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愛能讓人暫時脫離死亡,怯懦來自不去愛或愛得不好。」──《午夜巴黎》
早上
樓上有人不斷跑過令艾倫憂愁而難以瞑目。他做了許多混濁的夢,夢裡有壞掉的燈吊在昏暗的房間,結不完的帳單和跳針的曲目。他在睡前想念太多事物,這導致了甦醒的暈眩,彷彿一抹微笑在告別式浮現。他多麼想要做點清澈的夢像是和某人喝著同一杯氣泡水然後來到下雨城市的邊陲散步。下雨,艾倫想。下雨的時候我們跌倒然後幻想這是一片晴朗的山坡。下雨的時候我們羞怯散步然後消失在景框之外。艾倫折起身體,垂直雙腿,聳聳肩膀。他坐在睡袋裡,舉目所見是一片陳舊,彷彿褪色的海岸照片,沒有人在遠處撐起一把傘。
桌邊的啤酒罐長得像一把尺,尺是綠色、冰冷、堅硬的,像死掉的青竹絲。艾倫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把罐子推開,底部的水漬乾掉了黏答答的,讓他想起在生態紀錄頻道上看過的那種口乾舌燥的遷徙:大群野生動物在質地粗糙的陸塊表皮背著太陽行走,舔拭濕潤但骯髒的泥水灘 ── 艾倫總覺得那隨時要蒸發的滾熱小池子幾乎要淹沒他了,這使他難堪和過分哀傷。樓頂的人穿上拖鞋繼續馳騁,伴隨一台掃地機器人撞牆的聲音。艾倫決定拉開窗簾如果這已經是下午四點,一隻蛾忽然撲過來嚇了他一大跳就像深夜急轉彎的計程車。外面很亮,宇宙深處的巨大火災正在確保著遙遠的人群看清彼此的臉。兩個放學的兒童急急奔過斑馬線,背包一甩一甩,大街微微泛紅像是策略結盟的醜陋情人的妝容。艾倫離開窗邊,走過去沖洗盤子和倒空的啤酒罐,蒼白的冷水從管線流出,源源不絕彷彿它深知自己對著一隻河馬的嘴巴。
傍晚
多年以來艾倫試圖揉細心裡的礫漠,那碎石擦傷他像擦傷某一隻蹄。他的弟弟陶德曾在某個熱天午後到廚房把冷水抹在手臂上,然後說這感覺是泡進某種纖薄的游泳池。艾倫糾正他是水分的蒸發帶走了他的煩躁,陶德保持懷疑因為他認為艾倫是個會慢慢把冰箱關上看燈什麼時候熄滅的笨蛋。艾倫建議他把雙手伸到電扇前面然後結束這個話題。艾倫不太熱,他會聽音樂並且盡量待在藤椅上,滑嫩的旋律線和鐵皮屋塌掉般的撞擊音效幫助攪散這一團混濁的空氣。陶德坐到一旁轉開兒童頻道,那年他們分別是八歲和九歲,陶德喜愛看旅遊節目,艾倫認為他是一個老想著要離家出走的笨蛋,所幸艾倫永遠知道陶德失蹤的時候該去哪裡找他:二十個街區外的某片屋頂,賣場推車的內部,森林公園裡倒下的一棵空心神木,或者北極。陶德在他的床上比畫飛機降落的場景,然後說他想下雪就是這樣的 ── 雪球會在跑道上越滾越大,然後摧毀這個城市,壓壞街燈、路標、三明治餐車和霓虹電子看板,而他會快樂地打起雪仗隨後光榮陣亡。艾倫在地上畫著一面泡水的帆,那是他那天稍早在公園水池見到的風景。
