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曦好夢
劇照 / 好威映象、金馬影展
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於二〇一〇年的作品《烈火焚身》近日將於大銀幕重新上映,特映會之前,我和編輯室的同事們一起穿梭在台北的街道尋找著曾經存在於台灣新電影裡的場景。聽聞待會要去看《烈火焚身》,同事一直告訴我結局的震撼只能親自進戲院感受,一切似乎只能親身領會,無法言傳。
電影散場之後,我忽然間覺得慶幸,慶幸這份致命後的唏噓,還有一些孤絕、蒼茫、淒涼,都是我一個人未經影響的感受。另一面,我再次慶幸著世界上有電影存在,除了《一一》裡的經典台詞,於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我永遠能在電影裡看見世界的背面,人性的反面,看見另外一種選擇,甚至可以說,因為有電影的存在,讓我不斷地延續自己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
《烈火焚身》的荒漠大景讓我想起一九九四年的南斯拉夫電影《暴雨將至》,也如同片名字意上的遞進,「暴雨將至,烈火焚身」,兩部作品都是種族、宗教衝突底下的人倫悲劇,以龐大的死與生,帶出仇恨不停輪迴的荒謬,米丘曼契夫斯基沒有為《暴雨將至》的悲劇做出定論,而這份對人性、愛恨的探問,在十幾年後的《烈火焚身》,找到了一種解答。
《暴雨將至》將角色之間依序發生的故事拆解成三個段落,重新拼貼成另一種敘事方式,讓觀眾跟著劇情來到第二、第三段落,才能將其重新圈成一個圓,這樣的手法也呼應著片中出現兩次的「Time never dies. The circle is not round.」,時間恆常,輪迴非圓。故事的第一段,被指控殺害馬其頓人的阿爾巴尼亞少女躲進了東正教修道院,立下默誓的馬其頓年輕修士為保護少女而欺瞞院長,因此被驅逐出修道院。臨行之際,其他修士都知道離開了修道院,二人的生路渺茫,但沒有人願意涉險以保其性命,最後,少女死在了同族兄長的槍下。少女與修士跨越了宗教、種族、語言,只是將彼此視為純粹的個體,但世界沒能理解差異底下,每個人生而為人的共通性,更加荒謬的是,原本以保護我族為名的復仇,最後卻將槍桿直指血親。
兄長的槍響作為第一場悲劇,在這之前,少女的性命也曾被馬其頓人所拯救。闊別故鄉多年的攝影師亞歷山大,卸下了在倫敦的攝影記者一職,回到老家後他仍念念不忘阿爾巴尼亞裔的舊情人,卻沒想到族裔之間的仇恨更加嚴重,槍枝與復仇成為故鄉的日常,任何理由都可以是攻擊的手段。面對組織復仇的同族人,亞歷山大和修士做了相同的決定,他堅定地牽著少女離開囚禁,最後,卻死在了同族人槍下,面臨和少女同樣哀戚的結局。亞歷山大的犧牲最後迎來的結局是少女也同樣死在仇恨裡,而遠在他方的倫敦,也正上演著一場仇恨的殺戮。
從電影的開頭,遠方的烏雲密佈,直到土地被染成血海,暴雨仍未來。我很難相信暴雨之後必有晴空,畢竟在電影 / 真實世界裡,仇恨都成了一個無法終局的輪迴,輪迴的圈裡只長出了更畸形、更盲目的恨意。但在我們成為怪物以前,生命會不會能擁有另外一種選擇?如靜默裡真正善良的修士、不再旁觀,選擇介入的攝影師、死亡之際,仍為愛熱烈的少女。
《暴雨將至》的沈重帶著一股絕望,這份絕望來自悲劇一再上演,曾經滋潤大地的雨看似成為籠罩在巴爾幹半島上的烏雲,人類看似無法逃脫憎恨與復仇的輪迴,而選擇善良的人終將難逃宿命,但暴雨之時,為的都是天明放晴。在這之前,我們或許只能悲觀的相信,血色的大地會被洗淨。
群鳥飛過黑色的天空,人們在疼痛中等待,在土地不再染血以前,我們只得漫長的等待暴雨將至,烈火焚身以後的世界。而十六年後的《烈火焚身》似乎出現了另外一種生命的選擇。
《烈火焚身》的結局同為一場震撼的悲劇,一對加拿大的雙胞胎兄妹在母親死後,循著遺囑的要求回到母親的故鄉黎巴嫩,送交一封給無名的哥哥、一封給似乎已逝的父親的信。電影將兄妹的尋根之旅與母親搬遷加拿大以前的過往身世交叉剪輯,妹妹踏上了母親曾經居住的社區,才開始理解失語的母親,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非人經驗。
(以下情節部分劇透,結局未暴雷,但請謹慎閱讀!)
身為基督徒的母親娜娃與巴勒斯坦裔的穆斯林教徒相愛,二人決意私奔,和《暴雨將至》一樣,在槍響以後揭開另外一場同因宗教、種族而起的悲劇。內戰爆發之後,娜娃曾到難民營尋找被迫分離的兒子,於是喬裝成穆斯林搭上巴士,未料巴士遭到基督徒攻擊,最後一刻,娜娃拿出她的十字架項鍊以表身分,且試圖拯救車上的孩童,但孩子還是在她面前被槍殺。戀人在眼前被殺害,至親骨肉被迫分離,陌生的穆斯林孩子又死在她的面前,歷經如此巨大的創傷,殺戮竟是以信仰為名,而踩在腳底下,燃燒成復仇之火的全是何其無辜的性命。
娜娃成為復仇者,最後因謀殺基督教派首領而入獄,她的兒子也成為戰爭底下的劊子手,沒能找到兒子的娜娃毫不知情自己曾與孩子相見,最終,二人以極為畸形的方式聚首,娜娃至死之前,都沒能從這場驚駭裡發出悲鳴。
(劇透結束!)
如果說《暴雨將至》是因為愛而打破沈默,《烈火焚身》則是因為愛而選擇緘默。這份愛所伴隨而來的殘酷真相,或許並非是那對雙胞胎兄妹所能承受的,但如此巨大的家族史,若只讓母親一人承受,似乎也過於殘忍。如果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在一起,母親終其一生所尋找的意義,綿延多時的思念之情,終究在生命終結之時,下起了一場救贖的大雨。
這場落下的大雨,為的並不是(也無法)消解痛苦所帶來的創傷,是為了停止仇恨再次輪迴,是為了揭示,在恨以外,或許還有其他選擇。
真相帶來的後座力看似與消解仇恨有所衝突,如同前文所譯的「輪迴非圓」看似相悖,但輪迴作為週而復始的循環,亦代表著一種圓滿,而圓滿終究是一種空無。這場空無,意即在時間恆常行走之時,終結憎恨,迎來解脫的方式,唯有打破人世間悲劇般的宿命。而能將恨消弭的反面的愛,或許就和電影裡的那兩封信一樣,一加一不一定等於二,愛與恨相纏而生,是無愛亦無恨。
十二年前,《烈火焚身》在台上映的電影中文主題曲是 Tizzy Bac 的〈我們〉,十二年後,它再次回到大銀幕了。走進電影院之前,想推薦你 / 妳另外一首歌曲,有點電子,有點蒼白,有點希望。
延伸聆聽:心電樂 Heartones〈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在一起〉
整個世界在閃耀
當我和你對望
恐懼它不見了
當我們緊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