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雜記 16

2019/06/0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1
早晨又去洗衣,等待中途拐彎抹角地在濕滑的巷弄尋蛋餅和紅茶。窄長的店內,冷凍漢堡肉和條裝吐司來來去去,兩側擠著不遠千里的外國遊客。是什麼讓他們想在某個下雨的早上坐在這裡凝視瑣碎油膩的菜單,等待一杯加了奶精的即溶咖啡呢?對面,友人點的抓餅像是摺好的襯衫。
2
一整天,氣溫有如淒楚的孤兒,這真的是四月的台北盆地嗎?把襪子吹熱,出門立刻又濕。是,這就是盆地。
3
唱片行沒開,走投無路,想到了永和的小小書房,便跳上六百多號的公車逕行前往。跨過了新店溪,在頂溪下車,沿著一條彎曲冷清的大路來到書店。門口軟椅一隻黑色老貓不屑一顧地蜷縮著。
店內選書很不錯,找到了《奧蘭朵》、《日熄》、《我沒有良心,我只有神經》等饒富趣味的書籍,最後買了之前就有在關注的泰國作家散文集《(p)》(結果沒有很好看,但是裝幀滿特別的)。閱讀桌需低消,吧檯提供數十種果醋和可以外帶的手工小圓麵包,但犯賤如我拉了把墊腳椅就四處舔書架嘖嘖稱奇將近一個小時。背景音樂是太好聽的日系後搖,幾乎構成干擾,聽了幾首,纏著店員問到底是什麼神專輯,什麼神樂團 ── 架上有售,「喵」:《期待已久的一日》。
給各位感受一下店門口有銀河飛逝而去的錯覺:
4
「小小書店其實並不小」,就因為三年前讀到的一句話,彷彿必須得親眼確認似的,就過來了。在三角窗口的淺色房子,多邊形,盆景如路燈折著整齊的脖子,四下無人,每個巷弄看進去都像照腸鏡,皺皺濕濕,陰陰白白。
5
回到市中心的永康街,想找間順眼的咖啡店喝點熱的,吃點鹹食。沒想到送上來的地瓜黑糖牛奶燙得杯子要起火,蛋沙拉三明治竟有加辣粉,嗆得言之無物。但禦寒的效果倒是都達到了,就是刺激。一班幼兒在樓上學畫,剛剛下課,正四處奔逃,呼朋引伴,把墨水抹在對方的肩膀上。家長和店員順應著孩子吵吵嚷嚷,十分鐘才驚覺該適時制止,因此前十分鐘有多少個耶,後十分鐘就有多少個噓。離開結帳時店員向我道歉,不過其實沒什麼,小孩講話至少有意思(不像我國中同學聊天難如登天似乎平常都吃垃圾食物),也不會拍桌踩地,掀屋頂,破牆壁,有耳機階可應付。這個咖啡店店員是我在台北遇到最可愛的一位,儘管她蒸氣奶泡打得跟我一樣糟糕。
6
五點半,濕漉漉的日落叢林,鼎沸車流。趕回影院看《爛情詩》。痛心疾首 ── 我是說若我因為懶廢沒有周折地從高雄前來台北看完這部的話。我會後悔到死掉。有些觀影經驗能讓你領悟到二分之一熱戀的感覺:你太喜歡某個人或某件事情,喜歡到根本無從描述或歸咎起來,只能眼睜睜注視著他走近然後經過,它發生然後變化,於是飄然滿足但又覺得自己整個都爛爛的。當時為什麼要排進片單呢,手冊上如此寫道:「《爛情詩》不只是一部失戀作品,它以大量今昔交錯的手法,綜合天馬行空的想像,透過燦爛的影像和純真的情詩,讓每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曲,都是療癒動人的自我追尋。」
線性的電影畫格靈巧地流動,情節導向的觀影直覺被角色的凝望直覺所收束、安坐、發射。拆開來看,它講述的就是一個中年大叔「追憶似水年華」的故事,配上流暢聰明的剪輯、俏皮對白和亮晃晃的音樂 ── 而且年華未必似白開水,更接近雨渣、殘湯、臭掉的粥、胃酸、放乾清潔之前的游泳池...... 老大不小的男主角,在承受又一次的感情挫敗以後,反芻餘地,嘗試重新組合過往的人生旅程,找出自己到底是在哪個岔口走歪、在哪個圍牆撞壞頭、在哪個海拔差跌得面目全非?電影語言自由奔放,與敘事風格十指緊扣,走時翩翩起舞,停時相依偎:生命流動,剪接流動;生命陣陣回聲,轉場運鏡一波未落一波又起;生命充滿觸發的路口,我們跟著角色直奔不同時態;生命一刀未剪,但回憶從指縫散落全是碎片。男主角在一台公車上腦補一個搖滾樂團悼念告白時刻的靦腆與雄心壯志,在一個頭疼病犯的起床時刻一腳踩空墜入嗆傷的水球場 ── 我們陪著他穿梭青春時光的黑歷史,目擊他耽溺、成長、作夢的模樣,其實那些平靜或聳動的傷,只是在某個殼子裡掙扎和躲藏。或許他也發現自己自始至終是懦弱的,因為不曾義無反顧地去追求什麼,但他也發現自己是強壯的,因為他記得這一切 ── 無關他人的一切 ── 藏在筆記本裡的爛情詩,年少天真的幻想和神經過敏,以及只有自己搞得懂、或者搞不懂也沒辦法的愚蠢理由。