艾倫關上水龍頭,擦乾了手,把客廳的電扇關上又打開。他打算出門採購以度過這個晚上以及另一個早上。他鎖上門,走下樓,昏暗的光線讓階梯彎曲如貝類的紋理。離開公寓就明亮許多,對街的牆壁多了一道鮮橘色的塗鴉,最近的站牌有個老太太踩著她的裙襬在等車。艾倫拉緊風衣,這已是個深不見底的秋天,而他再也不能無所謂斜斜吹來的風。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沿著人行磚上的汙漬走到巷口的雜貨鋪。他看見菸蒂和水坑,一雙輪鞋逼近以及一台腳踏車在凹洞上彈跳。艾倫低著頭靜靜走路,試著在或長或短的散步中回想那個也是低著頭靜靜走路的女子。他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會想她,就像一種移動中的祕密,像藏在口袋的打火機和關節伸縮的輕微聲響。艾倫曾經很想要看清楚她的臉,他甚至想像自己乘坐滑板滑過她的腳邊,對她說他懶得走路,走路麻煩極了。但那是假的,他願意徒步跟蹤她直到她警覺地轉過頭來,警告他留在原地。每日,她經過艾倫打工的鞋店,踏在刺眼亮晃的白日街道上,幾個小時後又鏡像一般地回返,從一格玻璃移到另一格,總是七步就失去蹤影像一首瀕臨崩潰的詩。她安靜、快速、筆直、不著痕跡地走過,在艾倫眼中是段深邃動人的劇場。他看著她垂落眼睛的臉和一身烏鴉般的打扮,像在抵抗所有卑劣的曝曬,她渴望雨水和潮濕的圍牆,讓她旋轉和靈巧攀爬,艾倫想她甚至渴望隕石紛紛墜落在她行經之處,就跟陶德渴望冰雹砸碎他的腳趾一樣。
正午
艾倫走向雜貨鋪,往袋子裡裝了雞蛋、檸檬和豆芽。陶德喜愛檸檬,他曾經在房間深處埋下一顆檸檬籽,說等它長成大樹他就要睡在上面。艾倫覺得把盆栽移到陽台或許比較恰當,檸檬需要日照但陶德不以為然,艾倫改口說檸檬需要看風景,陶德想了想他說得沒錯。他們爬了六層樓把盆栽搬到屋頂,正午的屋頂炎熱得像蒸發殆盡的游泳池,艾倫的影子鮮明不已讓他睜不開眼。陶德把盆栽放在地上然後繞著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奔跑。他說他想積雪就是這樣的。積雪會讓你什麼也看不見,讓你的眼睛疼痛,你會哭。艾倫搓揉雙眼,陶德撞了他一下,他們摔倒在發燙的水泥地上。艾倫在自己的臉孔上方揮舞手臂感覺陰影流竄,陶德學著他,嘗試觸摸沙塵的黏膩和銳利,但雪那麼軟又那麼冷,幾乎是適合睡著的。
那天夜裡陶德沒有對艾倫說晚安。他翻過身來,打開桌燈,於是艾倫被獨自封閉在深沉的角落。陶德說床太無聊,他想要睡睡袋,在沙漠,像蟲蛹那樣。艾倫說他比較想要睡在海灘,懷著船難漂流者激動不起的心情。陶德認為他們應該要立刻呼叫一台計程車穿越到他們想去的地方。艾倫說他不想要去任何地方,只要那裡有自己。陶德用枕頭撐著下巴思考艾倫的話,然後說那可以等到大家都死掉,你就是全新的。艾倫覺得死後比生前麻煩不如回到遙遠的過去,在那裡盡情改造存在性的可能事實。陶德說這個世界曾經沒有我是多麼好玩的一件事也是多麼可怕,我和我的檸檬樹,差一點就永不相見。艾倫伸手關上了燈,眼底瞬間閃爍通紅。他閉上眼睛,幻想著一片沒有他的海灘,下著淒厲的雨,灰階的海洋一格又一格地湧近,潮濕的空氣撫摸他的指尖,就像獨自走過霧中的橋。他喜愛過橋儘管他和陶德總得懸在圍欄上才能看見那墨綠色的河。他們打賭彼此能否在圍欄上跳仙人掌舞,艾倫說如果落水他要沉下去陶德則說他寧可順流而下,他們的決定令他們興奮和不平衡。
