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書寫】影子仍面向潛伏|無數的啟程與停留:後記「影子仍面向潛伏」

2022/03/0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記憶是一條潛伏的路,人們以相近或者殊異的交通方式,迂迴其上。
有時,人們的目光一路順向、筆直前往,猶如細長管線中遵從著物理原則的液體;有時,是難以預測和捉摸的粒子,形成許多條貌似逸散、迂迴的路徑。
在某個時刻、某個位置、某個事物的交會之際,人們再次意識到記憶的痕跡,或者曾經熟記的路徑,以一種陌生的型態安靜地寫在視野所及之處。
沙沙作響,在尚未成形的地圖上,縈繞成了另一條路。

紅路

《紅路》(Red Road)是系列的最後一場,但也可以說是我思考這次電影書寫的起點。影片以一座我生活過的蘇格蘭城市Glasgow為版圖,劇中主角們在其中窺探、藏匿、潛行、搜索。這版圖既指涉確切的物理空間(街道、住宅、路牌),予人視覺的重複與變異,也涉及情感層面,伴隨時間軸度而變化。有時感到昏黃、霓虹、金屬綠般奇詭,有時卻忽地向晚,或大塊蔚藍。
隨著劇情前進,角色漸漸立體,但那些在電影正片之前、暗藏心思與謀劃的夾層,似未鬆脫......
女主角賈姬的身份,教人聯想到電影觀眾。城市的影像,透過一座座閉路攝影機,傳送到他眼前的多格螢幕。透過手指和槓桿,視線得以調校,目光與即時影像的距離保持警戒與動態,一連串步驟決定了賈姬如何判斷遠方人們的安危,是否拿起電話,通報警政系統介入。
直到一夜,男主角克萊德意外地從她的凝視中現身,成為螢幕上閃動晃移的光影。
面對電影銀幕(或各種電子螢幕),看似安坐的觀眾,或許也想像自己能召喚、能存取、能感受某些神秘,或對應一些普遍的人類經驗,因而調整自己沉浸或抽離的程度。在工作坊時,我時常向大家提問,試著從各自的回應中,察覺同一片底下彼此思考的路徑。
片名「紅路」的指涉究竟為何?片尾是好的、或合適的嗎?你希望故事一開始,賈姬發現了克萊德嗎?兩人剛出場的時候,你覺得他們是怎樣的人?並在書寫練習時,一)邀請大家用自己的方式敘述、或想像其他的故事版本;二)撿拾片中閃現的、四散的線索,描繪這座城市。

明天,最後一天

相較於《紅路》的生死懸念與謎題,復仇的迴旋與猶疑,泰國導演納瓦波坦榮瓜塔納利改編自回憶錄的《明天,最後一天》,則提供了明朗的設定:觀眾已知你的死亡將至,但主角卻不知道。
每秒的死亡數字跳動,自殺致死的排行榜圖表,與黑底白字的字卡,給人冷硬冷冽的距離感。然而,與此相對應的數個生活短篇或切片,引領我們十分靠近一個個私密的、公眾的尋常場景,構圖緊密但速度悠然的鏡頭,彷彿生活就要這樣綿延下去,使得隨後(隱藏在畫面之外)死亡降臨的靜止、無聲、空缺、退後,悄然洩露了異樣的感受與質地。
片中的異樣和異質,還包括窄寬不一的景框比例,以及揉合了真人訪談和實景演出、廣告棚拍、肖像靜照與新聞檔案等媒材,而組合成一部帶有「散文電影」(essay film)(亦稱論文電影、日記電影)氣味的作品。
其中,一場流淚的戲,開啟了我們對於「女演員此刻必須哭嗎?」的正反討論。彷彿發生在遠方的一場車禍、在她身旁的化妝師與經紀人、背後的絮絮人言,以及手機彼岸的通話對象,甚至攝影棚的鏡頭,皆強化了我們對她的凝視與推測。此刻的她的臉猶如一張畫布,或一張即可拍的顯影,甚至一則故事的註解。
我覺得很好的是,她暫時遠離了面向鏡頭的位置,走向視野的深處,旁有一尊靜定且突兀的獅王(還是獅后?)坐像,有如護衛。有學員覺得那像是她的化身,因為她取代了過世的女明星,獲得了通告的角色。也有學員察覺她整個段落持續吃著零食的姿態,彷彿努力向內壓抑、消化著這樁驚人的意外,很能詮釋此刻她複雜的感受。
如果你是這些段落之中,一位倖存的人物(或死者),你會對當時的自己或旁人寫下/訴說些什麼?如果你是編導,你想怎樣編排、重現這些「今日場景」......

