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海邊的曼徹斯特

一部極不適合在農曆春節觀看，但卻是一部有別以往總是喧嘩熱鬧的賀歲片，以樸素、平實、不炫技、不做多餘特效，貼近真實生活，且隱匿地面對傷痛、處裡傷痛的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可說是在近期之內，我所觀賞過的電影之中，最令人感到喘不過氣、心情沉重的電影了。

在電影開始的播放的幾分鐘，其實很難理解故事想要傳達些什麼？劇情要如何編排與轉折？只看見男主角Lee猶如行屍走肉，眼神毫無生氣與靈魂，像是對於任何事都顯得提不起興趣，日復一日執行自己關於水電雜工的工作及責任，並於下班之後於酒吧小酌，放鬆一整天工作的疲勞，然後再以沒有任何理由的怒火，衝動地與其他酒吧客人發生拳打腳踢的衝突，直至雙雙掛彩。

如此孤僻火爆的性格，在電影慢慢穿插過去與哥哥Joe，姪子Partick乘船出遊、一同釣魚的模樣，對照現在獨自一人居住在波士頓小鎮，除了工作與酒吧外，近乎與世隔絕的Lee，這麼大的反差與轉變，著實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使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樣的重大變故，才會讓Lee的個性有著這般巨大的轉變？

然而，不同於觀者急於窺探、理解的心理，電影反而以緩慢的手法，娓娓道出關於Lee的故事。

從哥哥Joe的意外逝世，作為故事真正解開所有疑惑的起點，描述為了逃避過往傷痛的Lee，在遠離家鄉許多年後，不得不回到位於麻州的曼徹斯特，站在冰冷的醫院裡，被迫接受哥哥逝世的殘酷事實，並在未做好任何準備之下，成了姪子Partick的法定監護人，迫使Lee除了叔姪兩代間的相處隔閡，一方面要撫平Partick的喪父之痛，一方面要面對自己不再願意想起的過往，以及還得同時面對擁有新生活、新家庭的前妻Randi，突如其來的劇烈轉變，使Lee因為這些接踵而至的意外插曲，有了重新檢視自己的機會。

透過鏡頭的轉換與抽絲剝繭，我們才發現不同於現在逃離家鄉、獨居異地的Lee，其實曾經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不僅個性開朗，是個時常洋溢笑容，疼愛妻子、疼愛孩子的好丈夫、好爸爸(雖然有時顯得幼稚了些)，有自己的朋友圈，與哥哥Joe和姪子Partick也維持良好的關係，這一點從他們經常利用時間搭船，共享釣魚之樂，便可得知Lee或許並非是多麼成功的大人物，可至少從家庭經營這一塊來看，倒也算是個挺不錯的好好先生。

只不過，一場措手不及的大火意外，奪走Lee三個孩子寶貴且來不及長大的生命，瓦解了一個小鎮平凡家庭的幸福，讓Lee的生活由此從雲端掉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與妻子深厚不已的感情，也隨著大火就此分崩離析、分道揚鑣，成了兩名懷著巨大傷痛，避不見面，彷彿從不相識的陌生人，將彼此曾經親密的關係，燃燒得一乾二淨。

那段充滿黑暗、絕望、悲傷的時期，雖然有著哥哥Joe悉心、溫柔的陪伴，可遭逢這重大變故的Lee，如同開頭的漫天風雪般，就此冰封了自己的心，性格也產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孤僻與冷漠，成了Lee保護自己的利器，甚至遠走他鄉，避免觸景傷情。

讓Lee重新檢視自己的內心，回憶過往傷痕的契機，便是哥哥Joe突然的逝世，使他迫於現實再次回到闊別許久的家鄉，接著再被迫站在律師面前，看著哥哥Joe生前替他所做的安排，而讓段不願想起、觸碰的過去一幕幕閃現時，我以為這將是一步走著老套路，會在電影之後得到不管多麼沉重的痛與折磨，只要時間，只要願意面對，便能獲得「救贖」的故事。

但我錯了，錯得離譜至極，錯得太小看身兼編劇及導演的Keeneth Lonergan。

看著與其說Lee是姪子Partick的監護人，更不如說是兩個背負著傷痛的人互相扶持、陪伴，而且比起Lee的一心想要逃避與漠不關心，反倒是Partick較常試著與Lee交談，也比Lee顯得更加成熟(哪怕Partick對於性這檔事的躍躍欲試，造成了本片不少幽默的會心一笑，可就整體而言，他的應對確實是比Lee成熟許多)，唯一較為失常的一次，是看著冰箱的冷凍雞想起冰在冰櫃時的父親，痛哭流涕近乎崩潰的反應，終使人想起他終究是個孩子，就算他看起來是如此地堅強、如此地比Lee成熟，也更像是陪伴著Lee的大人，可他終究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只是個還需要承受莫大傷痛的Lee監護的孩子，只是Lee的一再逃避、掙扎與糾結，才會使得Partick看起來比較像照顧Lee的大人。

再加上那場與前妻Randi終於兩人獨自面對面的片段，當前妻情緒爆發哭著道歉、哭著訴說自己還愛著他時，原以為Lee會在前妻真情流露地眼淚之下，逐漸融化冰凍已久的心靈，並在兩人的交談之後打開心胸，坦然面對前妻、面對過往的意外，促進兩人就算不能再次成為夫妻，也能彼此當個最熟悉的好朋友。

但事實並非如此，當Randi流著眼淚、哭著道歉時，Lee卻只是一味地訴說自己多麼受傷、多麼痛苦，並一心想逃離兩人面對面的現場時，我才明白原來不是任何傷痛都能用時間撫平，都能以遠離家鄉淡去，因為有些痛是用盡一輩子的努力，也無法真正鼓起勇氣面對，只能選擇抗拒、選擇離開傷心之地，寧可視而不見，也不要強迫自己去正視、去療傷，去復原自己以至回歸正常的生活，使自己不再是沒有靈魂的空殼，只是毫無異議地活著。

因此，正如我前面所說，這是一部貼近真實人生且未有救贖的電影，也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再太過年輕而有限的人生經驗哩，藉由電影體悟原來有些傷，不是說忘便能遺忘；而有些痛，亦非想要治癒便能治癒。

所以，無論哥哥Joe在逝世之前是如何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做出看似最適當的安排，可在電影結尾時，Lee那無法克服的心魔障礙，導致最後仍選擇逃離曼徹斯特，逃離姪子Partick的監護人身分時，更是證明了人終究脆弱，終究不是遭遇什麼事都能堅強、都能戰勝。

唯一慶幸的是，在Lee決定離開家鄉，尋找新的住處時，希望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小套房，而是有個獨立空間作為姪子Partick來訪時的房間時，我想，那是Lee佈滿灰塵的心，漸漸坦開的起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