艾倫猛然頓悟。他提著橄欖油、一袋檸檬、一盒雞蛋和一把豆芽菜走上寬闊而殘破的老橋,於是他停下,轉身望著光禿淺顯的河岸,孤伶的水鳥有竹筷一樣的腿。那年他們分別是十一歲和十二歲,他記得陶德跌進河裡漂流了三百公尺才願意上岸,他發著燒但想要繼續,艾倫只好說河床深處埋伏著淡水鯊魚你一不小心就會斷手斷腳。陶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他們濕淋淋地回家。隔日,陶德仰臥在裝滿冰水的浴缸裡,他的頭髮飄蕩在耳邊,嘴唇蒼白卻帶著笑意。他說他夢見有個雪人陪他在燈火輝煌的舊城裡散步,他們輕盈奔過狹長矮牆彷彿職業走繩者,那個雪人會吐一種美麗而短暫的煙圈。是雪。陶德說。是雪。一陣寒意凜然的氣流捲過,艾倫低頭避開。他重新邁步,重新想著,重新路過。
晚上
明天是這麼漫長,而昨夜是猝死的。艾倫扭開門把,廁所傳來滴水的聲響,一場極細微的陣雨正侵蝕著一個定點。地毯暗下顏色,與牆壁溶成一個色塊。許多清晨艾倫從那裡醒來,他看見塵埃飄揚,窗簾湧動,光線像是穿透海水那樣深深淺淺地漂浮,和他漸趨寂靜的夢一般凌亂無形、揮散不去。艾倫把食材放進冰箱,冰箱關起的聲音彷彿蓋上棺材,燈光在它的體內熄滅。艾倫將飲水壺放到加熱爐上等待沸騰,廚房變得暖和稠密所以他走出來放首音樂。
樓上落下搬動桌椅的聲響,艾倫不確定那是準備晚餐的必然碰撞,還是窩藏的罪犯正在入夜的屋內走動透氣。他輕輕挑撿歌單,一如他多年以來為自己安排的聽覺通勤時光。他有過一份工作在一個多雨的城市,下班的時候地鐵灰濛車道溺陷,他穿著淺灰色的雨衣跳過無數水窪或者垂頭喪氣地貼著牆走,感到痛苦的臨界時也曾縮在逼仄的電話亭嘗試打給陶德儘管無人接聽,但音樂總是溫熱地在艾倫耳朵裡旋轉,就像倒進冰淇淋的咖啡。艾倫按下播放鍵,空氣壓縮著又被精確延展。他走進陶德的房間,他的床上擱著一捲睡袋,書櫃則塞著一顆蒸發掉的雪花水晶球,那些假雪全落到了假杉樹和假木屋上。艾倫偶爾會拿起來搖晃一番,這個舉動總令他感到渴,水壺在遠處尖叫,但他並不理會。他望向陶德對著小窗的桌子,那裡空無一物,除了插頭鬆脫的檯燈。艾倫想起他曾在這兒養殖過一盆仙人掌,陶德因為自己的檸檬樹沒有活下來而藉此賭氣,他把仙人掌推到窗緣,等待狂風將它打落。艾倫衝過去阻止也衝過去關火。好長一段時間過去,直到他們大概都已經二十二歲和二十三歲或者更老也說不定,陶德提起這件往事在艾倫準備出門到鞋店工作的時候。他對艾倫說那棵仙人掌有自殺傾向,他只是在奉勸它。艾倫扶著門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沒有說話,因為他想陶德或許只是個有自殺傾向的笨蛋。於是陶德走過整個客廳,模擬著一種當年他們走在橋的圍欄上的、隨時就要跌落的步伐。他停止然後加快地走回來,對艾倫說有時我希望你離開了還會回來,有時我不希望。艾倫說他們應該要找個烈日當空的假日躲到森林裡,在那裡蓋一間樹屋。陶德說他比較喜歡月黑風高。艾倫帶上門。
午夜