於是就在這裡,就是這個只有你的地方。在這裡我們思索和撿拾,我們整理生命經驗中的有感,那些情緒與得失,那些來自他人的幫助與旁觀,隱隱相連的線索,念想,預兆;然後我們回神,接受這個遠遠不夠純粹、不夠符合審美標準、不夠理想的此刻人生,是不斷堆積而成的自然景觀。遺憾,因此釋懷。在這個地方,這個原點,帶著一抹略略疲憊但渴望的微笑重新啟程。
「我們的過去是奇蹟...... 我才不會說這種鬼話。」
7
詩是真的寫得很爛,但配樂實在是太好聽了。以為買的是電影票,原來是機票,坐椅原地起飛。和雨的耐性一樣聽了兩日的原聲帶,在臉書寫下反覆咀嚼的心得:
《爛情詩》是一部慘笑也燦爛的電影,飽含數段恥意濃厚、節拍生澀的戀曲,和每個對生活疲憊與旺盛的時刻所做出的種種反應與努力 ── 改變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還是一樣之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輕挫折。主角在又一次重蹈覆轍的早晨回望混亂的過往跌撞也似舞步,拉長了時態就變成哀愁與悼念微醉的散步。他發覺自己未曾長成一個熟練操作人生這部機器的人,他只是慢慢接受許多事物離他遠去,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又難過起來我很容易難過。不是對主角內心剝蝕開來然後碎裂的執著 ── 對青春期誤判的認真已然不屑,那只是瘋狂的台階下。令我著迷、震動、安靜、靈敏的端點因子也許不過是那絲毫憂傷。憂傷寫意,憂傷後設( _____ 之後,動物感傷),憂傷默默無聲,強而有力,卻不擊中任何表皮,只是貫穿。肉眼不可見的介質,暗響響得五官搖晃如帆船。憂傷微痛,那種持續干擾的小小疼痛讓你對集群疏離,對明示與控制失信,發著各式猛弱神經,萬般追索呼喚早已失去的珍貴的事物。憂傷突變,綻放睡意、錯覺、平淡、孤寂,讓你更在意超越自然與經驗法則的奇蹟,擁抱劇烈的失望。憂傷沒有因果,是皺掉的霧面,致使身處荒野般的深思,深思去碰觸自由的結界和底線,讓你疑惑但驚異,並再度因所有美好不可避免地終將逝去而導致一種若有似無盼望的,空曠輕盈的會意,反覆地深沈了那憂傷的引力圈,一個塌陷的黑洞也是一個熾熱無懈可擊的恆星。
當時著點於獨自回眸的落寞,和毫不停歇的生活之中必然的、不知不覺的孤寂,以及人類的「時間感」與宿命之息息相關:時間沖洗生命,有時候沖出來壞掉了,你還有記憶卡去看到底是拍壞還是沖壞。
遍嘗失戀之苦的男主角一直讓我想到小說《咿咿咿》裡的主角安祖,他們真的很像,又慘又神經質,對愛糾纏不休。節錄兩段:
a
他不想再開了。今晚要做什麼?(「幹自己去吧。」「我會的。就今晚。」)他想把車開去撞山讓山爆炸。佛羅里達沒有山。佛羅里達沒有瑟拉。沒有瑟拉;沒有未來。沒有棉花糖。安祖停止想像。
b
他感覺到自己要開始想瑟拉了。他繼續走著想著未來。未來。他腦中有些正在發生的模糊的景象,或不在發生的,似乎未來已經存在,讓他可以回家,躺在床上,然後想,像回憶一樣;像未來已經過去。
8
勾著草鞋和友人在買一送一日的星巴克寫字喝奶茶,有種加倍邋遢的感覺。沉浸在耳機裡流星雨般的 Miaou 樂團有效帶我脫離現實,但我還是很討厭看不見窗外的百貨商場角落 ── 一點點縫隙就好,戶外的動與室內的靜,或者反過來,那才構成一個城市。
9
將近十點,去看了今天第二部電影《自殺 X 檔案》,與《爛情詩》同是匈牙利系列選片「來勢匈匈」,但整天下來我只學到一個單詞「Siya」(ㄙㄧ,ㄧㄚˋ),打招呼說再見都可以用。《爛情詩》裡有一段是國際會議,同時以波蘭語、德語、匈牙利語交談 ── 完全聽不出差別在哪裡啊(難怪男主角會使用外星語與世隔絕......)。
至於《自殺 X 檔案》,高壓緊繃的劇情線、簡約而飽和度低的美術風格、整體氛圍和收場方式都不是我偏愛的類型,不過分段時的過場畫面總是上下顛倒的濃霧布達佩斯空拍,我覺得很有意思,彷彿意圖要抖落什麼。而幾句幽默來得太突然的台詞也值得紀錄一筆:「想跳樓的人不會帶著三明治」,「快工作吧沒時間恐慌了」。隨處可見的性別對比頗有機鋒,經典的男性傲慢與女性乍看是脆弱的堅韌,不著痕跡地呈現在角色形塑中。
在午夜散場後一個小時內我還是不斷聽見女主角呼吸困難的聲音,導致表情一直十分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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