理Ａ、Ｂ向他們打招呼，「恩⋯⋯來啦。」Ｂ哥低沈一句話回覆。

「好久沒有看到你，你現在在做什麼？」Ｈ導問助理Ａ。

「導演，他說明天要去面試地下期貨公司啦，最近沒有工作沒人找他拍戲所以想要轉行啦。」助理Ｂ戲謔的直接幫Ａ回答。

「這樣喔，那你明天一起來現場幫忙啊，我們這次人很少，像他這組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負責，這樣很累，你來幫他正好。」Ｈ導說。

「你來了正好，這麼多人裡我就喜歡你幫我推軌道的節奏，你來了軌道就交給你。」Ｂ哥接著Ｈ導後面說。

「你看，你來只需要負責訂便當，推軌道跟場務組一起管現場就好，我去找剩下的場景跟處理後面的事，還有結帳，這是爽缺耶。」助理Ｂ跟著一起鼓動Ａ。

「好啦！就這樣講定了。」Ｈ導做出了最後結論，「你就把明天通告什麼的跟他說一下。」轉頭交代助理Ｂ。

經過Ｈ導與Ｂ哥這樣的大哥級人物的鼓勵，也礙於人情、階級關係等種種因素，助理Ａ剛才路上跟Ｂ所說的所有怨言和不滿都不見了。現在他整顆心充滿動力並且在心中誓言要努力讓台灣電影發光發熱。

「走啦！我們進去吧，Ｙ導好像有什麼話要跟大家說。」大家紛紛把菸熄掉跟著Ｈ導一起走進屋內。

Ｙ導出來先向在場的大家謝謝今晚他面子的捧場，然後他因為台灣電影市場低迷，而且電影評審主觀意識主導情況嚴重，所以寫了一篇台灣電影宣言，想在今天晚上在這裡告訴大家⋯⋯。

「ㄟ ！快點，外套借我。」助理Ａ又跟Ｂ說了一次外套的事。

「不要！我要自己穿。Ｂ還是不願意借。

「拜託！我求你⋯⋯」Ａ懇求著Ｂ但眼睛卻是看向後方的造型組服裝助理。

服裝助理穿著一條流行的喇叭褲跟一件大領子上衣，頭髮剪到齊耳垂高度，露出瓜子臉型及頸肩部位，大膽的在髮色上做了一點點不常見的挑染，亞麻綠色跟她白皙的膚色完美搭配。右肩上掛著一個隨手小包，從包裡拉出了隨身聽耳機，繞過肩膀熟練的只接聽一支耳機。獨自站在人群最後面的她看起來很專心的在聽Ｙ導的宣言。

「明天開始我幫你開車，出班前去接你，收工送你回家⋯⋯」助理Ａ最後成功盧到外套，他穿著「湯姆克魯斯」版飛行外套，有自信的走到服裝助理旁邊跟她打招呼，「嗨～我明天開始也會去你們那部片⋯⋯。」

「喔！」服裝助理回他。

「我都會在現場，妳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Ａ繼續說。

「喔！」服裝助理回他，同時把隨身聽音量調大聲。

「妳有什麼不吃嗎？我會負責訂便當，可以幫妳特別處理」

「你」服裝助理回。

「我？」Ａ不懂服裝助理的意思。

「不吃你（這一套，後三個字音量太小沒聽見）」服裝助理用一臉挑興的表情對著Ａ說。

「我沒有要你吃我，我只是想約妳吃飯，要不要吃我可以吃完飯後妳再決定⋯⋯」Ａ脫口而出這段話⋯⋯。

旁邊的人對他「噓！」。

結果服裝助理因為這句話被逗笑了，她把藏在包包裡的另一支耳機拿出給他同時比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們一起在Ｙ導年宣言的時候聽著隨身聽裡的《我還年輕》，這是「張清芳」今年剛剛發行不久的專輯主打歌。

「拍片工作很辛苦的你知道嗎？你對製片組的工作有什麼想法嗎？」三十年後的助理Ａ仍然在拍戲，正在招募面試製片組。

「我認為過去有很多陋習，像是不會注意工安，還有工作人員的休息時間，這些都要做調整，而且不能再隨便要我們上去馬路擋車封街，也不可以想怎麼拍就怎麼拍，有些導演真的太過份，沒有申請還要拍。」大學剛畢業來面試她人生第一份劇組工作的年輕人正在侃侃而談對於劇組的想法。

「另外是我認為現在的人員配置不能像過去那樣那麼少人，我知道以前電影新浪潮時代的人都很少，既然現在要工業化我們就應該要照正常的方式來做事，不要每次都先從製片組開始精減人員，讓本來四個人的事情給兩個人做，而且我強烈建議跟認為製片組要配司機，不然我們自己開車太危險⋯⋯」

助理Ａ心裡已經知道不能採用這個人，但是還是要完成面試的順序，「妳說的這些我們都清楚，當然也希望能夠達到妳說的那種情況，但並不是每個案子的預算都可以滿足所有的要求，我不確定妳是不是能接受上面妳說的情況也許打個六折後的現實？」

「可以看情形，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那麼硬。」助理Ａ以為可以打發她離開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有空間想要談。「主要是我得先知道這部戲的劇情在拍什麼，然後導演是誰，攝影師是誰，會在哪裡拍，拍多久。要是這些條件 我都覺得不錯 的話其實是還有一點空間可以討論啦。」

面試中助理Ａ有時會想起1986年十一月那個Ｙ導生日會晚上，那些只要「一句話」時候，偶爾造型組比較有空時也會一起在街上幫忙擋人引導的時光，在現場每一組都會互相幫忙的年代，還有那首《我還年輕》⋯⋯。

「喔！你沒有案子喔，那明天過來我們這裡。」
「我明天現場欠人，你可以來幫我嗎？」
「我這次的預算不好，這次你先幫我，以後我想辦法補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