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香菱因憐生愛
62回寫得更奇。可以細細品味,作者有意將寶玉和香菱湊成一對,這巧妙心思是不是透出別門心思。
『香菱和幾個小丫環玩「鬥草」的遊戲,她們滿園採花﹑采草,各自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個說(指其中一位ㄚ環):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 …。對著對著一個人突然說:我有姐妹花。眾人一時對不上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於是,大家哄笑起來,她們說從來沒有這花兒,有人說香菱必是想丈夫了。大家坐在草地上,你推我搡,笑個不停。一個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污了她的新裙子了!香菱低頭一看,裙子果真濕了。而且點點滴滴流下綠水來,正急得想哭。可巧寶玉見她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她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蓮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甚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
香菱對寶玉說了這裙子的來歷。寶玉低頭瞧了,一時比香菱心裏還急。一則想,寶釵把別人送的衣料,好心與香菱一人做了一件裙子,如今她的好好的,香菱剛上身,就髒成這樣,豈不辜負她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這叫姨媽看見,又是一個說不清。怎麼辦呢?他倆翻複商量許久,寶玉想起來,襲人有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他建議借了來,換下這條。香菱說:就這樣吧,別辜負了你的心。又說:我等著,你千萬叫她親自送來才好。襲人素來大方,況又與香菱相處甚好,拿了裙子,由寶玉帶路,來找香菱。香菱忙萬福道謝。命寶玉背過身,慌忙換了,髒的交襲人拿走了。…再看寶玉,蹲在地上,將方纔的夫妻蕙與並蒂蓮放進一個坑裏,用心地拿落花的花瓣蓋好又撮土掩埋了。寶玉笑著,起身走了。二人已走遠,香菱轉身叫住寶玉,寶玉紮著兩隻手,轉過身,笑嘻嘻地問:甚麼?「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指薛蟠)說才好。」
寶玉聽了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裏探頭兒去呢。』
這裡以鬥草遊戲為名,直接的將兩人湊成夫妻,經由意象,氛圍浪漫。似兩小無猜的孩子,寶玉巴巴的摘來並蒂蓮,對上了香菱的夫妻蕙,毫無顧慮的流露出關懷,無意間顯現深藏其中的情意,不自覺的流露因同情而生出的憐愛吧。
然後,又再加碼描寫換裙子這更加有趣的一幕,充分體現寶玉的體貼心意,連香菱也感受到了,更讓讀者有了遐想。這段回目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點明香菱有點呆傻,不解寶玉為她換裙的心思,那麼不解寶玉喜歡香菱心思的讀者,是否也一併被作者笑為呆笨了?一連串看是不經心有意無意,卻流露出的特別情致,到底想說甚麼?參照賈珍與秦氏之間,香菱不也是寶玉的嫂子嘛,這個精彩的側寫,卻是甚微縝密的安排,而她與寶玉的互動,就特別值得推敲。
透過前面的書寫,顯示賈、薛兩家上上下下都喜歡香菱,作者喜歡她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前面的衙內門人曾提起香菱幼年被拐賣後,成長過程只因驚嚇過度,以至忘卻以前的家人,被拘禁成長的遭遇並未仔細描述,但可以想見在人肉販子的手裡,成長的過程充滿艱困與恐懼,卻仍能保持善良,不失聰慧。因受到薛府的照顧,面對這樣安定環境,心思單純,一心只想著眼下,壓根無法顧及他人的情意,尤其是寶玉被他人視為行止怪異的人。