第六十九信

捕捉空缺、凸顯影音媒體的存在,以及著重姿態與動作等特點,也見於林欣怡的短片作品。《第六十九信》以實驗的手法,結合書信文件、人物訪談和戲劇表演,描繪一段白色恐怖歷史與政治犯/受害人的主題。
寫下信件的施水環與胞弟施至成,在片中曾短暫以黑白影像的大頭照閃現而過,成像在膠卷底片形成的「影像流」之中,但他們並不是影片唯二的主角。他們既是他們自己,也意味著其他人。留存在六張犁的墓碑姓名、判決紙上的「犯人」,不僅一層層拼湊白色恐怖集體記憶的局部,也牽引觀眾面向一個個狹長的、始終未明的歷史通道。
歷史能否再現重訴?記憶為何隱沒噤聲?這些叩問在片中並不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處理和提出,反而是透過詩抄和家書的字跡轉印、反覆敲打鐵扣的動作、布料與衣物的鋪排或包覆、演員遞送便當盒至屋內天花板夾層的描繪特寫、人物行走在建築物和林間的姿態,以及在聽覺上持續放送的放映機械運轉聲響,共同施作一個個影音現場,織出往往多重的內在面貌和隱密難言的感受。
有學員直言這部作品「草率、不夠全面」,也有人困惑於當時收發信件的具體實情,「第六十九信有沒有內容?」。對於人物/演員身份的未知和某些物件所代表的指涉對象不明,激發了大家許多猜想。來回檢閱影像片段的過程中,即使有些答案彷彿呼之欲出,但仍留下一座同樣也似無止盡的密林待考掘;背影與灰髮、鐵盒與皺紋,雨滴墜下而遺留的水紋,繼續迴盪。

千日千夜

搭建場景、沒有終點,用來形容《千日千夜》也同樣適合。相較於《明天,最後一天》,這裡由更多個段落組成,有的人物靜默不語地凝視,有的人物對談卻彼此難以招架。有的人物十分容易略過遺忘。
「都已經九月了」。一對老夫妻在市郊的山坡長椅上,背向鏡頭,遠眺整座城市,上方的雲層極厚。城市景觀是在導演的專屬片廠製作合成的。
「看得出來你們有很多事要談。」一對夫妻,一左一右隱沒在市場人群中,兩人一靠近,先生就醋意大發,戰力滿點。魚攤販的檯面上,結凍的魚頭也張大了口。「你知道我是愛著你的吧?」
書寫練習時,我邀請大家想像,一)若你是其中一個「沈默的」角色,你在腦海裡如何回應旁人,或這個世界;或者二)選定或創造一個角色,描繪一下你如何來到這一幕,此前你的經歷?以及你的下一步......
在低彩度的世界,年輕人與愛情歌舞的故事,似乎容許淺色和日光的穿透與蔓延。而在一個青春洋溢、相近的坡道構圖之中,換成了一位失去信仰的神父,嚴密的牆面和灰窗取代了大塊天空、路燈與樹林;站立旁觀的人群,取代了餐館戶外座位區的隨興眼光。他在自己的夢中走來,走向即將被釘上十字架的厄運。
一支敗軍在雪地走去,情侶在廢墟上空漂浮,氣惱的牙醫在酒吧聽著聖誕歌曲。片末,男子停下他拋錨的汽車,在無人的荒野路邊打開車門和引擎蓋,天空的鳥群飛遠。仍是老夫妻的同一個九月。
關於電影書寫工作坊的問與答
Q1:你提到《紅路》是思考這次電影書寫系列的起點。你是透過真實生活經驗,邀請大家一起進入記憶之城......或者,基於過去書寫引導的經驗,或者選片經驗,影響你選擇這四部片?或許,這是以一部片為起點,連結記憶、調閱資料庫的過程?
王冠人:結尾都是看不到正面、或看不清楚角色人物臉孔的片。人物在電影末尾,處於「準備離開」或「再次回歸」的狀態的電影。
Q2:電影書寫工作坊的流程,是在放映後,先講述對電影的印象,再來是你的整體分析與對觀眾提問,最後半個小時才進行書寫。這個順序是如何決定的?你享受實際在高雄文學館舉辦的過程嗎?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妥當的情況,覺得可惜和後悔,甚至,你有沒有感覺到遺憾?
王冠人:讓大家可以結束在各自的書寫。蠻享受的,沒有不妥與可惜。此外,期待大家可以搜尋、建立自己的主題片單。
2021年11月12-13、19-20日,「影子仍面向潛伏」電影書寫工作坊,主持人王冠人。

電影書寫工作坊/選片 _ 主持
生於1982年,高雄人,電療聚樂部成員。格拉斯哥大學電影新聞碩士,曾任大學兼職講師,參與多屆高雄電影節工作,擔任2020年人權影展聚落工作坊講師,近年多帶著各式影片與高中生工作。現為自由接案的影視書寫工作者,文章散見個人部落格、《放映週報》、《電影欣賞》、《關鍵評論網》等。
活動紀實/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_F編
1988年出生,高雄人,現為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2014年以「現代詩的語言問題」研究,畢業於成功大學中文所,長期進行手繪、記錄、跨領域藝術與聯覺的解讀和互譯,嘗試將文本分析的技術轉化成藝文參與的基礎,現正於高雄文學館從事文學跨藝人體實驗。
跨藝實驗線:電影書寫系列
「跨藝實驗線」是高雄文學館結合不同藝術領域與文學連結的推廣形式。電影書寫系列是以工作坊的形式規劃,邀請不同專業影評人,以其觀影理念為策展基礎,設定播映主題、選片,再搭配相應的書寫方法。
電影本身已是一種文學載體,它可以在最初即是詩影像,也可以進行文學改編,影像也可以乘載文學特質和詩意。因此,當文學與電影結合,除了「書寫」,更期待讓原本不熟悉影像識讀的學員們,透過細讀影像,無論是解讀影像語言、析辨影像語言的詩意,甚至嘗試解讀影像敘事語言比較繁複的電影,來習得文學的跨藝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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