艾倫裝了一杯水然後走到窗邊慢慢喝空。夜色在巷尾爬行,他的腳趾觸摸著牆壁與地面的接壤,探測著重力、結界和時空之間的祕密路徑。他想著沒有他的地方也想著新穎到不可揣摩的自己。他想著有人寫詩總是撕碎也想著自己撕碎總是寫詩。他想著有人承受劇烈而致命的愛也想著自己愛著劇烈的致命性。沒有他的地方就是象限相反的眼光。他遠離未來,預設然後抵達。他存在但不提起,他只是想,思索無聲無息。那天艾倫走出家門,拉開店鋪的鐵捲門,擦拭櫥窗和櫃台,替一叢盛放的香菜澆水。他想著陶德的話語度過了一個早上和即將來臨的另一個晚上,那個總在炎熱的午後拖著影子經過的女子卻忽然走進了鞋店,他已鎮日枯坐等著影像的倒帶卻一陣眼花撩亂,簡直就像目睹陶德毫不費力地逆流而上。她低頭看鞋似乎打算帶走一雙短靴。她平常不是這樣的,艾倫想。她總是直接走過,面孔模糊,幾乎不曾換氣。艾倫放下拆解到一半的紙盒,想要對她說那雙短靴是二手的所以特價所以它去過不少地方長途旅行所以它會輕輕敲出一種磨損但嚴肅的聲音。可是艾倫一個音也發不出來。他的唱片轉到了第十五張,櫥窗篩進的夕照逐漸微弱,店內一片迷濛,或許他該把燈先切亮。艾倫走過去儲藏室轉開電源,剛進來的女子卻忽然不見了,比她進來的速度快上許多許多倍,就像沒有被記錄到的影格或者某種沒有乾冰效果的魔術。她帶走了那雙短靴再也不曾出現,艾倫快步趕到門口張望,一台塗改了雨刷的計程車停在近處又緩緩開動,消失在霧黑的街頭。艾倫的視線散亂,就像身處水底、雲裡、洗澡間或者曝曬過度的屋頂。他覺得很奇怪,於是轉回去檢視店鋪,打好蠟的幾雙昂貴皮鞋安靜躺在展示架上,事情並不嚴重但艾倫感到奇怪和遺憾。
音樂短暫停滯又覆返。艾倫將水杯推到窗緣,看著它孤立於觸手可及之處。他搬來一把椅子,打算陪著它度過足夠的時光。艾倫想著那雙遭竊的短靴,想著它是否跋涉了更深更遠的旅行。他為它報案,卻打從心裡希望它繼續行走再也不要回來。艾倫也想要繼續行走。繼續行走,他就可以照常想著她而忘掉停止位移的景致。那晚艾倫掛上電話,切暗燈光,拉下鐵捲門,將一切例行倒著做過一次,然後跨過馬路鑽進一條小巷回家。陶德不在房間裡,電視的雜訊一明一滅,螢幕上播報著即將轉冷的乾燥天氣,或許有機會是晴朗的。艾倫疲倦地靠在門邊的裸牆,閉上眼睛,建築物的冰冷緊裹著他。電視依然沙沙作響,朗誦著平安夜的祝福語,艾倫開始認為自己永遠會是最後一個反應不過來的笨蛋。他至少可以邀請那個去向不明的小偷一起去看新年的煙火,午夜的時候他們仰起臉而他看見她,他們將聽見繽紛的爆炸而他終於能夠指認她。別看我,看天空,她會說。他收拾她的話語那也許會像衣角的河水或揚起的沙,或者飛旋的雨,他們將從陰影走進光線再走進陰影。在他們都在也都不在的城市裡。在入睡之際,在不曾經歷的美好生前,在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的時候,艾倫想。他想著。他站著,望著刺眼的電視機淺寐然後想。直到早上。那是個陰鬱的起風日子,風的味道非常冷淡。
故事組合自:
1《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2011) by Woody Allen / film
2〈午夜陶德〉(2018) by 王逸鈴 / short film
3〈Death on Christmas〉Little Shy on Allen Street