79回敘述在她被薛蟠買來後,便認定自己是薛蟠的人,將來自然要給他作妾的。在薛姨媽身邊時,她便一心一意伺奉好老太太,跟寶釵住進大觀園裡,她便專心致志地學詩,與人相處和樂。上自園中身份最高的大奶奶李紈,下至丫鬟中最重心計的襲人,特別是小姐中,心高氣傲,常常拒人千里之外的林黛玉,都喜歡她的單純,和她相處甚歡。
『此後不久,薛蟠張羅著迎娶“桂花夏家”的小姐進門來。香菱歡天喜地,她說:「我巴不得她早些過來,又添一個會作詩的人呢。」心想:那有才有貌的佳人,性情自然也是典雅和平的。只盼薛蟠娶過親,自已只要殷勤小心伏侍就是了。所以當寶玉勸說:「雖是如此,可我聽了,不知怎麼倒為妳的以後耽心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意思?今兒個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她這樣,自己悵然若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無精打采,回到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睡,種種不寧。』
顯而易見,當初平兒被鳳姐誤會遭罪時,寶玉曾貼心的爲平兒理妝安撫她。也是兩人心胸坦蕩,才沒有芥蒂。平兒作為小妾,在鳳姐這樣善妒的大老婆淫威下生存,就像賈母所言,一邊是喜歡偷腥的賈璉,一邊是盛氣凌人的鳳姐,生存不容易呀!除了本身的識大體耐得住壓力外,更要心態成熟能拿捏主子的心態。香菱際遇坎坷,一生中從未被呵護,面對過度的關懷,自會冷淡排斥,甚至對寶玉的溫柔起了戒心。香菱的處境比平兒更糟,而夏金桂的狠毒心腸,更勝過鳳姐。這時,香菱只是一個小妾,面對毫無憐香惜玉的丈夫,和忌恨她的夏金桂和秋桐連手,孤單的心靈毫無還手餘地。最後,只能一人獨自冷清的走向黃泉路,徹底從人間殞落。
80回寶玉對香菱的心意,從〈王道士胡謅妒婦方〉來看,想為香菱解危,求醫問藥的事。寶玉自己病剛好,賈母讓他去天齊廟還願。可巧遇上外號「王一貼」的道士。這外號是寧﹑榮兩府的人送的,指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其實,鳳姐以擅妒出名,以她們叔嫂親密的程度來看,為何不見寶玉代問?這也正是對於無法直言喜歡的人,表現了說不出來別樣的關懷吧。
中國文人在作品裡,寫景求其顯,寫情求其隱。晏殊這樣說:「心事一春猶未見,餘光落進青苔院。」詞人宴同叔在朝官場得意,人生順遂,這樣的人卻也有著對愛情的迷惑與渴望。更何況是感情敏銳豐富,一心在野不問世事的曹雪芹。儘管如此,寶玉還是將自己真誠的詩心,託付給黛玉了,作者安排了香菱去跟黛玉學習如何寫詩,顯見作者將他們的精神高度,放在一个層面上,遠遠高出眾人,可以為追求内在的豐盈與真實,而忽略外在形式。這樣心性的林黛玉,當然最不喜歡嬌揉造作、晦涩澀迷離的李義山的詩。曹公藉黛玉之口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那麼兩個風格完全不同的詩人,為何作者卻偏偏要提起李商隱?
李商隱是晚唐詩人,和《紅樓夢》的時代相似,都是作者眼中的末世,吏治腐敗,有才華的人不得志,有門路後台的,卻能上得青雲。詩,本是人情表達和人生觀的體現,李商隱的迷離隱晦的方式,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美,卻給了作者寫作的靈感,如何在這段"望之似霧"的情感上著墨了。書中林黛玉說了不喜歡李商隱。但她又說獨喜“留得枯荷聽雨聲”這句話(也很容易理解成此荷與蓮同種)。然後林妹妹又將“枯”改作“殘”,更多了一番意境,留给讀者更深遠的想象空間,想必曹公很得意自己表達不得不的技巧吧!
思想大環境的封閉性,因此,面對真愛時,便有了許多的遺憾,詞曲小說遂變成為情感宣洩的管道,含蓄隱約將真事隱去,或借物言情,藉此說彼。為了避開不必要的指責,而作者對香菱的用心和書寫方式,顯然還是被世人所疏忽,這種反襯的書寫形式,幽微細膩說不出口的感情,甚至不能不借助說夢的方式來表達真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