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台北雜記,手稿還有一整疊。拖到忍無可忍繼續騰寫。)
1
「歷史不讓你感到毛骨悚然嗎?不是因為人們彼此割破喉嚨且未曾歇手,而是因為這一切都不算數,人類會忍受一切!一切!」
睡前讀物,輕薄短小的書寫滿腹牢騷,猶如符咒。
2
「沒有新鮮的肉體還奢求心靈上的小清新才是自作多情,丟人。」早上和媽媽通訊,一言不合就要綻放惡意。她說她有幻肢痛 ── 五體健全快活不已。
3
洗衣機店那整面整面牆毫不出錯的迴旋令人平靜地思考世界末日:衣服在洗,只能思考。或者去租錄影帶,去喝燒酒,與玻璃杯相瞪視。來來回回地走了三次,漸漸受夠步態緩慢東張西望的人了。他們到底在看什麼呢?不甚有趣的畫面,說著不甚有趣的言語,想著不甚有趣昨日。我在想週六晚餐沒點的一盤打拋豬肉飯,還有衣服在洗我除了等待,還能做的事情。
4
怕是誤會了什麼,大廈搖搖欲墜地站在街口,沒有人擔心你擔心的事,例如一塊自由落體的磚,有如急速中暑。在這個城市還沒熱起來的時候,你從適當的距離外看見一個跟你行走頻率一樣的路人,隨即拐進了不同的岔口,內心不禁冒出一股迷惑,好像這所有的彎彎繞繞、出現與消失、同時與錯開、動靜與聚散,都是早已被指定好的,而你只是依循。
5
索求連鎖咖啡店的價格和獨立咖啡店的氣質,沒心沒肺。正午十二點在大安區游牧,僅有一間金屬藍的咖啡店開著,店內客人稀疏,大多獨來獨往;一條明亮乾淨的長廊,灰色的陽光從小窗源源不絕地流向吧檯,背景音樂的薩克斯風吹出躺在地面上的重泡泡。
揀了一個有燈的桌位坐下,隔壁是小學生的木椅,看起來非常難坐。下午一點半過後人潮漸豐,吧檯像個延長線插座接滿了人手與杯子。天色陰暗起來,廚房開始飄出烤麵包和甜點糖漿的味道。
6
星期日的午後,聽著 Ben Christophers 的
Sunday 走上公館水岸的山路:
What ever you feel I'm sure you'll be the only one
I hear you feel
The same way how can I escape without you
Can't wait, can't wait
To see you after sunday
7
其實是來看寶藏巖光節聯展《野景》的,心心念念的更加是尖蚪的貓飯。入口處多了間「三貓俱樂部」,料理偏台式,看起來也十分親人。光節的裝置展覽隨處可見,有意思的倒只有盡頭處幾間黑暗的小盒子,有些可惜;又因行人渙散,兒童熙來小情侶攘往,致使該暗的不暗,該靜的不靜,心有不甘。又不似台北雙年展或攝影交流展,每篇沒人在看的展覽文案都是佳作,能讓我像個傻子黏在上面細細品味。多數的佈展理念過於侷促也過於嚴肅,沒有迷人的玩性。Mean。不過我很喜歡「噪景」展間的工藝,使用木材、電路板、支撐金屬架等人工材料做出精巧的「仿自然留聲機」,組合木魚、鈴鐺在年輪上迴旋,擠壓小型風箱等聲響,循環播放蟲鳴鳥叫,溪水潺潺。模樣可愛,聲可擬真,卻全是機械的以假亂真,有種寧靜真空的寒意。
另一室「晷跡」是聲光實驗作品,仿如人造衛星震動的視線劃過即將變成黑洞的恆星表面,或者只是某個行星的背面,留下若有似無的燙痕。有什麼,令什麼,無端動容。
8
傍晚在銀灰色的窗口坐下吃飯,看著河水、山脈,與穿行其間的公路。顛倒畫框,汽車像纜車那樣移動,未曾歇止。河濱有空拍機睜紅眼睛,樓底有人梳髮自拍,隔壁桌用外語聊著似是深刻的話題,像是童年的貪心、過世的作家或猛禽帶給他的啟示,話聲柔緩慢拍,彷彿不斷流向北方的河。
9
入住新的旅舍,洗澡、洗衣、採購洗衣袋洗衣球、對付水量極少的洗衣機、尋找正直的洗衣店,就耗去了上半夜與下半夜。外出買宵夜,空氣飄著露水尺度的毛毛雨,排隊等待的時候,兩個騎腳踏車的大嬸吼著阿彌陀佛經過,那聲勢與爆發力彷彿推著孔徑二十公分的大砲衝向前線。剛煎好的蔥抓餅在手中滾滾燙燙,趕著回到房間忿忿不平地在床尾啃食,心得極其陰暗。
10
硬幣多到花不完似地投進烘衣機,這才開始感到穿著陽光曬乾的衣服成長的人鐵定與穿著烘衣機烘乾的衣服成長的人面貌迥異:前者依賴好天氣維持生活品質,後者依賴足夠的電力。襯衫與襪子盤旋有如花俏的群鳥,從陽台上丟失的鬼。
一個瘦男來取衣,裝在喜宴紅的垃圾袋裡,其中有套黑蕾絲內衣。
11
一個人手拿啤酒在午夜的西門町巷弄遊盪,19 度,微濕的風,地面積水踩過去會有掙扎聲。熱炒店,海產店,居酒屋,前場觥籌交錯,蝦蟹在水缸裡無神爬行,後場叉筷堆成假箭山,碗盤宛如飛碟特攻隊。有些已經收攤了,巷尾水溝的泡泡和油漬像是活的有觸手。
12
「叉下電,吹下水,嘆翻陣,敘下舊。── 內有雅座」
港系廉價俱樂部大門文案,鴛鴦奶茶像檳榔一樣在賣。沒有霓虹燈。
13
紅樓外圍的酒吧護城河,每個菸灰缸都滿滿的,年輕尖銳的笑鬧聲一陣陣拔高,迎面走來的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看你也不是你。坐著的人,表情各異,興奮、傻意、失望、無恥 ── 但透著同調的茫。茫很軟弱但茫有茫的美麗和憤怒。回身朝南走,高低不平的騎樓底再度一片暗然與靜默,通往地下室的階梯煙霧繚繞,窄巷盡頭苔蘚一樣長著難以辨識的光點閃閃...... 原來這才是西門的逢魔時刻。那些暗自顯眼而在白天被人群與日光雜沓所糟蹋的風景,唯有此時才不粉不墨、寂寂復寂寂地自動拼街於大路,深街,窗扉,鐵捲門。
14
「我們會持續不斷地追尋『確定的』身分認同,也會持續不斷地逃離它,不論在什麼地方,在塵世或天堂。」想起片片段段在抽屜底下讀她十年前日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