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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將盡,倒出麻布袋裡的字句一一檢視:
a「你的憂愁,我不在意。」
b「我夢見我虛幻所以明天會下雨。」
c「讀萬卷書之前可能要先打好幾萬個哈欠。」
d「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我不去想,身後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e「假如我從未來過這世界 / 我會是這個世界的什麼? / 也許我會是淑德婦女門口的一盆花 / 會是破牆而出的知了,會是路邊被車揚起的塵埃 / 會是被萬物倚靠的牆面,會是黑夜裡沒有情緒的空氣。」
f「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可愛,或者,即使世上沒有什麼真的值得任何心靈所愛,而多愁善感的我必須愛有所及。我可以濫情於區區一個墨水瓶之微,就像濫情於星空中巨大無邊的冷漠。」──《惶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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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冷的午後四處尋覓奶酒咖啡與鹹派安撫鬼叫的腸胃。沐鴉咖啡店內播的唱片宛如拖吊了一根舌頭,唱的不知道是「我走進官場的震央」還是「我走進棺材的正中央」。會知道這個地方是讀了黃麗群一篇拍攝地選在此處的雜誌採訪,頗有冷酷仙氣。兩個禮拜後她出了一本新書《我與貍奴不出門》。追隨這個機智又頹廢的散文作家已久,每每她雙手一攤散出點字來,就覺得是魔法,酒變成水水變成貓反正都是液態那樣,邪教地憧憬。
3
上半段小說提綱:
頻頻幻想著一條幾乎挑斷筋脈的長長割傷,好在她有一整籃作廢的紙張可以止血。他們給了她一台安靜的打字機,必須寫出幾個下流的章節直到有人為愛所迫以刀尖懸掛於眼珠逼她念完所剩無幾的台詞:「寫作是精密的運動,手腕並不比眼睛來得要命。」她要無中生有,行使創作者可悲但無止無盡的權力,虛構幾個可以被追問的主題,以求被放生回黑暗難忍的地下室。「自由,嗯,自由是我們選擇求生,但坦然面對存活的愚蠢和卑微。」他們不曾察覺她任意刪改了字彙在他們思想裡的流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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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第一天。踏著積水在西門町走跳,果不其然是個令人生痰的死地方。開幕片《大體臨門》白目至無恥的地步令人鼓掌,映後現身的編劇卻是個面不改色的冷靜女子,提到「原本擔心片名不吉利會影響票房,想改成《喜從天降》。」看過就明白這樣鬼混又用心的電影不管叫什麼都很涼薄。其中一段是死者的鬼魂拜託屋主男主角去陽台的屍體旁吃一鍋冷掉的牛肉燉湯(死者的外傭煮來祭拜的)。「因為我看得見吃不到很難受,你吃一吃然後描述給我聽。」然後男主角就嚼嚼說「紅蘿蔔很紅,牛肉很軟。」「啊對,那是半筋半肉。」我到底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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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台北國際交流攝影展苦行,400 公尺的動線走了三個小時,腳掌盤根錯節。其實斬獲甚豐,也遇到許多組饒有趣味的作品。創作者似是已然厭倦僅僅把照片印刷在紙上 ── 至少得各種紙都來一遍,要薄沙、玻璃、鋼筋水泥和可食用餅乾。主題不外圍繞在夢境 / 記憶 / 真實 / 人群 / 自己,像是爭奪將死未死之物得群鴉,這邊髮膚飛揚,那邊內臟破碎斑斕。至於獵物。獵物是作品的原貌,作者的投射,體內痛楚仍存但總有個仰望著什麼的解脫感。
邊走邊嚴肅地思考當代藝術、觀念藝術和前衛藝術到底都在搞些什麼:沒有結論,誰知道呢。當代就是關於這個時代的阿雜事,觀念就是反覆排列組合、打碎碎掉之物的遊戲,前衛則是不斷後退、後退到可以旁觀自身...... 一點營養都沒有。影像存在,一切不存在,其中的意義就足以涵括了被攝物與觀者的生命經驗、美感表現 / 顯相手段 / 後製技術參與的疑慮,以及無所不在的儀式感。影像是逼近現實但非現實的、隨機無理的流動狀態,那種暫時與更宏觀的循環切割的景緻,假活不死的標本。
攝影鮮有創造,但揭示藝術的「在意」:就在那裡。美好、苦難、無聊、幽默在那裡。寂靜、瘋狂、昨日、明日在那裡。意識在那裡,無意識也在那裡。而我和此刻真實待在這裡。是觀景窗前也是後,快門的聲響裡也在外,是夢和幻象自由穿梭之境,在某一個世界停下來,在另一個世界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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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組照片是作者帶著一床被褥和眼罩,在各個人來人往之處席地而睡,然後自拍。看起來就像剛從溫暖的榻榻米上瞬間移動到賣場、大學門口、火車站,倦意很深,顯然還沒醒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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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名片的手速堪比藝廊菜鳥公關。回到青旅一張張排開,像一個人玩翻牌對對樂那樣輕鬆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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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展場時不知為何跟一個外國攝影師聊起來:主要她說,我聽。詳盡地介紹了每個系列作品背後的意義、動機、拍攝與印刷方式、一些複雜的器材和隱喻...... 受寵若驚且非常慚愧,只好努力假裝聽得懂她在講什麼,心裡飛奔過一條條奇怪的譯句如:「隕石坑鍋爐泡」「泰國朋友的鼻子較油」「泳池乾掉了」。無比惶恐,原來換個語境可以如此徹底地治療一個人的涮嘴症。但我最後還是忍不住提了一本 zine(還不知道為什麼講成 blue comic)畫的是一個「游泳池作為生物」的故事。對話混亂地結束,逃走,導致後來逛每個攤位都裝作瘖啞人,並懺悔地去追蹤她的 instagram。這才發現她是本屆台灣文博會主視覺的設計師...... 那感覺像是眼睜睜看著鬼盜船被海怪吞掉的傑克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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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後重拾信心與一個香港攝影師相談甚歡。他拍了一系列令人下顎坍塌的作品:關於家鄉一個極醜的類殖民地標「金紫荊」,與環伺在外的庸俗氣場 ── 「你看他們都穿得很 colorful」,他說,指著照片裡拿廣告布條或自拍棒與金紫荊合影的中國旅行團遊客,「花花綠綠,黑白黃紫」。前前後後大概講了三次 colorful,我只好游刃有餘地找出對應的中文:鮮豔、花俏、飽和度高。攝影師是個幽默的人,偷拍別人拍照,而且拍得跟他們景框裡的一樣醜,絲毫沒有洩漏一點反胃但觀眾能帶著反胃與色盲離去,一邊想著討論歷史的荒謬何其無聊。他拿起一個作為觀光紀念品的電動水晶球,裡面是比例跟摩天大樓一樣巨大的金紫荊。「香港根本不會飄雪啊,」他抱怨。「這個球還會唱中國國歌和放煙火,我打開開關給你看一秒。一秒就夠了,再久會瞎掉。我去店裡買的時候還得遮著眼睛呢:我要這個,快給我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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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段小說提綱:
整個晚上,她盯著海,手裡轉著一支打字機上拔下來的鍵盤。從 A 到 Z,再從 Z 回到 A ...... 小窗裡的海,看久了就像一瓢水、一杯茶,具有星球表面那樣的弧線。她渴到不渴,睏到閉不上眼。她感到眾生顛倒。又有人帶著紙捲下了繩梯,步伐凌亂不拘,卻毫無數字搖滾的精妙。「精神性的性,」他們推擠彼此的手肘,吹著口哨。精神性的猥褻與愛。她笑了一下沒人看見,誰都以為她不懂笑。她交出徹夜未眠的夢境,一條長長的、無痛感傷痕,流血流得優雅像楓葉飄落,綻放有如磨磨飛飛的魚鱗。
她坐下,喝了點水,抽了點煙。盯著海。日出以後,海變得髒和繁複。一個男人繼續待在暗處。Z,折返。A,終始。她幾乎要把他錯認成馬林。她盡快睡著。馬林總是不遠千里地來到某個人身邊,只為了持續詛咒或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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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為什麼有人可以這樣不告而別。所以我寫了一首歌叫
Goodbye。至少我要跟他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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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住在外面反而無夢。就是棉被太薄,空調如雪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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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沖一杯超濃奶茶看著車燈流過高速公路,螢紅銀黃,一條貪吃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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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為過往那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感到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